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走一直走
黎苏最近老是做梦,梦见自己穿过长长的开满木槿花的小径,穿过一排青黑色的铁栅栏,那条幽暗的通道,然后看见阳光打在脸上。这个时候,她就醒过来了。然后,她看见一张白净的脸庞,一双没有内容的眼睛,问:“今天感觉好点了吗?”
黎苏像往常一样,挣扎着要坐起来,照例被按住:“不要乱动,你需要好好休息。”
黎苏会要求要一颗白色的药丸,就着温开水吞服,然后,她沉沉地睡过去。
这次去的是徽州,黎苏从未去过那个地方,据说那里有黄梅戏婉转。当她来到机场时,似乎又是熟悉的场景。越来越混乱了,黎苏想。
黎苏的包里依旧带了一把口琴。她记得当初约定的时候,简暖几乎用了祈求的口吻:“苏苏,我想听琴声。好吗?”她现在还记得那时候他的神情,当然,她知道,这满眼的深情不是给她,不属于她。只是她愿意看到那样的情感。她觉得在这个世界上,很多东西可遇不可求,比如,他第一次牵起她的手时,她内心的温暖和颤动。
黎苏是第一次坐飞机,那也是他希望的,机票早就订好了,只是这一次的赴约,黎苏仿佛有了新的感触,说不清是什么,有点小小的不甘,或者失落。未曾见面,黎苏就已经有了离别的伤感,她觉得是不应该的,因为,她不能忘了当初的约定,她不是苏苏,她是黎苏,她是一个靠白色药丸度日的女子,她从未看见过苏苏,但是,她似乎已经知道了苏苏所有的一切。有的时候,她觉得在替苏苏接着活着。
小点心,精美的杂志,空姐的笑容,陌生的同行者,高雅的谈吐,这一切,坐硬卧火车或者长途汽车是无法享受到的。黎苏翻开杂志,大幅的版面介绍一场电影,与梦有关的大片,一重梦境,二重梦境,三重梦境,四重梦境,如果不在预设的时间里醒来,那就永远也回不到现实了。真是不可思议,想象力居然可以扩展到如此彻底。黎苏无比同情影片中那个坠入梦境永远无法回到现实的女主人公,在黎苏看来,纵然再美妙的梦境,毕竟是梦,虚幻的,不切实际;重要的是,在梦里。黎苏就不能去新光天地买自己心爱的衣服了。在她看来,买衣带来的快感超过她在简陋的窗台吹口琴。不过,有那么一瞬间,黎苏也恍惚了一下,我这是到了第几重梦?
按照飞行速度,黎苏将在半个小时后抵达那个城市,那是一个无比庞大的城市,对黎苏来说,全然陌生,她没有到过那里。这倒没有什么可担心的,简暖会来接她,每一次,他们相约到一个城市,简暖都会在最接近出口的地方,等待黎苏。黎苏一看到简暖的眼睛,内心就踏实,简暖的感觉也是一样的吧。简暖说,苏苏,我一看到你,我只要牵着你的手,我就踏实。简暖喊她苏苏,不是黎苏,在黎苏的生命里,从来没有人喊她苏苏,他呼唤的是另一个人――的确如此。
时间过得真快呀。黎苏已经跨入了三十岁女人的行列,她曾经也有过不安,她知道,简暖的苏苏已经定格在二十五岁,她是永远青春的,而我却在逐渐老去。有一次黎苏对简暖说:“简,我觉得我老了。”简暖用眼神阻止黎苏往下说,简暖说:“苏苏,你永远二十五岁。苏苏,喊我哥哥。”黎苏就不再坚持,她忽然之间调整了自己的心态,是这样的,我不是黎苏,我是苏苏。
黎苏有点累,她闭上眼睛,像以前任何一次赴约,黎苏又一次回忆起和简暖的相识,那梦境般的经历――暗暗掐了自己的手臂,她感到疼痛,那么,我不是在做梦。是真的。
黎苏几乎已经告别了那个灰姑娘时代。那时,离开家乡,逃离母亲无形的注视,来到繁华的都市,到一家小学培训机构做老师,教孩子们画画,吹口琴。那时的生活可以用“清贫”两个字来形容,但是,黎苏的梦想一直是在的,也就是说,她一直都不安于清贫,她希望自己过好日子,穿锦绣衣裳。然而,作为一个久居小镇的人来说,似乎没有一条路径是通向富裕的。都说女人嫁个好老公,是第二次投胎,黎苏很鄙薄这样的说法。在她的字典里,爱情放在首位,当初违逆父母,嫁给了一个修钟表的小伙子,她觉得自己无比崇高。是的,黎苏说,在这个人世间,相对于爱情,物质算得了什么呢?
只是过去两三年,黎苏就觉得日子的狰狞。丈夫的钟表生意一直平稳,也许正因为平稳,便没有起色,大家都奔往经济洪流中去,丈夫依旧在摆钟表修理摊。黎苏有过短暂的埋怨,觉得自己二十二岁嫁过来,除了那套结婚时做的红尼料套裙,没有一件衣服穿得出去。但是,当丈夫把一叠零碎的钱塞到她手里时,她又觉得过得很踏实。慢慢消解了对于逝去母亲的愧疚,尽管如此,她还是觉得是自己亲手结束了母亲的生命。母亲的离去,仿佛也带走了黎苏的生命,黎苏一直都生活在恍惚之中。
一直到儿子患病。儿子的病是后来才露出端倪来的,先是发烧,后来莫名其妙地抽筋。到后来,专家告知,先天性心脏病,只有做手术才有希望,而这个手术的费用在黎苏看来,就是一个天文数字。
飞机颠簸了一下,黎苏醒过来,她感到脸上凉凉的,一摸,才知流泪了。黎苏知道自己一直沉浸在失去儿子的痛楚之中,沉浸在失去母亲的痛楚之中。她又想起丈夫在痛失儿子时那种绝望,任谁也温暖不了。他们的绝望,已经是彻骨的了,就算两个人如何相拥,都已经无法温暖对方,更无法温暖自己。于是分开。
分开后的黎苏忽然觉得物质的重要,是的。她说,我过够了穷日子。我不要再过这样的日子了。她离开家乡时,丈夫比他先走一步,坐火车去了南方。而黎苏来到这个陌生的叫安阳的地方,开始她的打工生涯。
她在教孩子们画画的时候,永远都是梦想,梦想的花园洋房,锦衣玉食的场景。除了上课,黎苏有大把的时间逛商店,她和同伴不一样,同伴逛的那些店卖的都是廉价货,一件衣服三五十块钱就能买到,黎苏不想买那样的衣服,她不想看到那些店主鄙薄的眼神。她知道,在这个城市,最高档的购物场所是新光,是国贸,是蓝色港湾。
她就是在那个时候认识他的,确切地说,她就是在那个时候被简暖发现的。那一天,黎苏来到新光,那是怎样一个地方啊,都是国际名牌,良好的英文底子使黎苏对这些纯英文的商标看得一清二楚,她细细地看,试图了解这些牌子的历史,文化背景。她曾经在一本书上看到,贫民和贵族之间只相差一厘米。她穿着近乎寒酸的衣服,来到这样的地方,是要先把自己的脸扯下来在地上踩过几次才能有勇气进去的。她看中的衣服价格都高得吓人,但是,已经没有脸面了,还怕什么呢?强烈的对锦衣的向往使她逐件试穿着那些非常吻合她身材的衣服。那家品牌专柜,是纯法国牌子,她正试穿着一件合身的薄线衣,柔软的质地,恰到好处的红色,什么叫天衣无缝,黎苏觉得,这就是。她舍不得脱下衣服,她试过一遍后,在导购小姐征询的目光中脱下来,摇摇头,走出去。不忍心,又回来,重新拿起那薄线衣,走进试衣间,她出来,照镜。脸色原来也可以让衣服衬出光亮来的,腰身是如此的婀娜,黎苏第一次觉得,一件好的衣服之于女人,甚至比一个男人更重要。真的。
她重新换回自己那身丢人的衣服,欲离开,做梦一般,导购小姐包好了那件衣服,姐姐,这衣服最合适你了。黎苏几乎吓得惊叫,三千七百多,尽管打了个金卡价,还是一个天文数字。黎苏不知所措地站着,手里被迫提上了那个装着红线衣的袋子,她诺诺地说,我,我……
导购小姐告诉她,这件衣服已经买单了,您只要带回家就是。黎苏就真的觉得是在梦里,她甚至觉得导购小姐在羞辱她,她把袋子交还给导购,她责备地看着导购,你们就是这样对待顾客的吗?
黎苏这一次几乎是逃着离开新光的,她走出那幢大楼后,回头看过去,发觉这楼充满了优雅,黎苏站在高楼下,呼出一口气,她觉得自己的梦很快会醒来。
简暖就是在这个时候来到黎苏面前的。简暖说,他远远地看到一个女子穿着那么合身的衣服,她是他的苏苏,是的,简暖的女朋友叫苏苏。简暖梦幻般的眼神,游离的思绪,让黎苏觉得他们共同在完成一个梦。
黎苏后来知道,苏苏是在一次滑翔时离开简暖的。简暖说,我和她在空中一起飞,但是,我看不见她了,她一直飞出了我的视线。我的余生,应该有个苏苏。他一直不相信苏苏已经离开了,他一次一次抵达和苏苏曾经去过的地方,他觉得苏苏会像往常一样,从试衣间里蹦跳着出来,问他,哥哥,好看吗?
黎苏第一次听到这个故事,是的,对于黎苏来说,是一个故事,如果说上帝是公平的,黎苏一定反对。苏苏过着怎样锦衣玉食的生活呀,穿名牌,滑翔,周游列国。而黎苏,却为了吃饱一口饭在奔波。但是,怎么可以跟一个消失的人计较呢?她走了,我还在,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依然可以说上帝是公平的,黎苏知道自己这么想很残忍,再说,走了和活着,到底哪一个更好呢?
黎苏对于物质的崇拜是从简暖开始,她像个公主一样,整天跟在简暖后面,被简暖牵着手,一遍遍地喊,苏苏。苏苏。黎苏知道自己是个替身,就像影视剧里的打斗,飞檐走壁的轻功,都是替身。黎苏其实还是愿意的,她安慰自己,我这也是打工啊,我只是充当替身嘛,没有什么了不起的。直到那一天,简暖抱着她不放手,他的渴求水一样流淌。
约定的时间是下午三点,飞机准点到达徽州机场,黎苏出了大厅,却没有看到简暖。这让她有点惊讶,她在出口处站立,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办。一年来,她已经是苏苏了。苏苏是需要简暖时时呵护的,是小鸟依人的,是不食人间烟火般清纯的。
打电话。无人接听。她记起他说过一个叫“清扬”的小农庄。但是,这个城市太大了,她到哪里去寻找呢?一遍一遍地打电话,她忽然成了一个被遗弃的女子,在这个陌生的街头,这个时候,黎苏像是一点一点醒悟过来的,没有简暖,她黎苏什么都不是。而每一次她出门,身上几乎是不带钱的,因为根本用不着,简暖说,所有的事情都由他来考虑。不知他这一刻是否考虑到黎苏的惶恐。
黎苏开始问路,总有热心人告诉她,那个农庄很远,你坐车吧。你打车吧。你坐地铁吧。你只要找到白桦林,一直走一直走,就到农庄了。
是一直走一直走吗?黎苏对每一个为她指路的人都那么问。是的,一直走一直走,不会走到梦里去吧――是不是现在就是一个梦,简暖其实在机场等着呢。这么一想,黎苏赶紧又拨打电话,依然有轻柔的声音告诉她:您拨打的电话不在服务区。不在服务区的意思就是离开了,那么,简暖去了哪里?
黎苏第一次不是以苏苏的身份,而是以黎苏自己的身份来担忧自己,担忧简暖。简暖是不是和我在机场走散了呢。黎苏一边呆呆地走一边想着简暖。她想起简暖第一次告诉她名字的时候,黎苏很讶异,“简暖”,有点怪怪的名字。简暖说,他是人世间简单的暖意。现在,黎苏需要的就是这么一份简单的暖意,可是,那个给她简单暖意的男人,去了哪里?或者,这本来就是一个梦?黎苏希望自己能够对着喧哗的人流大声喊出自己的声音,在梦里,是发不出声音的。黎苏像是这个人世突然的闯入者,对周遭陌生世界,一无所知。
她一直往前走,在那开满木槿花的拐角处,黎苏仿佛有了记忆,真是奇怪的事,自己从未来过这里,为什么这个场景是熟悉的呢?好像有一年的秋天来过这里,拐角这里也开满了木槿花。黎苏停住脚步,她仰头看木槿花,浅紫色的花朵,舒展着,在秋日的微风中,黎苏几乎听见花朵微笑的声音。
是你吗?苏苏。简暖的声音。黎苏愕然地回过头去,简暖像往常一样,背着一个双肩背包,这个三十二岁的男子,看上去却有二十二岁男孩的青葱,仿佛从未经过沧桑,就算苏苏的突然离去也未曾击败过他。那么,他的伤悲是假的吗?或者,他有过伤悲吗?黎苏忽然觉得简暖有些陌生,这种陌生感来自于黎苏从刚才的迷路之际回归到了自己本身的角色,我叫黎苏。我不是苏苏。
简,我一直找不到你。你去哪里了呢?黎苏看到简暖有些恍惚的神情,她情不自禁地沉醉其中,她很快又是苏苏。哥哥,你知道我在找你。对吧!
又是十指相扣,又像往常一样,黎苏的手被简暖紧紧地握着,他们的脚步很慢,无端地起了一丝风,黎苏紧了紧身子,简暖也紧了紧,苏苏,我想找个温暖的地方,靠一靠。
黎苏说,简,你说我们要去农庄的,你说那里有风车。有池塘。有大片的白桦林。
简暖回过身来,他像往常一样拥抱黎苏。苏苏,我带你去那个地方,你会喜欢的。
他们坐车,换地铁,路线准确,见到一片白桦林,仿佛到了自己的家园,两个人欣喜地往前冲。大片的长满芦苇的湿地,简暖轻轻吐出一句:清扬。
那是一个很小的房间,窗帘上洒满了阳光,黎苏走过去,刷一下拉开了窗帘,阳光瞬间在地板上舞蹈,黎苏脱了鞋,她的脚在阳光下显得苍白,无力。简暖蹲下来,他轻轻地捧起黎苏的脚,苏苏,我知道你的脚还在,你没有飞走,你看,还像以前一样。苏苏,我累了。
那是他们认识一年来第一次裸露着身子相向。真是不可思议的事,那么久了,他们从未有过那样的渴望,他们在一起的那些日子,都是散淡的,充满了神秘,他们总是寻找那些空旷的地方,有风吹过。他们依旧还是去购物,黎苏的身体每一次都是那么恰到好处地吻合每一件简暖挑选的衣服。黎苏在物质充裕的氛围里,常常会渴望自己就是苏苏。或者,黎苏想,我本来就是苏苏?在这个温情的下午,一切都是安静的,唯有两个人的挣扎声在房间回旋,黎苏第一次让自己的身体敞开在阳光下,她看着简暖,简暖的眉,简暖的眼,简暖的唇。一切都像是在梦境,但是,身体的触感却那么清晰。一切都是轻柔的,从一个身体抵达另一个身体,是那么安静,最响的是穿过窗户掉落到地上的阳光,这个世界与世隔绝。
简暖是在黎苏怀里醒过来的,他像是不认识黎苏一样,你是谁?你是谁?
黎苏依旧沉浸在梦里,甚至,她仿佛回忆起了很多事情,和简暖最初的相识,似乎隔了一个空间。她记得那个傍晚,她第一次离家出走,从乡村昏暗的小路,一直走一直走,到达县城的时候,暮色苍茫,车站已经很安静,只有搭乘夜班车的旅客昏昏地坐在角落,黎苏背着一只破旧的包,她不知道要到哪里,她可以想象,父母依旧在吵架,无休止地争吵,为了哥哥的失踪,或者,父亲正好把手掌掴在母亲脸上,母亲的头会又一次撞到墙,这个场景十几年来一直贯穿在黎苏稚嫩的内心。她不明白母亲的逆来顺受是为了什么。她也常常会猜测,哥哥在那场庞大的学生运动之后,去了哪里。
她在一张木头凳子上坐下来,哪里也不能去,她身边没有钱,她听到了自己饥饿的声音。她捧着肚子,弯下腰,等待天亮吧,她要走的路只有在天亮后才能确定。
简暖的出现在黎苏看来是那么的不合时宜,他白净的面庞,一只洗白了的军用包,还有一双洗旧了的军用鞋,没有车出发,简暖在黎苏旁边坐下来。只能交谈,深秋了,需要互相取暖,两个陌生人靠在一起,黎苏记得简暖说,我第一次离开家,我的姐姐离开家了,母亲最爱姐姐。我是母亲最后的希望,她所有的爱都给了我,我不能离开她的视线。我从未离开她的视线,我不会买冰棍,我不会一个人去电影院。我的姐姐是大学生,她在一个深秋的傍晚失踪了,她再也没有回来。
简暖还在追问,你是谁?
黎苏说,我是黎苏。苏苏。黎苏翻个身,重新入睡,刚才的梦境淡了去,怎么会回到十几岁的时候,那一年,我真的离家出走了吗?
又沉沉地睡去。跌落到最深的梦境。当他们又一次醒来的时候,黎苏起身,为简暖倒了一杯水,简,喝杯水吧。
苏苏。简暖说,你过来。我刚才做梦了,梦见你坐车走了,你不要我了吗?
分手的时候,简暖告诉黎苏,他要到很远的地方去了,爸爸妈妈一直都在等他,他刚才听到他们在喊他回去,一家团聚。像往常一样,黎苏要回到自己的城市。但是,忽然之间,黎苏不想回去,她已经完全进入了角色,优雅合身的衣服,美食,简暖悉心的呵护,都是她梦想的。她抱着简暖,喊,哥哥。不要让我离开。
简暖说,我们每一次不都是分开的吗?很快我们会见面的。苏苏,我会在另一个城市等你,带你去骑马,你还记得那一次,我从马背上摔下来吗?苏苏,我还想带你去滑翔,你记得我们那次滑翔吗?
黎苏又来到机场,她和简暖在那个开满木槿花的转角分手,他们拥抱,接吻,无尽的不舍。黎苏的眼泪流出来,她说,简,我已经不能再回去了,那个小镇太贫瘠,我上班的那个地方,到处充满了白眼,他们笑我贫寒,我的母亲死去多年,但常常进入我的梦境,告诉我她生前是如何的痛苦,她的一生从未享受到作为一个人的权利。我的父亲七十多岁了不知去向,他曾经有个梦想,得到一笔退休金,他不知道土地上退休的人,土地不会反馈给他任何粮食。哥哥,三十多年来,我第一次享受到被人疼爱。原来是那么幸福。我是苏苏。我不是黎苏。我是你的苏苏。
候机大厅嘈杂,那么多人他们都要到哪里去。是不是像我一样,刚刚和一个死去女朋友的男人约会。他们像我一样,也要回到贫穷的小镇,回到那个白色的房间,被按在床上,整天吞服白色的药丸吗?黎苏看到庞大的电子屏幕上,正在播放广告,国际顶尖品牌,护肤品,女人用品,昂贵,奢华。黎苏看着入迷,她是从来没有体会过这样的生活,她整个三十年几乎是一个悲剧的存在,在褪去了追求精神的光环后,物质的窘迫像一头凶猛的豹子,直直地逼迫过来,人是要老的,要死去的,活着的日子,我为什么总是感到寒酸和不安呢?
黎苏忽然觉得没有了目标,她还想回到简暖身边,哪怕只是在他昏睡的时候,匍匐在他掉下的被角边沿,她也是情愿的。这到底是怎么了呢?黎苏一直以为自己是坚强的,在很多时候排斥物化,却被漂亮的衣服,精美的食物给打败了,败得一塌糊涂,忘了身份,忘了过去,忘了将来。难道这一切都只是一个渐入佳境的梦?
电子屏幕闪动一下,即时新闻跳出来,美丽的记者正在事故现场,一个年轻的男子,去年秋天从精神病院出走,一直在寻找自己的女朋友。几年前,该男子和女朋友滑翔时操作失误,从高处坠落。该男子出事前曾是一个滑翔基地的教练,一个小时前,该男子背着包挟持一个年轻女子,到一个叫“清扬”的农庄,患者称该女子是其女友,女子在挣脱逃跑时陷入芦苇荡,男子欲救女子,同时陷入芦苇荡淤泥之中,女子已经获救,男子已不见踪影,令人担忧的是,没有任何迹象表明,男子从何处陷进泥沼。美丽的记者说,他像一阵风,消失了。
黎苏是被“清扬”这个农庄吸引的,她看到镜头定格在那片美丽的芦苇荡,镜头推近,再近一些,黎苏终于看清楚那个包,黑色的双肩背包,洗旧了的,此刻,正平躺在芦苇荡边沿,那是简暖的背包,包里曾经有一个小挂件,红色的丝线上,两条鱼相拥在一起。看不见简暖生动的脸庞,只是被定格的两条鱼,银色的鱼。没有表情。黎苏的身体晃动一下,几乎无法站稳,她闭上眼睛,她的脑海在搜索那些和简暖在一起的日子,干净的下巴,光洁的脸庞,一双有神的眼睛,他是谁呢?
黎苏手中的包跌落,她无法接受这样一个事实,那么,这一年多来,自己每一次离开那个小镇,来到陌生的城市,和简暖约会,都是梦吗?黎苏忽然想起了丈夫,那个修钟表的男人,失去儿子后,去了南方,但是,黎苏多少次在梦里醒来后,他就坐在床沿,心事重重地看着黎苏。黎苏记不起自己是从小镇的哪个地方出发的,她只是记得自己坐飞机过来,或者不是飞机。是火车吗?还是走路过来的?这一切,仿佛都没有了印象,她只是觉得迷糊,眼前浮现出了很多陌生的面孔,白色的房间,白色的床单,还有阴郁的那些面孔。很多纷乱的思绪缠绕着她,把她网住,她感到自己的眼前变黑,看不清什么,她靠着墙脚坐下来,面前都是人,一拨一拨的人走来,又走去。这时,人群中有人喊她的名字,黎苏,黎苏。
黎苏看见黑压压的人群,几个女人朝她走来,她们围着她七嘴八舌地说着什么,那个穿浅灰色风衣的女人微笑着问,黎苏,你是什么时候出来的?你妈妈一直在找你呢?你的病好了吧,看看,那种地方待久了,脸色都变青了。
黎苏从她们的对话中,忽然游离了自己,她站在旁边看自己,她叫黎苏,没有错,她生长在一个小镇,母亲从遥远的青海来到这个小镇,是父亲收留了她。当她还是一个小女孩时,她的哥哥已经是一个大学生了,他在很远的城市读书,可是一直没有回来。小镇上,母亲一直等待儿子的归来,父亲因此出去寻找,再也没有回来。黎苏成了母亲唯一的亲人,她是在母亲担惊受怕中长大的,怕她离开,怕她消失。直到那一次,她自作主张选择了修钟表的丈夫。她不知道,她的成长,在母亲看来,是失去了最后一个亲人。就在她的婚礼之际,母亲选择了投江,让自己永远沉浸在江里。
这一切都是真的吗?黎苏此刻已经无法思想,她被简暖的一举一动充满着,她摇晃着站起来,她要去找简暖。如果都是梦,也要和简暖一起做下去。现在,黎苏才发觉自己曾经是清醒过的,她和简暖在冬天互相取暖,秋天在木槿花下相拥。她想起简暖俯在她身上,一遍遍地问,苏苏,我们终于自由了。我们已经离开他们了。苏苏,这个世界只有我们两个人了。
黎苏试图给这些不停说话的人一个笑脸,但是,她却流泪了。不知道为什么,她觉得这个小小的包很沉重,她随手把包丢开,走出大厅,听见身后,那些议论,纷纷扰扰,不明就里,像极了一场突然降临的暴雨,淋湿了黎苏,她觉得全身寒冷,她像那一次迷路一样,一直走一直走。她在风中抱紧了自己,她觉得自己从未从梦里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