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交车在夜色中穿行
公交车在夜色中穿行
孙道荣
公交车缓缓地驶动了。车窗外,寒流将行道树上的最后一枚叶子,摘了下来,路上的行人,紧紧地裹住身体,以抵挡寒风的侵袭。不过,公交车内却温暖如春,空调暖气在车窗上,留下了一层白雾。
乘客不是很多,大多有座位。驾驶员的身后,是一个竖排的双连座,坐着一个三十岁左右的男子,带着一个两三岁的小女孩,小女孩坐在另一个位子上。男子一只手拎着一只破旧的工具包,一只手环绕在女孩身后,女孩乖巧地倚靠在男子的臂腕里。看得出,这是一对父女,男子的身上,粘着斑斑点点的泥灰,一看就是进城打工的农民,小女孩穿的倒是干干净净,两根小辫子梳得整整齐齐。 公交车颠簸地前行。
摇摇晃晃中,男子的身子,慢慢地向右侧倾斜,脑袋像个悬挂在空中的葫芦,摇来晃去。男子打盹睡着了。环绕着小女孩的手臂,也无力地、慢慢地松开,垂下。没有了父亲臂腕的支撑,小女孩的身体,随着公交车的颠簸,前后晃荡。小女孩惊恐地扭头看看爸爸,爸爸却紧闭着眼,睡得正香。小女孩没有喊醒爸爸,只是用一只手,死死地拽着爸爸满是油灰的衣角。
如果急刹车,小女孩太危险了。车上的乘客轻声议论。喊醒那个男人吧。有人建议。有人说,他可能太累了。
忽然,坐在他们对面的一个中年妇女,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她径直走到小女孩身边,站住,一只手拉住吊环,一只手轻轻地环搭在小女孩的肩膀上。小女孩抬头看看她。她朝小女孩笑了笑。小女孩也笑了笑。
公交车继续前行。有段路坑坑洼洼,颠得人前后摇摆。男子的身体也左右晃动,但这并没能惊醒他,他的脑袋在摇晃中,搭靠在了一边的扶手上,这个支撑,使他睡得似乎更香。而小女孩因为有了站在她身边的中年妇女的搀扶,稳稳地坐着。倒是中年妇女,不时地随着车子的颠簸,而前后晃动,她的一只手,紧紧地拉住头顶上的吊环。
车载电视里,在播放天气预报,又有一股寒流南下了。
车子进站了,上来了一批乘客。已经没有空座位了,有的乘客站着。 公交车在夜色中穿行。
中年妇女对站在身边的一个姑娘说,我下站就要下车了,你能帮忙扶下这孩子吗?姑娘看看中年妇女,又看看小女孩和她身边睡着的男子。她郑重地点点头。 中年妇女下车了,站在她身边的姑娘,将一只手,轻轻地搭在了小女孩的身上,姑娘的身高不高,所以,手臂正好环绕着小女孩。小女孩似乎明白了站在她
身边的大人们,对她的善意,她的头,有意无意地靠在姑娘的身上,一只手拽着爸爸的衣角,另一只手,拽着姑娘的衣角。
暖气在车厢内游动,让人几乎觉察不出,这是一个寒冷的冬天的夜晚。 自动播报器播放下一站到站的站名,男子闻声猛然惊醒,他揉揉眼睛,茫然地看看身边,小女孩安然地坐在自己的座位上,他放心地笑笑。看到爸爸醒了,小女孩也咧开嘴,笑了。姑娘看见男子醒了,将搭在小女孩身后的手,悄悄抽了回来。男子弯腰拎起工具包,对一路上发生的这一切,他浑然不觉。他对小女孩说,我们要下车了,妈妈在家等我们呢。
车到站了。男子站起来,抱着小女孩准备下车。他对站在身边的姑娘说,我们下车了,你坐吧。姑娘笑笑,道谢。
男子抱着小女孩下车了,公交车继续前行。寒风中,车厢内温暖如春。
奶奶
孙道荣
在杭州最热闹的一个街区,他们相遇。
晚上十点多钟,他从公司加班出来,一阵寒风吹过,他不禁缩了缩脖子。推着自行车,他看见了坐在街心花坛上的她。她看起来七八十岁了,一只手杵着一根木棍,一只手端着一只一次性餐碗,头上披着一件灰白的毛巾,身上单薄的外衣,已经分辨不出当初的颜色。她是个乞丐。他摸摸口袋,将兜里的零钱都掏了出来。可是,当他准备将手中的钱放进她的碗里的时候,她却用手挡住了碗口。 她看看他,对他说:“孩子,你是学生吧,我不能要你钱,你们也是靠父母,不容易。”一口很浓的方言。
他笑了,对她说,老奶奶,我已经工作了。她也笑了,我看见你背着书包,还以为你是学生娃呢。她说,我不找学生要钱的,学生都是家里人养着,家里人都不容易啊。
他支起自行车,蹲在她身边,和她聊起来。他问她,家里还有什么人?她告诉他,老伴去世了,自己有五个孩子,四个儿子,一个女儿,全都成家了。最小的孙子,都快有他这么大了。几个儿子都不肯赡养她,女儿在家里又做不了主,没办法,只好出来讨口饭吃。她说,我也不怪他们,他们各自都有自己一大家子,日子也难过啊。
她忽然问他,听你的口音,好象也不是杭州本地人吧。他点点头,告诉她,自己老家是青海的。她茫然地嗷了一声,摇摇头说,没去过,一定很远吧。她怜惜地看看他,你是自己一个人在外面打工啊,不容易,多给家里打打电话。发钱了,给爸妈寄回去点,别都花了。好好孝顺你家里人。
他的鼻子酸酸的。他想起了自己远在家乡的父母,还有奶奶。她多像自己的奶奶啊。她们有一样慈祥的面容,有一样爬满皱纹的脸,有一样浑浊的眼睛,有一样花白的头发,有一样皲裂的双手,有一样越来越驮的背,还有一样的永远也放不下的牵挂。
又一阵寒风吹过,他缩了缩脖子,她的拿着碗的手,不自觉地往袖筒里缩了缩。他毫不犹豫地摘下自己的手套,递给她。她连连摆手,孩子,你骑自行车,怎能没有手套呢,我不能要你的手套。
他掏出手机,对她说,我能给您拍张照片吗?她不好意思地笑了,露出残缺不全的门牙,我这辈子还是第一次拍照片呢。他和她约好,明天我将照片洗好,给您送过来。她不住地点头。
回到家,他久久难以入睡。她的身影,一次次浮现在他的面前。他将和老人的相遇,发到了本城的一家网站上。
我正是在网上,看到了他和她的故事,他还将她的相片,发到了网上。他希望恰好路过那里的人们,如果看到了她,给她一点点帮助,哪怕只是停下来,和她聊几句。短短的时间内,跟帖无数。我仔细地端详她的照片,苦楚而坚韧。 第二天晚上,他在同一时间,找到那里。她还坐在那儿,一只手杵着一根木棍,一只手端着一只一次性餐碗,头上戴着那条灰白的毛巾,所不同的是,她的身上,多了一件厚实的衣服。她一眼就认出了他。她告诉他,不知道为什么,今天有很多人跑来看她,有人给她钱,有人送她衣服,有人给她带来吃的。她难为情地说,这么多人对她这么好,她心里很不安呢。
第三天晚上。一位母亲领着自己的孩子,找到了那儿,孩子想看看这位老奶奶;一位叫“花椒”的网友,拉了整整一车的生活用品,想去送给这位老奶奶;一个中年男人,办公室里的几位同事,捐了一些钱,想送给这位老奶奶„„孩子、网友、中年男人,他们都喊她“奶奶”,他们想在这个冬天,给这位从未谋面的奶奶,带去一点温暖。
却怎么也找不到她了。她的身影,再也没有在那儿出现过。附近大楼的保安说,以前,她都是在大楼地下停车场的角落打地铺,也许是不愿意这么多人关注她,她选择了离开。
我一直通过网络默默地关注这件事。我的奶奶,离开我们已经快20年了,有时,她还会出现在我的梦中。有一次,我的孩子无意间看到我奶奶的照片,诧异地问我,爸爸,怎么你奶奶和我奶奶,长的这么像啊?我笑了,其实她们长的并不像,但是,又确实很像。
那是因为,天下的奶奶,都一样慈悲,一样善良,一样温暖啊。
这是你的药
孙道荣
暑假,岳父母从安徽老家,来我们家小住。
两位老人的身体都不大好,岳父患有多年的冠心病和高血压,岳母前几年查出得了糖尿病,两个人从此都成了“药罐子”,在他们不多的行李中,有一个专门的包裹,瓶瓶罐罐装的全是两个人平时吃的药。
每顿饭前,岳父和岳母,都要先吃药。岳父的药有三种,两种治冠心病的,白片;一种治高血压的,黄片。岳母的药有两种,一种西药是餐前吃的,一种中成药则在餐后吃。
我是偶尔注意到他们吃药的一个细节。吃饭前,岳母分别从三个药瓶里,一粒一粒取出药片,然后,装在一个小瓶盖里,倒好一杯温水,同时递给岳父,“这是你的药,快吃吧。”岳父听话地从岳母的手中接过药,又接过水,一仰脖子,“咕咚”,吞了下去。吃好了药,岳父从柜子上拿出岳母的一个药瓶,倒出来,四粒,一粒一粒数好,递给岳母,“这是你的药,你也赶紧吃了吧。”岳母从岳父手中接过药,眼一闭,下了很大决心似的,将药吃了下去。
下一顿餐前,还是一样。岳母先准备好岳父的药,岳父吃了药后,再帮岳母准备好药。“这是你的药。”这是两位老人你来我往的一句话。
留意了一下,惊讶地发现,每次吃药都是这样。
我终于忍不住好奇心,问两位老人,这样很容易弄混了,忘记吃的。你们各自准备好自己的药,不好吗?
岳母笑着说,傻孩子,这样才恰恰不会忘记吃药呢。你爸爸刚查出得冠心病那会儿,经常忘记吃药。吃药最怕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了,没效果。后来,我想了个办法,每顿饭前,都帮他把药准备好,递到他面前,他就不会漏吃了。这么多年,养成习惯了。
岳父在一旁补充说,我这病啊,一直没复发,全靠你妈精心照顾。说到吃药,你妈这一生最怕吃药了,年轻时生病,要不然硬扛过去,要不然宁愿打针,也不吃药。可是,自从得了糖尿病,她也不得不成了可怜的药罐子了。我要是不把她的药准备好喽,她是绝对不肯自己去吃的。
听岳父母这么一说,我恍然明白。
长这么大,我也生过不少病,吃过不少药,却没几次是按照疗程认真吃完药的,有时候是吃着吃着病就好了,更多的时候是忘记了,而漏吃一次,就懒得再吃了。印象中,只有一次,因为重感冒,特别难受,妻子第一次将我当成一个真正的病人,药也是她每顿准时递到我面前,整整吃了两个星期,才告别了重感冒的煎熬。她那时经常说的话,好象也是“这是你的药。”
就像我们会忘记自己的生日,却绝不会忘记他(或她)的生日一样,我们会忘记自己吃的药,忘记自己生的病,忘记自己需要照顾,但我们绝对不会忘记,“这是你的药”,“这是你喜欢吃的„„”,“这是你一直想要的„„”。什么叫相濡以沫?在你生病时,永远记得准时把药和温水送到你面前的人,他(或她)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