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军和父亲
穷也要让孩子幸福
小时候,我家兄妹7人,父亲、母亲,在加上舅舅和外婆,总共11口人,唯一的收入就是父亲一百多元的工资。父亲是兰州军区战斗歌舞团的一名单簧管演奏员。养家户口对于父亲来说,是沉重的负担。
父亲经常演出到很晚。有时,演出回来时,他会把我从梦中叫醒。我迷迷糊糊地坐起来,父亲掏出一条手绢,里面裹着两个小馒头,雪白雪白的,散发出的麦面香味,让我直流口水。父亲轻声说:“快吃吧,吃了再睡。”两个小馒头很快就尽量肚,我根本没品出什么滋味,又继续睡自己的觉。
后来,我才知道,那是父亲演出时发的补贴,因为演出结束很晚,非常累,所以发两个小馒头作为夜宵。可是,父亲舍不得吃,总是省下来,带回家给我吃。有时候,父亲还会带面包回来,一片一片地分给我们兄弟姐妹,自己却舍不得吃一口。出差在外,有了好吃的东西,哪怕是一点香肠,无论多远,他都会带回家来,留给我们。
我长大后,也成为部队文工团的一名演员,吹了一晚上单簧管后,饿得前胸贴着后背,部队的夜宵也是小馒头,我一口气吃10个还觉得饿。吃着吃着,我就会想起父亲自己舍不得吃,留给我的小馒头,一下子泪流满面。
两个小馒头呀,包含着对父亲对我的爱。
那时候,家里很穷,每顿饭仅仅能吃八成饱,我长得瘦小,走路腿发软,穿的衣服都是哥哥姐姐穿过的。父亲希望孩子能过得幸福快乐,所以,他宁愿自己饿肚子,也要把团里发的东西带回家。
记得有一次,父亲带回一根香肠,吃饭的时候,母亲把香肠切成片端上桌,看见香肠,我几乎要流口水,数一数,只够一人一片。哥哥姐姐很懂事,都像根本没有看见香肠似的,只顾吃自己碗里的饭。父亲伸出筷子,夹了两片,放在我碗里。我看看父亲,又看看哥哥,夹起一小片咬了一口,咂摸着滋味,突然皱起眉头,把另外一片香肠又放回盘子里,小声说:“太难吃了。”我知道,如果我吃两片,就意味着父亲或母亲没得吃。我以为我这么做是懂事,父亲却因此大发雷霆。他扔下筷子,对我怒吼:“这么好吃的东西,你说难吃,你想吃啥?”说完,父亲就走开了,躺在床上只喘粗气。
我委屈地看着母亲,一边抹眼泪,一边吞咽着没有滋味得饭菜,眼泪“啪嗒”、“啪嗒”地掉进碗里。母亲说:“军军,你惹爸爸生气了。”我哭着慢慢走到父亲床前,说:“爸爸……对不起……我错了。”父亲从床上坐起来,眼里含泪,抓着我的手说:“军军,你不知道,爸爸看见你这么瘦,心里就难过,爸没本事,连让你们几个吃饱的本事都没有,爸难过呀。”父亲说完,一把抱住我的头,“呜呜”地哭起来。
那时候,我无法理解父亲,我不知道他为什么生气,反倒觉得自己委屈,父亲怎么不懂我的心意呢?直到母亲告诉我一件事,我才理解他。原来,我现在的大哥其实是父母的第二个孩子,真正的“大哥”在出生9个月后高烧不退,父亲抱着大哥冲进医院,当时,父亲身上一分钱也没有,医院竟将他们拒之门外,父亲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孩子死在自己怀里。那该是怎样的一种痛苦呀,父亲跑回家,倒了满满一碗白酒,一饮而尽,失声痛哭。
我虽然没有见到当时的情景,但是我能理解父亲当时的感受,除了丧子之痛,还有一种“耻辱”感,看着自己的孩子死去而无能为力。
我的“懂事”,伤害了父亲的自尊心。孩子想吃香肠,却因为不忍心吃而撒谎说“不好吃”,连让儿子吃片香肠的能力都没有,父亲怎能不伤心?他是想让孩子过得好一些,尽管他不富有,但是,他尽力地想让一家人生活得好一些。
给我整个世界
我刚入伍的时候,父亲很高兴,他很渴望有个孩子能继承他的军旅生涯。然而,入伍不久,我就做了件令父亲不高兴的事。
那时,我们驻扎在海拔1700米的地方。3月份,那里还是冰冻三尺,我们却要挖坑种树,每天要挖40个。我虽然愿意劳动,可是身体吃不消。我小时候得过阑尾脓肿,打了两个月点滴,算是治愈了。可是在冰天雪地里一折腾,旧病复发了。我的阑尾处一阵阵揪心地疼,数九寒天,我竟疼得直冒汗。我去化验了3次,血相都是8000,属于正常范围,没理由请假。
我确实很疼,就在手写得化验单上做了手脚,将8000改为18000。这一下引起了大夫的重视,马上安排给我做了手术,发现阑尾周围的器官粘连在一起。尽管找到病因,很快进行了治疗,但是,大夫对我18000的血相依然表示怀疑。
病痛一消失,我回过神来,觉得自己篡改化验结果是错误的。我立即向指导员说明真相,受到严厉的批评。父亲听说这事,来到我们部队,那时,我正在医院躺着。
听说父亲来了,我心里很害怕。小时捡个东西带回家都会挨揍,这回犯这么打的错误,父亲会怎么惩罚我呢?出乎意料,父亲竟连一句批评的话也没有。他和蔼地坐在我床边,和我随便聊着军队里的事情。我心里很难过,父亲站起来要走时,我突然哭着说:“爸,我错了……”父亲笑笑说:“这件事不能全怪你,爸是来看你的,不是批评你的。你能认识到错误,爸很高兴,相信你以后不会做这样的事了。”
听完父亲这一番话,我的泪止不住地流。
父亲虽然没有责怪我一句,他那番话却让我铭记一辈子。他的理解,他的信任,是我成长中最好的礼物。
我当兵,退伍转业、当主持人、闯北京,每次面临人生的重大选择,父亲都说:“你自己的事情,自己做主。”
1996年,我第一次主持春节晚会,我问父亲感觉怎么样,父亲淡淡的两个字“还行”,既代表着父亲对我的认可和鼓励,也代表父亲对我的更高要求。
兰州大学百年校庆,我被邀请去做主持人。到了兰州大学,商量好节目安排后,我就回家看父亲。父亲那天却不搭理我,不断地说:“你是来工作的,怎么可以借机回家?兰大百年校庆是多么重要的事,你怎么不好好背台词跑回家来?”父亲很生气,命令我立刻返回兰大,认真准备晚上的节目。
我无法说服父亲,只好同父亲说再见。父亲还不放心,严肃地命令二哥“押送”我回兰大。后来,听母亲说,我走后,父亲哭了好长时间。
我知道,父亲想和我多说说话,可是,他怕分我的心,怕影响我的工作呀。每年,他过生日,我都因工作忙而无法回家,总想打电话向父亲表示歉意,然而,我还没说表示歉意的话,父亲就先说了一大通话,安慰我,让我安心工作。
最爱我的人去了
兰大百年校庆会完毕,我回家已经很晚,父亲已经入睡,我没有打扰他。第二天早晨,我起来和父亲说了会儿话,又忙着赶飞机回北京。没想到,这一别竟成了和父亲的永诀。
一个月后的一天下午,我接到大哥的电话,知道父亲病危的消息。我立即买票回到兰州,才知道父亲3天前突发脑溢血,一直昏迷不醒。我一赶到医院,医生就对我说:“对不起,准备后事吧。”我的脑子“嗡”地炸开了,我扑到父亲床前,趴在父亲耳边喊:“爸爸,我回来了,你的儿子回来了……”父亲没有应声,我就那么一直趴在他耳边,一遍遍地呼喊……
父亲走得很安详,没有留下任何遗言。我知道父亲放心了,他的7个儿女都过得很好,他没有任何遗憾。我终于知道,什么叫生离死别。父亲的离去,对我来说,实在是太突然了,事前没有任何征兆,我也从来没听家人说过父亲身体不好。我哭着问大哥,才知道,每次父亲生病,他都会严厉地要求家人谁也不能告诉我。父亲去世前那两年,曾经6次患脑溢血、3次患脑梗塞,因为抢救及时,每次都幸运脱险。哥哥说:“爸对你一直守口如瓶,他怕影响你工作。”听完哥哥的话,我泪流满面。
父亲走了,把无尽的思念留给了我。我常常梦见父亲,梦见他叫醒睡得迷迷糊糊的我,从口袋里掏出两个雪白雪白的小馒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