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子隐白|开栏语[张医生的检讨书]
芃澜:从今天开始,我会邀请一些圈内的朋友,在《腔调中医》开个专栏。子谦是头一位。子谦和我同一间学校,他人如其名,那时在校园里初逢,觉得这么文静的一个人,内心该何等恬淡。其实不然,交流之下,才发现外表里是潜流激荡,但又不是招你烦的那种,而是那种有趣的人。他后来选了针灸,毕业后在西医院里坚持中医理想。许是西医的氛围,给了他足够的自由,又或者他累积地足够多了,实在不再想埋没。总之,前两年微博热的时候,他便突然冒了出来,以“非典型医生”的名号很是闯荡了一番。再然后,就又回到了静处,埋头看病起来。这便是他了。
一动了约稿的念头,首先就想到了他。而他给自己的专栏唤作“赤子隐白”,很合他的那副样子。不知怎么,看着这个名,我想到的却是日本的浮世绘。精致,但不华丽,直白,但又隐忍。
赤子隐白:记录从医路上的点滴思考,还望看官您忍住,千万别发笑。
智者曾说过:世上有两样事最难办,一是把自己的想法装进别人的脑袋,二是把别人的钱装进自己的口袋。把健康视为无价宝,这想法要装进普罗大众的脑袋,比上火星还难,人们愿意把医生当作充电宝就已经很不错了。医者能做的,只是尽力为之加满电而已。至于病家是否及时来充电,真的只能随缘。
这种无奈,持续了多年,直到最近遇到了一位病人。
张医生的检讨书
子谦
这世道,真是人心不古——不做回标题党,都拉不起点击量。
罪过罪过。。。
这可能是一篇政治不正确的文章,因为写的并非看官们惯常期待的医者救死扶伤之雄心。写的,不过是一枚半老小中医的自我职业检视,里头有困惑,也有开悟。
清楚的记得二十年前的那个夏夜:昏黄的白炽灯下,我毫不犹疑的在高考志愿表的专业栏里,全都填上了医科院校,大江南北的都有。幸运的是,我如愿考上了第一志愿,在广州念了7年中医。自此,年少时执意从医的宏愿,算是有了一个好的开端。
“当了医生,就能为人医治疾患。临床医生终归是口技术饭,总比其他职业单纯。即使没治好,也只能怪自己医术未精,不能怨天尤人。”是的,当年我报读医学院的时候,就是这么傻白甜。
毕业后参加工作,行医十数载,昔日的傻白甜化为今天的半老小中医,岁月真是把杀猪刀。行医愈久,困惑愈多:以维护患者的健康为己任,这是医生的天职啊!医生的职业满足感,就应该是来源于让患者重获健康的啊!但累月经年,临床工作中的万千医事,让我渐渐发现:医生真的不好当,总有很多的事情,超出了你医术之外。最沮丧的莫过于:当你全力治病,把病家的健康视为无价宝的时候,才发现病家其实并没有那么珍爱自身的健康——有太多的内心欲求等待着我们现代人去追逐,以健康为跳板。
有人常拿经济诺奖的“信息不对称”学说,套用于医疗领域来吐槽医生,说什么医疗过程里头,医生是强势一方,因为掌握了大量患者不懂的医学知识,所以医患之间信息不对称,必须遏强扶弱云云。这是纯扯淡,只有没当过医生的外行才说的出这话。没错,在医学知识方面,当事医生是占绝对优势。但在对病家诊治需求的认识度方面,医生也是妥妥的信息不足一方啊亲!啥意思?意思就是:在绝大多数情况下,患者到底有多爱自己的健康,在医生眼里简直就是一个谜!医生根本难以判断病家是否真正把自己的疾病当回事,即便病家把病当回事了,也不清楚到底当多大一回事。行医就如一盒巧克力,你永远不知道下一颗会是什么味儿——我永远不知道我的下一位病人,到底有多爱自己的健康,永远不知道在他的价值链里,他自己的健康排在第几位(此处应有大写抓狂表情3枚)。
时常在门诊见到这样一类病人,诊查完毕,如实告之情况有点严重,需要做一个较长的疗程治疗结果被疑心是为了多赚他(她)的钱。早年行医,每每遭遇这种场景,张医生都有“一片冰心在夜壶”的感觉,心里万马奔腾:
“不是张医生我非要赚你的钱好么?!明明是你把钱看的比自己的健康还要重要好么?!”是的,刚入行的时候,当发现病家不把健康放在首位,我心里都会不平,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医生付出了辛劳,明明只要充分配合治疗的话,这病人完全可以康复的啊,但病人为什么还是要这样挥霍作践自己的健康呢?差评!
作为专科医生,这些年我治疗过的颈椎病患者也有数万人次,早期中期后期的全都有。这里面有相当多的“低头族”患者,都是忙于工作、耽于玩乐、疏于及时就医,导致了在短短的三两年内,颈椎病进展迅速,甚至最终病情严重到不得不手术治疗。虽然也治愈了相当多的患者,但我还是时常沮丧的感叹:其实,世人并非像他们自称的那样,爱自己的健康。常态是:嫌花钱,嫌麻烦,嫌这样嫌那样,就是不检讨自己对健康的零付出。
医疗的职业伦理,要求医生把健康视为最高目的。受此影响,我一直认为:好的医者,好比一位手工艺人。把病治好了,就如同完成了一件满意的作品,同时医者更希望这件作品能够被珍视。遗憾的是,于绝大多数人而言:健康,并非目的,健康从来只是工具。健康,不过是世人的一支杠杆,用以撬动内心的种种欲求。
当今世上,人类的疾病谱早已与200年前不一样了。200年前,大多是传染病、营养不良等“贫穷病”,那时候的疾病多数属于无妄之灾,所以那时候人均寿命都在50岁以下。而现在生活水平好了,绝大部分患者得的,都是不良生活习惯导致的慢性“富贵病”,比如高血压病、高血脂、糖尿病、肥胖症、颈椎病,不客气的说,大多都是穷奢极欲致病。这些年,看着门诊里逐年暴增、日渐低龄化的颈椎病人时,我都不免感叹:作为专科医生,最大的愿望是令我的病人颈椎恢复健康,不再犯病。无奈人性就是好了伤疤忘了疼,大部分病人在病情改善后,并没能很好的遵循医生的保健建议,并没有纠正不良的颈椎使用习惯,结果病情反反复复。医生要标本兼治的治好这些病,何其困难!
终于明白“医生治病不治命”的古训。疾痛,终究是一场因果。视健康为目的之医者,就应该与视健康为工具的病家,保持适当的距离。在这消费主义盛行的时代,张医生不过是一块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充电宝,病家才是装载诸多快意app的智能手机。医者能做的,不是去教育病家哪些app应该安装,哪些app应该卸载。病人是甲方,医生是乙方,医生为病家的健康充电才是本分。有病人喜欢电量满格,有病人喜欢快耗尽电量了才想到充电,价值观差异巨大,医生勉强不得。
智者曾说过:世上有两样事最难办,一是把自己的想法装进别人的脑袋,二是把别人的钱装进自己的口袋。把健康视为无价宝,这想法要装进普罗大众的脑袋,比上火星还难,人们愿意把医生当作充电宝就已经很不错了。医者能做的,只是尽力为之加满电而已。至于病家是否及时来充电,真的只能随缘。
这种无奈,持续了多年,直到最近遇到了一位病人。
这是一位女道长,患颈椎病多年,多年来她一直以行善救助孤儿为主业,过劳的工作让她的病情一直未愈。但当我为她诊查,她陈述病情时脸上那和善从容的神色,让人难以想象这些年来她隐忍了多少的病痛。
由此顿悟。是的,倘若医者眼中只有疾,又岂懂世人肩上苦?那些苦,何尝不需要医者的体谅?熙攘人间世,不得不牺牲健康而成就的事情,何其多?某位忍受颈椎病疼痛之苦却无暇诊治的病家,不一定是穷奢极欲的任性玩家,他(她)可能是背负着沉重房贷的中年男,可能是家中老小嗷嗷待哺的经济支柱,可能是家有沉疴至亲的弱女子,也可能是透支自身健康扶贫助弱的大善人。。。
终于释然:大千世界,芸芸众生有着各式各样的价值排序,确实有太多比健康更重要的事情要去追逐,可以是个人梦想,可以是房子、票子、车子,可以是声色犬马,可以是名誉地位,但也可以是家庭责任乃至大众福利。在这个价值多元的现代社会,仁者又怎能强求别人非把健康视为至爱不可呢?也是一种执念。
不禁回想起年少时决意从医时的哲学寻思:人生是否有意义?答案跳不出是或否。假定答案为是,从医可能是个最佳选项——如能为他人除疾痛,让他人活的值得,医者自身恐怕也有了意义(是的,年少时脑力过剩,就爱探寻有意义,不像现在年华半老,总想活的有意思)。
回溯初心便坦然,拟打油诗自勉之:
莫叨健康无价宝,
众生自有心头好。
安心当好充电宝,
芸芸快意也是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