大律师田文昌:为"大恶人"辩护也是维护正义

搜狐 10-09 10:50 大

对话背景

今年8月15日，辽宁省高级人民法院对一起震惊全国的涉黑案件进行终审宣判，该案首犯由死刑改判死缓。围绕着这起改判案件，全国媒体和舆论发生了激烈的争论。在此案中，一份专家意见书引起了众多人的质疑。有一种说法称，正是这个“意见书”在此案中起了比较关键的作用，是导致该案被改判的重要依据之一。

而作为该案首犯的辩护人及此次专家论证的发起人，名动京城的大律师田文昌再次成为人们瞩目的焦点。近年来，田文昌多次为大案要案的当事人辩护，包括云南省原省长李嘉廷受贿案、中国第二富豪杨斌涉嫌虚假出资案、华夏银行原行长段晓兴受贿案等等。这一次，因为该案被改判，外界对田文昌的关注和非议达到高潮。在这个有些微妙的时间里，田文昌律师接受了本报记者的专访。

人物档案

田文昌，男，1947年生，法学硕士学位，1985年开始从事律师工作，1995年创办京都律师事务所。

任中国法学会刑法学研究会理事，北京市法学会理事，北京市刑法学研究会副会长，中华全国律师协会理事、刑事专业委员会主任，北京大学、国家检察官学院兼职教授，北京市高级人民法院特邀监督员。

有“学者律师”之称的田文昌，近年来成功地代理了多起国内外影响重大的典型疑难案件。曾发表学术论文、译文、专著、教材等一百多万字，并多次参与立法研讨活动。

收入和收买

为了钱而工作，这不是一件值得指责的事情，但关键是你是不是仅仅为了钱而工作

记者（以下简称记）：昨天，我在北京见了一个朋友，他听说我要采访你，他问我你是不是很有钱啊，专门为腐败分子辩护。我也在网上看到了，说您为杨斌代理就收了160万。

田文昌（以下简称田）：我也看到了……说是给我现金100万，另外还有价值60万的汽车等实物，我们当时去了几个律师，我看了这个消息就问他们，你们谁把人家的汽车给开回来了呀？实际上十分之一也没有呀！我解释了人家也不信。就算我拿了人家的钱，也得看我的辩护观点能不能站得住（脚）啊！很多案子我还没收过钱呢，我还自己拿钱帮人家打官司呢，不能简单地把公正和钱联系起来。教师讲课有收入，出版书籍也有收入，我辩护也应该有收入啊！可我是正当收入，这和收买是两个不同的概念。

记：在很多人眼里，律师都是为了钱为了代理费而工作……你呢？

田：为了钱而工作，这不是一件值得指责的事情，毕竟律师生存就要靠这个，这就是一种提供有偿服务的职业，但关键是你是不是仅仅为了钱而工作。如果只为了钱，你可以放弃良心，你可以出卖法律的公正，可以出卖当事人。

记：你会吗？

田：我从来都没有出卖过我的良心。因为我有我的道德标准。怎么实现这个道德标准？我在为坏人辩护的时候，并不等于我否定了我的道德标准。我把他的理由充分表达之后，检验的是法官，法官兼听则明，然后作出判断，只听任何一方的一面之词怎么能够客观？而律师，正是为法官提供一个兼听则明的基础。

记：十年前，你的形象是个平民律师，但是现在你经常为“贪官污吏”辩护，你觉得自己变了吗？

田：我没有改变，我是一如既往地工作。我为谁辩护，都是律师的职责。十年前使我出名的是一些为平民代理的案子，可是我当时也在给坏人辩护啊！现在这几个腐败大案碰巧都赶到一起了，但是我同时也在为弱者辩护啊！我还在代理一些很小的、甚至没有钱的案子啊。

我也是为了司法公正

司法公正不正是体现了正义么？我所担忧的是，大家不是从法律的角度来思考问题，而是从自己朴素的情感来考虑问题

记：在讲座上，您也提过这样一个例子，网上有一个人自称您十年前在政法大学的学生，他发表评论说，十年前听过你的课，了解过你办的案子，在他心里，你的形象非常光辉，对你充满了尊敬，可是没有想到，你会为黑社会老大做辩护，他觉得你的形象完全变了，发现你是一个伪君子……我想知道，你看到这样的声音，是一种怎样的心情？

田：我在想什么？如果是一个普通的老百姓，他有这样的想法，不足为怪；可是如果他真是政法大学的学生，或者是一个懂法律的人，这种想法就太悲哀了。其实道理非常简单。什么叫正义？为好人说话就叫正义，为坏人说话就不叫正义？我为坏人辩护，同样是在维护正义。我替坏人辩护的目的是什么？我也是为了维护司法公正。司法公正不正是体现了正义么？没有辩护，只有指控，能体现法律公正吗？正义的概念不能做简单化的理解啊。

记：你听到了太多的骂声。你委屈吗？

田：要说不委屈，那不现实。我只有正视这个现实。我受了委屈，可是我知道，中国群众对法制的了解，对法制理念的认识还需要提高。可是，我所担忧的是，如果这种观念不能尽快得到转变，对我们国家法制化的发展，是一个障碍。大家不是从法律的角度来思考问题，而是从自己朴素的情感来考虑问题。

记：你能够接受这个委屈？

田：现在我们的社会现状就是这样，律师行业在中国是个新生事物，是个新的职业群体，荆棘很多，道路坎坷，但是我觉得应该向前看，垫脚石虽然苦，可是总得有人当吧！

记：段晓兴案、杨斌案、李嘉廷案、还有最近的改判案件……我想知道，你在代理这些案子的时候，是怀着一种怎样的情感？你也是一个人，不可能没有情感。

田：我曾经说过这样的话，我也被小偷偷过，我也被流氓打过，我也和普通人一样，我受过贪官污吏的气，可是我还是要为贪官污吏辩护。这是你的职责啊！当然我也有情感，我的感觉也是很不一样的，如果为一个好人辩护，我很开心；如果这个人不怎么样，甚至罪大恶极，我也看不起他，甚至会感到恶心，可是就像一个医生，忽然来了一个病人，这个病人是你最仇恨的恶贯满盈的人，你治不治？还得治啊！作为律师你为人家代理，你收了别人的钱，却不想为人代理，这不是欺骗吗？如果你连职业道德都没有，又怎么能够达到社会道德标准呢？

记：你矛盾过吗？

田：我矛盾过。

记：但你能够战胜自己的情感、情绪。

田：对，因为我知道我的职业、我的职责在哪里。真是一件怪事，其实我这个人的感情特别丰富，我年轻时候是搞音乐的，我没有想到自己居然做了律师，需要时刻理智。

记：你在为被告出庭辩护的时候，你也会看到那些无辜的受害者或者是他们的亲人……你看到他们，而你，却要为这些害人者辩护，那是一种什么滋味？

田：我看到他们，我也难受，不止一次，我在开始辩护的时候，都要先向他们表示我的安慰和同情。有被害人家属指着我的鼻子骂我，骂得不堪入耳，我心里也很难受，可是我依然要为我的委托人辩护。

记：你现在因为杨斌等等的名字而更加声名大振，连普通百姓都知道有个田文昌律师，专门为“大恶人”辩护。你开心吗？

田：（笑）我出了什么名了，出了骂名了！其实这么多年，我已经不需要再靠这些案子出名了。在业内，在学术界我早就已经很有名了。

记：你选择是否代理一个案件的标准是什么？

田：我刚刚开始接的时候也没有想到这些案后来会闹得这么大……而且这种案子打起来特别费劲，我真不愿意接这些案子。有的案子特别小，但是如果特别具有典型意义，甚至会对法制化进程有所影响，我同样也接这样的案子。

记：段晓兴，杨斌，李嘉廷，还有最近的涉黑案……为什么最后这些人都选择了你为他们辩护？也就是说，你觉得你田文昌凭什么会得到这些案子？

田：可能是因为我还有个学者律师的称号，我在律师界的名声还不错，能够较好地在法律允许的范围里把他们的意思表达得比较清楚有力，能够较好地维护他们的合法权利吧。

记：如果今后越来越多的腐败分子、黑社会老大来找你辩护，把你当成他们的保护伞了，你会觉得开心吗？

田：我怎么会开心？我最痛恨腐败。我希望来找律师的坏人越少越好。

律师的职责

我既不相信当事人，也不相信家属，也不相信起诉书，也不相信舆论。我只相信证据

记：你都见过你的当事人……你的当事人都相信你吗？

田：大部分都比较相信。尤其是在开过庭后，他们听过了我的辩护，都会越来越相信我。

记：你相信他们吗？

田：我既不相信当事人，也不相信家属，也不相信起诉书，也不相信舆论。

记：你相信什么？

田：我只相信证据。我可以听每个人给我介绍案情，但是我决不会受别人的影响。我谁都听，但我谁都不信，否则就难以做到真正的客观。

记：如果你的当事人是有罪的，你会为他做无罪辩护么？

田：当然不能啊。

记：如果只有你知道他是有罪的，而且他是确凿有罪，但是司法机关并没有证据证明他有罪呢？

田：我还很清楚地记得老师给我讲过的一个故事：一个哨兵，他的前面有一个人要盗窃，他看到了，他要不要跑过去？他该不该管？结论是他不能管，要是他抓了小偷，就要离开自己重要的岗位，他看到了也不能管。其实律师的职责也是同样的道理。律师有没有揭发举报委托人的义务？对于这个问题，很多人不理解……但是，律师具有为委托人保密的义务。你如果揭发了你的当事人，在这个案子中你是起到了某些积极作用，可是你破坏了律师制度，没有人再会相信律师。就像神父，每天都有人到你那里去忏悔，忏悔自己犯下的罪过，如果你去给人揭发出来了，宗教制度不就完了吗？律师也是一样。

记：你的意思是你不会揭发他。

田：这是律师的职责。

记：那你碰到过这样类似的情况吗？

田：极端的例子没有。但是在法庭上，有时候法庭指证我的委托人犯了某个罪，我指出他明显不够构成这个罪名，但实际上他可以构成另外一个罪，但是我不会讲这个话。我的职责就是为当事人不能构成被指控的罪名而辩护。有的法官事后也问我：“你为什么不能给我指出来他犯了另外一个罪呢？”我作为律师，我能在法庭上指控我的委托人犯了什么罪吗？

记：18年的律师生涯，代理过数不清的案件，哪一些案件是你最难忘的？

田：太多了……很多案子我都是费了很多的精力和努力的，有时甚至是一个小小的案子，也给我很深刻的记忆。有一个盗窃犯，一个22岁的小伙子，一审（判）死刑，后来找到我，我费了很大的劲为他代理，结果二审改成了死缓。当然，他只是一时失足上了贼船，的确有改判的道理。后来，他在监狱里发明了两项排除计算机病毒的专利，国际上很多公司都希望他能够假释出来，邀请他去工作。这个消息传到我这里，我真的很欣慰啊！我救的这条人命很值啊！而且，他确实不该杀啊。

对于结果无怨无悔

对这个结果我现在不好做评价……我只能说，我尽到了自己最大的努力，我尽到了自己的义务

记：在8月份改判的那件涉黑案中，很多人心里已经认定了首犯是罪大恶极的黑社会头子这样一个概念，从一审的死刑到二审的死缓，这个结果是不是来的特别艰难？

田：是的，当时宣判改判死缓的时候我也很意外，但是我很欣慰。既然我已经接了这个案子，我就要负责到底。即使看起来没有什么希望了，我也要付出百分百的努力，我不能留给自己一丝遗憾。如果最后因为我哪一件事情没有做到而导致了某种结果，我绝不会允许自己这样。我做事的原则就是这样。不见棺材不落泪，不撞南墙不回头，既然做就要把它做好，这是我的原则，我的性格。

记：那么对这个案子终审的判决结果你是满意还是不满意？

田：我现在不太愿意对这个案子作出评价……终审的判决结果将死刑改判为死缓，这个结果应当是比较客观的。

记：在这个改判的案子中，你觉得你的名气、你的努力所起到的作用有多大？

田：我努力了，但是律师的作用是有限的，我想大家都清楚，最后认定的判决权力在司法机关。我是这样来看待的。

记：现在最高人民法院还在核查此案，如果——如果最后出现的是一个你不愿看到的结果，比如首犯还是判死刑了，你会怎么想？

田：对这个结果我现在不好做评价……我只能说，我尽到了自己最大的努力，我尽到了自己的义务。

记：你会觉得失望吗？

田：我会觉得遗憾。

记：但你能做到无怨无悔？

田：对。

□采写：本报特派记者　姜英爽

“学者律师”田文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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