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地山的非一神论上帝观及其启示

第５期２０１０年９月

吉林师范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

ＪｏｕｒｎａｌｏｆＪｉｌｉｎＮｏｒｍａｌＵｎｉｖｅｒｓｉｔｙ（Ｈｕｍａｎｉｔｉｅｓ＆ＳｏｃｉａｌＳｃｉｅｎｃｅＥｄｉｔｉｏｎ）

Ｎｏ．５Ｓｅｐ．２０１０

ｄｏｉ：１０．３９６９０．ｉｓｓｎ．１００７－５６７４．２０１０．０５．００４

文学领域中的宗教宽容与和谐

——许地山的非一神论上帝观及其启示

程小娟

（河南大学比较文学与比较文化研究所，河南开封４７５００１）

［摘要］基督教的上帝是严格一神论的上帝，由此带来的是传人中国后对中国本土宗教的排斥和双方的冲

突。许地山以作家的身份和作品的世界，表现出非一神论的大胆倾向，并以此为突破口，呈现出宗教宽容与和谐的愿景，为神学讨论中难以敞开的难题提供了一个可能的解决方案。

［关键词］许地山；上帝观；非一神论［中图分类号］Ｂ９２５

［文献标识码】Ａ

［文章编号】１００７—５６７４（２０１０）０５－００１２－０３

“我们对于宗教的赞成或排斥．毋须在神学的理说，或外表的仪式。要以宗教家对于生活的态度为衡。若

关于许地山的宗教信仰．人们有着不同的说法。郑振铎、张祝龄都曾说他是一个基督徒。老舍却不相信他有什么宗教信仰，但也不能确定宗教对他完全没有影响。陈平原认为真正深入骨髓影响许地山的是佛教而不是基督教思想。李辉却说他最有资格称得上一个真正的基督徒，基督教的影响对他才是最为主要最为持久的。川《作家许地山》一书在对许地山的宗教思想进行了多方论证之后总结道：“他是儒、是佛、是道、是基督，他汲取众教派中的思想精神精华为自己多元化的人生观与世界观：可他又不是儒、不是佛、不是道、不是基督，他排斥各教派中的哲理糟粕，不盲目地信奉那些与他价值观念不符合的教义教理。”［２１

许地山宗教信仰为研究者带来的模糊感可能来自他独特的经历和宗教观念。他自小就从母亲那里受到佛教熏陶，后来又加入基督教，接受教会大学的教育。在学术方面，他从事比较宗教研究．对基督教、佛教、道教、儒教都有过相当深入的研究。对各种宗教的深入了解使他懂得欣赏它们的优长。形成了他的多元宗教观，他曾经说：“我信诸教主是人间大师。将来各宗教必能各阐真义，互相了解。宗教的仇视，多基于教派的不同，所以现在的急务，在谋诸宗教的沟通。”１３１至于对各宗教所当持的态度，许地山认为：

无正当的生活态度。虽行了许多仪文，诵了许多真言，也不是宗教。”１３１正是因为这样的宗教观念，许地山的作品中表现出多种宗教的痕迹，既有对基督教精神的颂扬。也有对佛教观念的认同。而在表现基督教精神时，极少有仪式与教条的展示与探讨，而是将这种精神渗透在人物的生活和行动中，比如《缀网劳蛛》中的尚沽和《商人妇》中的惜官在人生际遇中活

出的爱、宽恕、忍耐等基督教精神。张祝龄在纪念许

地山的文章中也写道：“他似乎不满于现代教会同执的教义，和传统的仪文。他要自由，他是纯粹民主性。……他认为耶稣本身的上帝启示之证据。非因其原

质。乃因其德行……故许先生眼中的历史基督，不必

由‘童生’‘奇事“复活“预言应验’等说，而发生信仰．乃在其高超的品格和一切道德的能力所表现的神格，更使人兴起无限的景仰崇拜，信服皈依。”［４１

罗宾逊评论到：“在许地山的神学里，耶稣基督

不是在外在物质上，而是在思想和精神上。对人们有着深刻的影响。有趣的是，在宗教组织中，许地山渴

望更多的是个人的自由和宗教的灵活性。”１４１５２这一评论可谓中肯．不过还可以进一步：这种自由和灵活性的要求，不仅是在宗教组织上，而且也在信仰本身。许地山之子周苓仲对其父宗教信仰的描述也让我们感受到许地山在信仰上的宽容，他说：“先父的作品受佛家思想的影响是明显的，但他不是佛教徒，

［收稿日期］２０１０－０５—２８

［作者简介］程小娟（１９７７一），女，河南镇平人，河南大学比较文学与比较文化研究所副教授，文学博士，研究方向：圣经汉译史，圣经文学，比较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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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基督徒，但又不是那种不停地喊‘神’喊‘主’祈福、悔罪的那种信徒。而且他在家中从不谈论宗教信仰，所以我们姐、弟、妹都没有接受他的信仰。”掣。个人内心的信仰往往是旁人难以真正透视的，周苓仲的描述可以让我们确定．许地山就宗教皈依而言是一个基督徒，但在具体的信仰方面，他是灵活的，宽容的，这种宽容既是对自己的，也是对他人的。

许地山在基督教ｆ言－ｆｍ方面的灵活和宽容，也影响到或反映在他的上帝观上。基督教是严格一神论的宗教．它坚持基督教的上帝是唯一真神，其他一切神都是假神．都是偶像崇拜。都要严厉禁止和排斥。在基督教传人中国的历史中．耶和华唯一神论是传教ｃｌ：：Ｉｒ］坚持和宣扬的最基本的信条，消灭中国人的偶像崇拜是他们最重要的宗教工作之一。至今一个中国人皈依基督教的非常重要的标志，或要做的一件非常重要的事仍然是否弃、破坏以前所拜的一切偶像，这自然包括对中国本土各种神灵的崇拜，常常也包括对祖先的崇拜。这种以否定为特征的宗教宣扬影响至为严重：它极易引起基督教与中国社会之间的冲突与仇视。引起加入基督教的中国人身份的撕裂，也引起个体信仰的尖锐矛盾和挣扎。许地山消除宗教仇视、谋求诸宗教间的宽容和沟通的愿望使他在基督教一神论这一最重要的信条上作出让步。显示出他在基督教上帝观方面的灵活调整和对其他宗教神祗的宽容和尊重。这一思想在他被誉为最成功的作品《玉官》中清晰地体现出来。

罗宾逊通过许地山个人经历和小说人物的比照分析，认为《玉官》是许地山的精神寓言。他在研究中指出：“许地山对玉官的深层心理描写……是作者自身内在精神发展的反照……他把自身灵魂里那种绝

妙的自我启示．赋予了小说人物。”【４刃蝴因此。我们

正可以通过这篇小说的分析来认识许地山的上帝观。《玉官》表现的内容非常丰富，我们在此只关注与本文论题相关的一个线索。它是由玉官处理家里的神像神主和《易经》这本书的几个细节组成的。这几个细节反复出现，伴随着玉官的整个信仰历程。与玉官对基督教上帝的信仰之间构成一种张力．这种张力中寄寓了许地山的宗教理解。

玉官的丈夫在战争中死去，留下她和不满两岁

的儿子建德相依为命。丈夫去世后，为躲避无赖小叔

子的骚扰．玉官常到杏官家去。杏官是个拜上帝的女

人．由侄儿引领入教后。“不由分说把家里底神像神主破个干净。叫５】丈夫气不过，到妻家理论，结果把内侄打个半死。只好离家出逃。街坊邻居都不很看得起

杏官，“背地里都管她叫连累丈夫的‘吃教婆…。１５１３３８

玉官在与杏官的交往中。不免了解到一些基督教的信仰，但却觉得这些信仰很可笑：“自认为罪人，可笑。无代价地要一个非亲非故来替死，可笑。人和万物是上帝手捏出来的。也町笑。处女单独怀孕。谁见过？更可笑。”１５ｐ剪玉官在杏官这里也会遇到洋人。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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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洋人总让她感到害怕。“怕洋人把迷魂药弹在她身上，使她额头上印上十字，做出亵渎神明，侮慢祖宗

的事”。Ｉ聊然而，为了生存，玉官接受了为一个洋姑

娘做“阿妈”的差事，搬离了自己的房子。不过每月初一十五。她都要回去“在神位和祖先神主前插一炷

香。有时还默祷片时”。【咖在这一阶段，如果说玉官

有信仰，那么她信的是中国传统的鬼神．对于基督教因为拜上帝而毁神像、破神主的行为。她很难认同，觉得那是对神明的亵渎，ｘ．－ｔ祖宗的侮慢。对于基督教的信仰。她则觉得可笑。她诚心敬拜的是供在家里的

鬼神。

接下来玉官在洋主人的劝说下．居然入了教，并作了“圣经女人”，并向人传讲福音。对于教理虽然是传教士说什么，她得信什么，但她在心中却自有主见。虽然家门口换上了“爱人如已，在地若天”的对联，门楣上贴上了“崇拜真神”四个字，但一间卧房的

梁上却悬着神主．“她不能破祖先底神主。因为她想

那是大逆不道。并且与儿子底前程大有关系”。１５１１４５－３４６上帝成为她公开的信仰之主，原来信仰的神像和神主开始悄悄收起．但她并没有按照基督教的要求，将之打碎，而是隐藏了起来。这意味着两种信仰在她心目中的存在形式发生了变化。

玉官后来成了当地著名的传教人。然而对于诸如“上帝住在什么地方…‘童贞女生子”之类的神学问题却不甚了了。对于传教士们的教理解释也不很满意。“她想，反正传教是劝人为善，把人引到正心修身底道上．哪管他信底是童贞女生子或石头缝里爆出来底妖精。”虽然有这些个人见解，但“＃１－表上，为要名副其实．做个遵从圣教底传道者．不能不反对那拜偶像。敬神主，信轮回等等旧宗教，说那些都是迷信。”【５弹这里显示出玉官在认识基督教信仰时的个人理解和选择。她并不盲信传教士的意见和权威，而是从自己作为一个中国人的立场出发来接受。她更注重的是基督教信仰劝人为善，引人正心修身这样的实践效果．而不是说不明白难以置信的神迹异事。至于反对旧宗教的拜偶像，敬神主，在她内心不以为然，她的反对只是出于传教工作的需要，并非发自内心地认同这样的事。

正当玉官以极大的热诚从事传道工作。原有的鬼神观念几近隐没之时，一次偶然的经历使这一切重新回到她心中。有一天玉官去乡间传道，晚上住在一个荒废已久的房子里。入睡时非常害怕，感觉有鬼压着．抱着圣经却无济于事。第二天看见在此邂逅的杏官出逃的丈夫陈廉枕边放着一本《易经》，问起来才知陈廉用这本书驱鬼。这使“她恍然大悟中国鬼所

怕底．到底是中国圣书！”【聊一夜的经历使她确信世

间是有鬼的。她认为世间充满了鬼灵，恶鬼是需要用咒语图书来驱除的．至于“家里的祖先，虽不见得是恶鬼。为要安慰他们，也非常时敬拜不可”。１５ｐ”从此每出门必带一本《易经》。显然，在玉官的心目中仍存着中国人的鬼神观。相信《易经》能驱鬼，实际上相信的是一个中国神的存在。而这个神可以和基督教的神并存，二者各有职权范围，中国的神可以驱除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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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上帝却是不行的。至于死去的祖先，也是鬼之一种，不过这类鬼是需要拜的。这种鬼神敬拜显然与基督教禁止拜偶像的教导相背，然而玉官始终没有放弃。这以后，她还在陈廉的帮助下，瞒着教会的人偷偷到公婆坟上祭拜。这让陈廉颇为赞赏，觉得“像这样吃教的婆娘倒还有些人心”。［ｓＢｓ３以后通过玉官对基督教逐渐产生了好感，并在性情上发生了良好的变化。与杏官破神主、除偶像引起的流血冲突相比。玉官对习俗的尊重更能够得到陈廉的赞赏和接纳。这显示出一个人教者对中国传统的宽容所具有的重

要意义。

玉官对神主的崇拜和对《易经》的保留持续着。儿子结婚时，她趁没人的时候“把神主请下来，叩拜

了一阵，心里才觉稍微安适一点”。儿子因参加革命许愿”。Ｉ删在战乱中流落到ｄ，６＂Ｃｕ寸．她把圣经和

党被捕，她哭天跄地，“一面向上帝祈祷。一面向祖先

《易经》放在身边防鬼；逃避共产党的军队时。她在危难中“闭着眼睛求上帝，睁着眼睛求祖宗”。１５１３６７当儿子当了官接她到南京时，她带着的简单行李中仍没忘悬在梁上的神主。建德第二次结婚．玉官又在家请出丈夫的神主．哭了半天。

然而，这似乎丝毫不影响她对上帝的信仰。当她和其她妇女被军队抓去，面临被凌辱的境遇时。玉官信靠上帝。以她的说教感动士兵。救出那些妇女。这使她深信她的上帝会保护她。因而，再次被另一支军队抓住游街时。她毫无畏惧，在挨打时反倒喊了几声“啊哩流也”。赞美上帝。建德二次结婚后，由于与儿媳不合。又无法从儿子那里实现自己一直追求的旌表寡妇的匾额，玉官曾对自己所信的神表示了怀疑。认为“她所信的神也许是睡着了”。（ｓ］ａｓ４但经过反思之后，她认识到自己过去的自私和在信仰方面的虚伪，决定重回乡村做一个真正的传教士，实行她的信仰。就是在这样的觉悟后。她返乡时仍未忘带上她的几

座神主。

回乡的两三年中，玉官致力于办学．取得很大成就。教会发起一个纪念她４０年传教的纪念会，使她真正意识到不求报酬的工作才是有价值的。她也觉悟到杏官对她一生的恩惠．于是决定到南洋为杏官找回她的丈夫陈廉，而在这次旅程中，她仍然随身携带着“几十年随身带着底老古董：一本白话圣经，一本天路历程．一本看不懂底易经”。【５瑚

许地山在这一细节上所下的功夫有着深刻的寓意．他展示了两种信仰从冲突到并存的历程。在未了解基督教时。基督教对玉官所信鬼神的排斥也使她对基督教产生了排斥。皈依基督教后，信仰的对象转移到真神上帝，固有的鬼神崇拜受到排斥，被隐藏起来。然而过一段时间之后，内心的不安又使原有的鬼神信仰藿新浮现出来。此后，她在对上帝的敬拜历程中．始终伴随着偷偷的鬼神崇拜。偷偷的。无人知晓的崇拜隐寓着中国人自身所携带的宗教文化习俗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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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督教信仰中的潜隐存在，这是无法抹去的痕迹。这两种信仰在玉官天路历程中的并存，玉官对基督教上帝的虔诚信仰和最后体现出来的个人人格的完美境界．则表明了许地山对这样一种状态的首肯。

“十诫”的第一诫就是“我是耶和华你的神……除了我以外，你不可有别的神”（《出埃及记》２０：２－３）。独一神论在基督教神学讨论中是不可通融的教条。任何非一神论的倾向都会被视作异端的或者不纯洁的思想。然而许地山以文学家的身份，利用文学所提供的表达自由探讨了神学领域难以敞开的话题，抛弃了一神论的教条，以宽容的态度表达出处境化的需求：中国人所要的不是杏官的皈依方式所带来的战斗流血的基督教。而是一个与中国社会和谐相处且相互尊重的基督教，是一个无悖于作为中国人的良心而又有助于中国人个体精神成长的基督教。因而许地山调整了信仰的重心，从死守信条，转移到活的行为实践。这也是玉官内心的看法。她不大理会那些信条，只把它归结到一点：叫人为善。

许地山在作品中也表现出传教士与中国实践的隔膜。把基督教的希望寄托在中国人自己身上。基督

教信仰的精华，最终不是传教士给予的，而是中国人

自己去吸收和消化的。正如玉官所做．她并不完全信任传教士的教导。也并不热心于去向他们求教，而是从自己的身份和内心感受出发．形成自己的信仰主

张。

许地山的探讨不仅是ｘ．１ａ，－Ｊ４弋的回应——这是个

民族意识很强烈的ａ寸４－匕。对基督徒和中国人身ｔ＇９的

意识都非常强烈——也是对基督教传播和文化交流

的广义的和长远的反思。在两种文化的接触中，不能一味地以否定对方的姿态出现，而应当尊重对方，诚恳地了解对方，并从中获取对个体人生的价值，这才是最终的果效和目标。也许人们在神学上会有不同的见解。然而这都无损于许地山个人的这种大胆探索为宗教、文化交流所带来的有益启示。这ｔｇ正是在广泛的宗教、文化对话、追求宽容、建设和谐世界的背景下解读许地山的意义之所在。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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育出版社，２０００：１１８—１１９．

［２］余思牧．作家许地ｉｌｌ［Ｍ］．香港：香港利文出版社，２００５：２１０．［３］许地山．宗教的生长与灭亡【Ｊ】．东方杂志，１９２２，１９（１０）．

［４］路易斯・罗宾逊．两刃之剑——基督教与二十世纪中国小

说ｆＭ】．傅光明，梁刚，译．台北：业强出版社，１９９２：５２．［５］许地山．玉官『Ｍ］／／傅光明．中国现代文学名著丛书・许地

山卷．西安：太白文艺出版社，１９９７：３３８．

［责任编辑：卢有志］

文学领域中的宗教宽容与和谐——许地山的非一神论上帝观及其启示

作者：作者单位：刊名：英文刊名：年，卷(期)：

程小娟

河南大学,比较文学与比较文化研究所,河南,开封,475001

吉林师范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

JILIN NORMAL UNIVERSITY JOURNAL(HUMANITIES AND SOCIAL SCIENCES EDITION)2010,38(5)

参考文献(5条)1.许地山 玉官 1997

2.路易斯·罗宾逊;傅光明;梁刚 两刃之剑--基督教与二十世纪中国小说 19923.王本朝 20世纪中国文学与基督教文化 20004.许地山 宗教的生长与灭亡 1922(10)5.余思牧 作家许地山 20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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