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记]中的汉人
我的《史记》文章结集后,立品图书的黄总读罢书稿,下了四个字的评语,曰,“心旷神怡”。
身为作者,我以为,此评极好。
这几年来,大陆的国学热方兴未艾。有人认为,如此热潮,乃源于政治的维稳需求,换言之,这是一场由上而下、带有强烈功利目的的运动。这样的说法,当然有理。可是,据我这些年往返两岸的所见所闻,我很清楚,国学热的后头,还另有一股许多人感觉得到却未必充分意识的力道。此力道,甚大,甚强,且后劲十足;此力道,若用传统的话语来说,大概,就是“历史的气运”吧!
这股“历史的气运”,显然,已将中国带进一个转折点。一方面,中国已彻底走出贫弱,也开始百年未曾有的自信。可另一方面,当中国人有了自信之后,对于自己到底是谁,或者说,对于中国人真正的文化身份,却感到空前的迷惘。这样的迷惘,当然源自于五四以来从无间断的自我否定与自我掏空。因为迷惘,许多人的内心深处都有种无家可归的漂泊感;也因为迷惘,整个社会才充斥着一种无以名状的浮躁与不安。
这样的“历史气运”,说穿了,就是当下的中国人不愿意再迷惘,于是,便有一股强大的力道,想开始转折,想开始告别自我否定与自我掏空,更想开始藉由文化的肯定与珍重来找回自己。换句话说,国学热最根柢的理由,只不过是当下已面目模糊、魂飞魄散的中国人,一股脑地、满心热切地,想看清楚自己,想找回魂魄罢了!
就这样,国学热一路延烧,其势辽辽,至今未央。值此之际,却有个极简单、也极根本的问题,那是:到底该读些什么?又该找回些什么?关于此,近年来众说纷纭、莫衷一是。事实上,不论是儒释道的哪一家,抑或是琴棋书画、小说戏曲的哪一种,但凡深造其中,优游既久,都可以从中受益,亦可以循之而走上“回家之路”。其中,我推荐《史记》。
《史记》写人为主,此其殊胜也。既然写人,就具体,就比儒释道三家以说理为主的经典更易于亲近。中国人一向不喜抽象思考,总愿意以事显体、以色显空。中国人喜欢在具体的人事物中有所感、有所悟,再进而契入大道。因此,中国人着史、读史、说史,皆天下第一,皆世界各民族所不能及也。
在浩瀚的史书中,《史记》当然是出乎其类、拔乎其萃。首先,太史公笔下如有神助,一经勾勒,人物的魂魄,便呼之欲出。其次,太史公视野闳阔,看人有纵深,写人有层次,越是细读,就越读之不尽。最后,《史记》记的是两千多年以前的中国古人,通常,古人越古,越有元气;古人越古,也越有看头。《史记》中的汉人,最有神采,也最接近我们今天亟欲找回的中国人那该有的典型。
我读《史记》,看那群古汉人的模样,观其胸襟,察其气度,不禁,就要欣羡向往!别的不说,单单刘邦那一帮人,总让我在反复咀嚼之际,忽然就神清气爽了起来。譬如,我刚刚读了《张丞相列传》,里头有个周昌。依今日看来,周昌似乎名气不大,也不算显要,可是,他却是个极有神采的。周昌为人刚正,有原则,“敢直言”,即使相国萧何、曹参,也不敢与之相抗。有一回,刘邦在内宫闲居,周昌不待通禀,直接就入宫奏事。一进宫,但见刘邦搂着戚姬,半点都不正经。周昌一脸不悦,二话不说,掉头就走。刘邦一看,急急追出,一跃,就直接骑到周昌脖子上,涎皮赖脸地问道,“我何如主也?”周昌仰着头,毫不给刘邦面子,恶狠狠地言道,“陛下即桀、纣之主也”。刘邦听闻,哈哈大笑,可从此,也更加畏惮周昌。
不久,刘邦欲废太子,改立戚姬之子如意。众大臣极力劝谏,却几乎无效。这时,但见平日有口吃毛病的周昌,在盛怒之下,激动言道:“臣口不能言,然臣期期知其不可;陛下虽欲废太子,臣期期不奉诏(期,必也;期期,因激动而口吃,故多说了一个期字)。”刘邦看着慷慨激昂的周昌,心中一凛;可听他满口“期期”,又忍俊不住,遂“欣然而笑”,事情也于是作罢。
我喜欢这样的故事,也喜欢这样的人儿。我读《史记》中这一帮“汉人”,常常如黄总所言,“心旷神怡”呀!不论是无赖如刘邦,抑或是刚正如周昌,他们都明亮爽快,也俱有风光。我喜欢这样的明亮爽快,也喜欢这样的风光。我读《史记》中的“汉人”,总觉得,这真是中国人最该有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