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食之中有讲究
我经常提起“文化大革命”,每提起总是否定,这固然因为我认为“文化大革命”实在不好,另一方面,我也是在跟自己战。十年“文革”,占了我整个从童年到少年又走向青年的过程。儿童时期,少年时代,正是雕塑成型的时候,我身上也承载着许多“文化大革命”时候的东西,“文化大革命”的宣传教育对我有很深的影响,这影响可能要伴我一生。比如,当年的唯物主义教育使我不可能皈依任何宗教,再比如,受了当年许多宣传的影响,我曾认为,常在文章中谈吃论喝吟风弄月,都属“封建”文人士大夫和小资产阶级那一套。
“文化大革命”被宣布结束,随着一年一年的读书,尤其是走上了互联网,当年装进头脑中的许多观念都动摇了。在宗教方面,我虽然仍无法像张承志那样皈依,却越来越多地有了尊重,在看待物质生活上,我走得更远,我越来越意识到,物质文明其实称得上是精神文明的外现。有一个学者曾说,哪怕将他冰冻几百年,一朝醒来,只要看看人们的服装,他就会知道世界正处于一种什么样的状态。中秋元宵的明月不应只属于帝王权贵,鲜花美食也不应只扔给资产阶级,如果说乘车不如步行更利于人体健康,如果说吃细粮不如吃粗粮更好消化,那很可能是本就无车可乘,那很可能正是吃饭都已成了问题。
翻看一些文化名人的著作,发现许多人都谈过饮食。人的目光各不相同,写出文章也大不一样,透过文字,向深处看去,其中藏有许多味道。林语堂将人生比做一场盛宴,他从饮食乃至嗜好的角度呼唤灵肉合一,甚至否定在幸福人生之外还有别的更伟大的目的。周作人写过《故乡的野菜》,虽然他在文章开头首先说明,他的故乡不止一个,凡他住过的地方都是故乡,可是,他文章中所写的野菜,如荠菜,如黄花麦果,如紫云英,却并非生长于别处,都是周作人记忆中浙东一带的。结合周作人北京苦雨时想起绍兴烟雨蒙蒙中的石板路和乌篷船,我曾想,周作人虽没像他哥哥那样南下,但他在北京住得并不总是特别心安,心绪波动时候,就像雨中想起故土,他可能是通过写故乡的野菜,从味蕾回乡。汪曾祺说过葡萄,画过土豆,写过高邮咸蛋和咸菜茨菇汤等许多既普通又让人怀念的食物。和周作人一样,汪曾祺也写过故乡的野菜,但味道却又不同。打量一下,汪曾祺一生中最紧张的时候,并非是在昆明跑警报,却是在“文革”被控制使用期间。在最困难的年代,当沈从文已不再写作,汪曾祺宁可画土豆也不愿放下他的笔,这应该说他对生活还抱有希望和爱。
袁枚有《随园食单》。去“文化大革命”被宣布结束二十多年以后,有了互联网,我才接触到这部著作。《随园食单》开篇《须知单》开首说道:“凡物各有先天,如人各有资禀。人性下愚,虽孔孟教之,无益也;物性不良,虽易牙烹之,亦无味也。”21世纪初我读《随园食单》,对这段话不再感到有“封建”文人士大夫的傲慢,对其中“先天”一词也认为应是“三代培养出一个绅士”的有文化传承和修养意味的“先天”。中国文人在吃饭时也不忘政事,《随园食单·戒单》开首说:“为政者兴一利,不如除一弊,能除饮食之弊,则思过半矣。”值得注意的是,《随园食单》有“戒强让”:“以箸取菜,硬入人口,有类强奸。”又有“戒落套”:“唐诗最佳,而五言八韵之试帖,名家不选,何也?以其落套故也。诗尚如此,食亦宜然。今官场之菜,名号有‘十六碟’、‘四点心’之称,有‘满汉席’之称,有‘八小吃’之称,有‘十大菜’之称,种种俗名,皆恶厨陋习。只可用之于新亲上门,上司入境,以此敷衍;配上椅披桌裙,插屏香案,三揖百拜方称。若家居欢宴,文酒开筵,安可用此恶套哉?”这已不再是写吃,登在今日报刊上,也会让一些人如读鲁迅《阿Q正传》。
袁枚撰《随园食单》,或许并不出自偶然。主张性灵说,对儒家诗教不满的袁枚,他对待
饮食就像对待诗歌,他将饮食和日常生活推向艺术。读《随园食单》,感到在当今中国社会,莫说能诗能文能书法能烹调的苏东坡,纵袁枚这样的人,倘若多一些,也是中国幸事。明恩溥在《中国人的素质》一书中指出,中国人漠视舒适。看了明恩溥的文章,我曾感慨,也许是因为经济一直还没有上升到一定高度,中国人的生活的确是不太讲究的,即使讲究也是表面的奢华,暴发户的铺张。分享过一些人家装修的快乐,打量一下可以发现,富丽堂皇中既有暴发户的挥霍,也经常暴露出一些无文与粗糙,名牌西装的裤脚下可能就露出一截衬裤,美丽手指上可能就套满俗气。一向以为,做饭是一件不算太难的事,可是,一些年来,又有所发现,当今中国,一边是大吃大喝,一边还真就有不会做饭的人。到乡下走过几趟,看到一些人家,他们并不穷困,也吃得上肉,也喝得上酒,动辄常要餐餮一番,厨房里的过程常被共产主义一样幸福的目标催得简化匆忙,烹调上头并不斟酌,火候上头也不考究,肉是大块大块往锅里推,酒是一桶一桶往碗里倒,待到大铁锅里沸腾汹涌,连肉带菜带粉条弄一大盆端上桌来,一大帮人吃得大呼小叫。举起筷子,看着那拨拨愣愣似熟非熟的大肉块,实在不好张嘴,也不敢说什么,怕会被说成是阿Q从城里回来竟又笑话乡下人。此情此景让人又生感慨,一个民族若只会吃,那就是一群酒囊饭袋,一个民族若连吃都吃不出意思,那就越发让人感叹。
2005年1月,作家出版社推出古清生先生《大嘴吃八方》,2005年5月,岳麓书社一举推出古清生先生《鱼头的思想》、《美食最乡思》和《坐在黄河岸边的小镇上品饮》,这是古清生先生走了中国许多地方、做了大量考察、翻了许多资料、历经十年积攒出来的一套有关美食的著作。翻看古清生先生这套著作可以感到,古人所谓“民以食为天”,这“天”的内容确实够丰富,饮食之中有历史变迁,有文化沿革,有民风流转,甚至有地理环境和条件对历史、文化和民风民俗的决定和影响。既然是美食著作,当然要谈燕窝鱼翅,如果故意回避,那就有些矫情。但是,古清生先生著作中不仅写了海参鳝鱼大闸蟹,还写了阳谷炊饼、合记烩面和北京的湖北菜 ,还写了绿豆怎样煮夏天和一涮可教天下暖,甚至还写有“辣椒的切法”和“我敬爱的蕃薯”。书籍也许不会对世界有速效而又显著的作用,但和身体发肤有关的书籍,也许对人们倒真会生出别样书籍生不出的影响,我愿意相信,像《大嘴吃八方》和《鱼头的思想》这样的书籍,很可能会使人们的生活精致起来。我们不能像古代皇帝那样让百姓吃肉糜,可是,在条件许可的情况下,不会有谁不愿让住房更舒适道路更好走饭菜更可口。毛泽东曾说,高贵者最愚蠢,卑贱者最聪明。我想,老人家可能恰恰把事情弄反了,一朝住进紫禁城,住长了,住惯了,就是给个百八十米的暖气楼,也是不愿搬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