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兄弟王小波·都市快报
我的兄弟王小波
(选自王小平《我的兄弟王小波》,江苏文艺出版社出版2012年5月版)
2012-06-21
1985年底,王小平(左)与王小波(右)
从左到右:王晨光、王小波、王小平、王征、王小芹
成方街
在我芜杂的童年回忆里,成方街是个频繁出现的地名。那儿有个旧北京的四合院,前后两进,当年属于何人已不可考,但在五十年代,已是教育部的财产,住进了许多人家,所以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大杂院。那地方应该在复兴门一带,后来在拓宽马路时被拆掉了。王小波就在一九五二年出生在这里。
那个院子,用任何标准来看,都是不够雅观的,绝非一个诗人培养浪漫情绪的地方。那儿的住户虽然名义上已经是中央部门的官员,仍未摆脱乡野本色,操着嘈杂的各路乡谈,把各种棍棒杂物很不得体地排放在屋檐下。那个院子,是一个从早到晚充满噪声的世界,人们不息地奔走,器物撞击,门户启闭,大人激昂地训斥,小孩烦人地哭叫。每次想起那儿的时候,我都捎带着想起郭沫若翻译的《浮士德》:“杈子叉,扫帚走,儿孩气断妈娘吼”。这说的本来是“瓦普几司之夜”,一个妖巫的狂乱聚会,不知为什么,我印象中的成方街就带有这样的气氛。这对我们儿时的故居相当不敬,但想起当时的生活,似乎确实带有类似的狂乱风格。当时不讲计划生育,家家都生有一堆孩子。在我们家,小波已经是第四个,但我们父母还远没有收兵的意思。加上姥姥,大舅,小姨,一共九个人,都住在西房的两间屋里,其拥挤吵闹可以想见。在忙乱达到顶点的时候,除了还没骑上扫帚之外,也够得上一场狂乱的聚会。
无论如何,有一件事情可以确定,即小波的幻想气质绝非在这种狂乱环境中养成。反过来说,如果小波继续住在那里,并在那里长大成人的话,他一定会习惯于那种忙乱和噪声,变得感觉迟钝,艺术上的敏感一定大打折扣。
在四合院的中间有几棵树,其中有一棵和小波有着较为密切的关系。在他几个月的时候,他被放到这棵树下,放在一个毯子上,由我父亲照下了他一生中第一张照片。顺便说一句,我们的父亲虽然是八路出身,但当年受过教育,心思活泛,有不少闲情逸致,属于土八路中的秀才。他会书法,会篆刻,并且对一切时新的洋玩意都有至高的兴趣。他甚至是个未成功的发明家。按照小波后来的评论:各种奇思异想像兔子一样在他的头脑中繁殖。当时苦于天气太热,他就在屋里拉了一条铁丝,在上面挂了八个大葵扇,用绳子连接,让勤务员往来拉动。从空气动力学角度来看,这是个十足蹩脚的设计,所以很快就被放弃了。他告诉我,他的照相机是在济南用八袋洋面换来的,可以说是捡了大便宜。当时兵荒马乱,什么都不值钱,只有粮食最金贵。他作为共产党干部,定期得到粮食作为津贴,可以用来换东西,所以他发了一批国难财。除照相机之外,还用粮食三文不值两文地换了一轴郑板桥的字,一个宋碗,几个春秋年间的刀币,一个上镂王羲之《兰亭集序》的微雕象牙版,以及一些不明来历的字画,不明材质的雕塑之类。那个照相机确是个好货,是德国蔡斯的120相机,有个皮老虎,可以折叠。我们家的一切早年照片都出自于它,在清晰度上无可挑剔。这相机后来一直被用到七十年代。
从照片上来看,小波不是一个结实的婴儿。他坐不住,懒洋洋地躺在那里,双腿内蜷,像个出水的青蛙。这张照片从此使他成为被取笑的对象。我姥姥说,小波从小没骨头,趴在席子上,浑个疥巴子没两样。这是胶东话,疥巴子就是癞蛤蟆的意思。他确实从小没骨头,经医生检查,他严重缺钙,患了佝偻病。至于他为什么会得这个病,说来话长,而且绝不是一个轻松的话题。
我们兄弟姐妹五人,除了小波以外,都没有缺钙的毛病。因为我们吃的是母奶,而吃母奶的孩子一般是不会缺钙的。小波虽然也吃母奶,但他吃的母奶与我们不同。在他出生前两三个月,我们家遭到一场巨大的灾难。我父亲因为做错了什么事情,或者按我母亲的说法,没有做错任何事情,只是遭受无妄之灾,被教育部判定为阶级异己分子,并且丢掉了党籍。此后多少年,我母亲总是对我们絮絮不休地辩解,列举事情的来龙去脉,力图说明处理是不公正的,听得我们很有些不耐烦。在我们看来,那个近乎疯狂的泛政治化的时代是一场梦魇。在我父亲之后,几百万,几千万人相继遭受同样的厄运,已足以说明他遭受的是无妄之灾,所以一切辩解都是多余的。
此事如今说来轻巧,当时却像天塌下来一样。我父亲承载着九口之家,覆巢之下,岂有完卵?我母亲终日以泪洗面。这种悲哀会无可避免地影响腹中的胎儿,所以小波生下来的时候,带有一系列先天不足的特点,有些特点影响到他的一生。他软弱无力,天生平足,所以远行时容易疲劳。在我们出去玩的时候,他经常姗姗地跟在后面,有时还要坐下休息片刻。他没有一颗强健的心脏,时常嘴唇发紫,似乎是心瓣闭锁不全。他后来因心脏发病英年早逝,毛病在胎中便已落下。
母亲的情绪紊乱会影响奶水,这似乎是一个不争的事实。所以小波虽然也吃母奶,但奶水的营养价值很值得怀疑。在他身上出现了一系列缺钙儿的表征。他的前额左右突起,见棱见角,这使他英俊了不少,但实际上是缺钙导致了方颅。在我们捣蛋足以气死狗的年龄,一帮孩子经常在一块儿比谁挨揍挨得多。这时候,他就会骄傲地指着头上的两个角说:看,这是我妈用高跟鞋后跟揍出来的。此言一出,立即震慑全场,使他成为众人眼中的英雄。但这件事带有很大的可疑成分,因为就我记忆所及,我妈好像从未穿过高跟鞋。
他长着缺钙儿典型的桶状胸。这桶状胸不知什么缘故,越来越长,所以他的胸腔也越来越大,以至于他在人民大学入学体检的时候,一口气把肺活量机吹到头,使大夫怀疑他作弊,不得不再吹了几次,才验证无误,以肺活量压倒全体入学新生。由于缺钙的缘故,他的肋骨外翻。我尽管没有当医生的志向,但放着这样一个现成样本近在手边,也忍不住手痒,常常伸手去摸,并和自己的肋骨相互参验,最后得出结论,他胸腔下部的两根肋骨向外卷出,左右对称,其中最下面的一根外翻最为显著,突出约一根肋骨的宽度。
说起来缺钙也并非全无益处,小波的骨关节之柔韧远胜他人。他有时候表演他的柔骨功夫,把两条腿都架在脖子后边,看起来像一个没腿的螃蟹。他无论呆在什么地方,都沿着承载他的表面蜿蜒盘曲,有如爬行动物,被父母批评为站没站相,坐没坐相,却没看出这是无师自通的瑜伽术。他还享有吃钙片的特权。那时的钙片是粉红色,而且是甜的,像糖豆一样。小波得意洋洋地填进嘴里,看得我们口角流涎。由于常年炒豆般服用钙片的缘故,他在十三或十四岁那年,一年长高了二十五厘米,最后长到一米八六,足足比我高了半个头。
由于家庭的政治变故,我父母没法花太多心思在我们身上,对我们采取了粗放的放养方式。我被送进全托,而小波也被早早送进了托儿所。我还记得我母亲是如何训练我们的独立生活能力的。从四岁起,我自己坐公共汽车到幼儿园。我有一打子票,坐一次撕一张。当时很得到同车人的夸奖:“这孩子真能干”。如果放到今天的话,我妈很可能会吃上虐待儿童的官司。
有一天,小波从托儿所回来,正赶上我们的小姨在煮鸡蛋。他看着鸡蛋随水翻滚,不禁口角流涎,站在那儿一遍遍地问:鸡蛋好了没有?小姨跟他说,你到后院跑一圈,鸡蛋就好了。于是他拔脚就跑,直奔后院。当他费尽吃奶的力气,从南到北横穿后院,气急败坏地打另一个门跑回来的时候,鸡蛋果然好了。于是他大快朵颐。我在一边目睹整个过程,不禁产生了一种荒唐的感觉。这分明是对儿童因果观念的误导。以小波的憨厚个性,他一定会认为到后院奔跑是一种为了促成鸡蛋煮熟的巫神般的仪式。他一定会觉得他在奔跑的时候没有白费力气,所付出的努力会以某种神秘方式隔空作用于鸡蛋身上。我猜他以后一定会无缘无故地到后院奔跑,看相同的行为是否会再次带来煮熟的鸡蛋,或其他类似的东西。这种事情助长了他的神秘主义倾向,使他心中的世界变得复杂而神秘,所以他变得有点神神道道的。此后我常见他干一些莫名其妙的事情,然后陷入一种与少儿身份绝不相称的冥想,好像是在试着引发什么事情,把握什么朦胧的线索,同时为那些难以参透的前因后果而苦恼。
小波从很小的时候开始,就经常闭目塞听,露出一副呆呆的表情,站在同龄儿童中间,十足是个异类,使人怀疑他的脑袋是否有毛病,连我姥姥和我妈都管他叫傻波子。我经常注意地观察他,发现在他发呆的时候,两眼会固定地凝视一个地方。此时大声叫他名字都没反应,必须推他一把才能把他唤醒。在唤醒之后,问他刚才想了些什么,他总是语焉不详,或顾左右而言他,总之,他这部分心理活动从不向他人公开。我猜他是像和尚打坐一样陷入了冥想,而且他的智力没问题。因为他在不发呆的时候,无论思想和行为都属正常。但一个几岁的孩子也会冥想,这未免有点太过惊世骇俗,所以我没敢告诉别人,怕人家把我也当成神经病。
(下转第D11版)
A
新书导读
文/戴维
本周我们一起分享两本好书:《我的兄弟王小波》和《迷人的谎言》。
《我的兄弟王小波》是已故著名作家王小波的哥哥王小平的回忆录。李银河曾感慨:看了这本书,才知道“王小波是怎样炼成的”。书中有不少王小波的私密往事,如王小波的爱情、婚姻、他的病故。但又不止于此,身为哲学博士的王小平,幽默、深邃一如其弟,用韵味十足的北京腔记录了上世纪特殊年代的种种细节,一方面是难能可贵的民间纪实,一方面提供了一名作家自我成长的珍贵文本。本书在正式出版前,已被一批书评人誉为“提前进入2012好书榜”的精品之作。
《迷人的谎言》是崔卫平的影评结集,涉及百余部影片,既有经典老片如伯格曼、塔可夫斯基,也有时下热片《阿凡达》《盗梦空间》。虽然写的是影评,但字里行间既有直抵人心的涓涓细流,也不乏对公共生活、极权主义的大胆讨论。我们选摘了其中关于韩国导演李沧东的一段影评,也许同为亚洲近邻,韩国的现实能够引发我们对中国现实的另一种关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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