穷山恶水出刁民
软钉子 永丰镇的良风村是一个偏僻的小山村,村尾散落着几户人家,远远看去,像是村里多出的一截盲肠。最近,有消息传出,这截盲肠就要被割去了。有个投资商看中了村边的这块地皮,要来建个大型工厂。 割去一截不痛不痒的盲肠,换来一个大型工厂,本是一件大大的好事,可是就有些人不识相,支支吾吾地不愿意。谁啊?盲肠本身。村长陈大志反映了这一情况,镇长李永年很是不快:“都是些什么人,这么没觉悟?” 李永年亲自带队来到良风村,下乡到户开展拆迁工作。 村长陈大志领着李镇长一行,首先来到盲肠最尾端的陈槐家里。 陈槐的父亲叫陈大勇,他有个兄弟,就是现在的村长陈大志。同是兄弟,陈大勇是个老好人,而陈大志却是个精明人。两兄弟分家的时候,陈大志分得了村头的老屋宅基地,陈大勇分得的则是没人要的盲肠尾荒地。 陈槐十七岁那一年,陈大勇和妻子因为治棉铃虫,在烈日下双双农药中毒身亡。十七岁的陈槐咬紧牙关,没流一滴眼泪,没向村里任何一个人求助。他找到二叔陈大志,说要用家里的田地跟二叔换钱。 陈大志看着嘴唇咬出了血的陈槐,拿出一些钱说:“这钱你先拿着,田地的事,等安葬好了你爹你娘再说。” 陈大志其实盘算过了,哥哥死了,侄子没钱,唯一能借给他钱的也只有他这个二叔了。可这钱要是借给了十七岁的侄子,他什么时候才能还上呢?让陈大志没料到的是,陈槐这孩子考虑事情比自己还远,竟然提出卖田地,正中陈大志的下怀。 陈槐将父母双双安葬之后,写下了一张歪歪扭扭的转让协议,签了名,交给了二叔,然后一把铁锁锁住家门,背着包一声不吭离开了村子。村子里的人看在眼里,记在心里,都说这孩子不是常人,以后肯定会有出息。 果不其然,十五年后,陈槐带着专职的驾驶员,开着一辆高档轿车回到了村里。此时的陈槐,脸上的苦大仇深已一扫而光,而是面带微笑,见了乡亲都亲切地打着招呼,不是递烟,就是发糖。他还带了很多高档礼品,特意去看望了二叔陈大志。 陈槐这次回来,花钱修好了父母的坟茔和摇摇欲坠的老宅,然后带走了一大袋乡土,同时给乡亲们留下了一个“十五年河东转河西”的新传说。 李永年得知陈槐是村长陈大志的侄子,就让陈大志给陈槐打电话。如果对方不能及时回来处理,就由陈大志全权代理,先拆了再说。 电话打过去,陈槐在电话里沉吟了一会儿说:“二叔,正好我最近手头也没什么事,我明天就回来处理。” 陈槐第二天就亲自驱车赶了回来。回来的当天,他还托陈大志请李永年在镇上的荣华大酒店吃饭。 李永年心里很得意,这在外面闯荡的人觉悟就是比一般人高,再让他村长二叔从中劝说,这拆迁第一炮肯定能打响。 酒席上,由陈大志负责介绍并活跃气氛,一伙人围着酒桌推杯换盏,很是融洽。酒过三巡,李永年使了个眼色,示意陈大志拿出拆迁合同,让陈槐签字,力求快刀斩乱麻。 陈槐把合同和笔放在一边,呵呵傻笑着端起大杯的分酒器,说:“来,李镇长,我先敬您一杯。” 这一大杯,足有二两多白酒,李永年哪愿陪一个拆迁户这样喝酒?于是客气地推辞了。 陈槐也没介意,仰头将杯中的二两白酒一饮而尽,然后舌头有些打卷地说道:“李镇长,您不喝也没关系,那我就问您一个问题。” 看着陈槐的醉态,李永年有点不耐烦,但还是点了点头。 陈槐瞪起了喝红的眼睛问:“李镇长,您觉得我现在缺这点钱吗?” 这话什么意思?李永年觉得有点不对劲。 陈大志一看赶紧打圆场说:“陈槐,你喝多了。” 陈槐挥了挥手:“我没喝多。我告诉你们,我离开家乡的时候,没欠过任何人一分钱,所以,今天我就不用买任何人的账。我父母走后,只给我留下了这一间破房子。对,它是破房子!可它在我陈槐心里就是个宝,它就是我陈槐的根!”说罢,陈槐猛地撕掉了拆迁合同,趴在桌子上号啕大哭起来。看来,陈槐是在趁着酒劲发泄这些年的委屈。陈槐是真情流露也好,借酒装疯也罢,态度却明摆着的,不愿拆迁。 谁也没有料到好好的酒宴上,陈槐会突然闹这么一出戏。陈大志的脸上一阵青一阵白,不知所措。李永年皱起眉头,用手指点了点陈大志,什么话也没说出来,拂袖而去。 硬碰硬 转眼陈槐回来三天了。不管陈大志怎么说,陈槐就是一句话:“二叔,我就是死,也要把根留在良风村。” 那天喝酒,陈槐把话已经说明白了,“不欠任何人一分钱,不用买任何人的账。”这话明显是说给二叔听的。现在,二叔陈大志没辙了,只好向李永年如实汇报。 投资商已经打来一部分资金,并且要求镇里一个月内完成拆迁。李永年是满口答应的。看来,还真有点麻烦了。 李永年问陈大志:“要不把陈槐放在最后怎么样?” 陈大志摇头:“挖掘机进不了村,必须从外围绕到村尾,所以陈槐肯定是拆迁的第一户。” 这下可真是个问题了,早知道还不如让陈大志“全权代理”,先拆了再说。现在说什么也没有用了,陈槐现在就住在老宅里,不但不能拆,断水断电对他来说还真不算什么问题,毕竟他不是日常住户。再说,这陈槐在良风村民的心中也算是个人物了,一般的小手段还真对付不了他。 其他的拆迁户全都眼巴巴地盯着陈槐。不拿下陈槐,拆迁计划就要全盘泡汤。 李永年闷坐在陈大志家抽烟,陈大志愁眉苦脸地陪着。 这时,陈大志的儿子陈松哼着小曲儿回来了。 这陈松今年都二十四了,却一直赋闲在家,高不成低不就。去年他向爹说,想让陈槐带他出去闯一闯,被陈大志制止了。陈大志清楚,他对陈槐没什么恩,说了也白搭。于是这陈松就整日在镇上胡混,也算得上本地小太保了。 晚饭李永年是在陈大志家里吃的,两个人一边喝酒,一边讨论对策。 一旁的陈松听了一会,鼻子里哼一声:“这还不好办?” 陈大志正要呵斥陈松,李永年却灵光一闪:“你倒是说说看,有没有什么好的主意!”陈松不紧不慢地说:“你们都说第一户就遇上了钉子是坏事,我却觉得是件好事。现在大伙儿都看着陈槐,而且也都觉得陈槐不好惹,那么只要搞掂了陈槐,就再没有人敢出头当钉子户了。这当然是事半功倍的好事啦。” 李永年一听,但还真就是这么回事,这小子还会逆向思维,比他老子强!“那么你说说怎么搞掂陈槐?” “这就更简单了。最简单的手段往往最有效,只要让他吃了苦头又找不到主,心里有数不就行了。”陈松还是吊儿郎当。 陈大志看儿子越来越不像话,正想发作。李永年却笑道:“好!好样的。陈松,如果我把这个拆迁任务交给你,你能不能完成?” 陈松满不在乎地说:“切,我凭什么要帮你们做这些事?” 李永年哈哈大笑起来:“我就喜欢你这样有冲劲的年轻人,我告诉你,如果你能把这事给我办好了,你上班的问题就不是问题了。” 陈松狐疑地看着李永年:“那我要答应了,用什么方法可得我说了算。” 李永年说:“这是你个人工作方法的问题,我们要的只是结果。” 陈松看了看陈大志,见父亲没吱声,就说:“好,那一言为定!” 这天夜里,几个黑影悄悄地到了村尾的陈槐家。陈槐的屋里开始还亮着灯,过了不一会儿,就看到陈槐的屋里灯光一暗,接着就是一阵噼里啪啦的打闹声,偶尔还夹杂着人的低声怒吼和高声哀号。 乡村的夜晚,格外宁静,陈槐家里闹出的动静,村里很多人家都听见了响声。离陈槐最近的一户人家叫二跛。二跛小时候得过小儿麻痹,所以得此名号。二跛跛着腿起身来,只看见几个黑影相继出了陈槐家,其中一个人恶狠狠地说:“限你两天之内答应签字,要不就不会这么客气了。” 紧接着,二跛看见陈槐也踉踉跄跄地冲出门外,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第二天早上,派出所民警来到村里。陈槐家已被砸得乱七八糟,门和窗户没有一扇是完整的。好在陈槐没置办什么贵重家什,即使这样,这个老宅已经完全不像个家了。 民警向村民们了解情况,很多人看见了黑影,但没有一个人认识的,因为根本没人敢近前去看。 二跛胆子稍稍大一点,就问民警:“那陈槐现在怎么样了?” 民警说:“陈槐住在医院里。多亏对方没下死手,要不然他能不能逃出去还真是个问题。只可惜,他也不认识那几个人。这陈槐,最近有没有得罪什么人?” 村里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说话。 陈槐家被砸,只能算是一件普通的治安案件。因为不知道对方真正的来路,所以案件只能暂时搁置。陈槐也没什么大碍,卧床休养几天就没事了。 这两天,陈大志多数时间在医院里的病床前陪着陈槐,晓之以情,动之以理。这个二叔当得不容易,这个村长当得可更不容易啊。 话说间就到了两天期限,陈大志一大清早就来到了陈槐的病床前,殷勤地给大侄子削着苹果。 陈槐呆呆地看着雪白的墙面,长叹一声,问:“合同带来了吗?” 陈大志一愣,手中还没削好的苹果应声落地:“什么合同?哦,是拆迁合同吧?带来了,带来了。”说完也顾不上掉在地上的苹果,赶忙掏出合同和笔,递到陈槐面前。 陈槐看也没看,拿起合同就签了字,然后把笔一扔,说:“穷山恶水出刁民。” 乡情 陈大志喜滋滋刚走没多久,陈槐的病房里又来了一群乡亲,大部分是盲肠的住户。 大家把带来的水果和营养品放在一边,你一言我一语地问候陈槐。当然,绕来绕去,绕到最后的话题就是关于拆迁的结果。陈槐无奈地说,他已经签字了,事实很清楚,可是派出所却又查不出真凶,总不能拿命来拼吧。 虽然这是预料中的事,但真的听到陈槐亲口承认了事实,大伙儿仿佛觉得最后的希望都已破灭,不知该说些什么好,气氛一时有些僵硬。 就在这时,病房里突然传来一阵不合时宜的喧嚣:“咯咯哒,咯咯哒……”不知谁家带来的一只老母鸡,下了一只鸡蛋,正在不停地吵闹呢。 那老母鸡越叫越来劲,划拉着刚下的鸡蛋。鸡蛋在病房的地上滚到了二跛的脚边,有人就开玩笑说:“哟,你瞧这蛋,还认得家呢。二跛,这只老母鸡是你家的吧?怎么没下出一个金蛋来?” 大伙儿不约而同地哄笑起来。二跛尴尬地抓着头皮说:“嘿嘿,这可是我家养的正宗土鸡呢。要不是陈槐大兄弟,我可舍不得吃。” 陈槐也笑了:“二跛哥,你的一只鸡要好几百块钱呢,我可有些受用不起。” 陈槐的话一出口,二跛的脸就腾地一下红到了耳根。这是怎么回事?说起这鸡来,还有个小插曲。 陈槐上一次回来,一开始没和村里人打招呼,就一个人去了父母的坟山。留下司机在村里,司机倒车时,一不小心,轧死了一只老母鸡。 老母鸡正是二跛家的。二跛正好从地里回来,一看这情景,当即揪住司机不放。司机赶紧说:“老乡,您别急,轧死你的鸡,该多少钱,我赔给你就是。” 司机一说赔钱,二跛就更来劲了:“你有钱,了不起是不?我家这正生蛋的鸡,你能赔得起吗?”司机哭笑不得:“一只鸡能值多少钱?” 事就出在这里,你说你开着外地牌照的车,还说着别扭的普通话,不讹你讹谁?二跛开口要五百块钱。简直就是漫天要价,司机当然不愿意出这冤枉钱,两个人就吵了起来。 司机人生地不熟,和二跛的方言沟通起来又很困难,两个人直吵得不可开交,引来了围观。乡里乡亲,大家当然都是帮着二跛,弄得司机灰头土脸,看样子,再不交钱,弄不好还要挨打。 司机没办法,只好掏钱了事,二跛洋洋得意。正在这时,陈槐上坟回来,见到了这一幕。那司机一肚子委屈,赶紧告诉了陈槐。大伙儿这才知道,原来是离家十五年的陈槐回来了。 陈槐听说了事因之后,只是象征性地拍了拍司机的肩,不但没把这事放在心上,反而从车内掏出烟和糖,分发给二跛和大伙儿。这样一来,司机也不好再说什么。 今天,陈槐提起这事,可把二跛弄了个大红脸,嗫嚅地想要解释什么,却又不知从何说起。陈槐理解地对二跛笑了笑。 临走,二跛像想起什么似的,转过身来对陈槐说:“大兄弟,你说的没错,拆就拆吧。咱斗不过人家,总不能和人家拼命吧?” 陈槐目送着大伙儿离开,又盯着大伙儿送来的营养品,直呆呆地发起愣来。 李永年看着桌面上拆迁户都已签过字的拆迁合同,满意地笑了。开始,他还担心真的遇上了顽固的钉子户,无法向投资商交代。更无法向投资商派来的洽谈者黄汉生交代。 这件事,只有李永年和黄汉生自己知道。李永年主动答应帮黄汉生用低价拿下良风村的这块地皮,黄汉生也答应了李永年的要求,等到交地的那天,将额外追加三十万“补偿金”,打到李永年指定的私人账户。 一个月后,所有的拆迁村民将按六年前的拆迁标准拿到相应的补偿,而他李永年,也将在这个穷乡僻壤,毫不费事地“掘”得一桶金。那些愚昧的村民哪里知道这些弯弯绕,就连那个“新传说”陈槐不也束手无策了吗? 真如陈松那个小太保所言,最简单的手段也最有效。接下来的事,就是动用机械拆房子,平整地基了。看来,这件事还应该交给陈大志父子去办。也算是对陈松的工作认可。这步棋走到这里,那是神不知鬼不觉地完美。 陈大志欣然领命。 几天之后,宁静的小村庄开始喧闹起来,挖掘机和推土机吐着浓重的黑烟,喘着蛮横的粗气,从村边绕到了村尾。陈松趾高气扬地拿着一面红旗指挥着。 陈松一声大喝:“拆!” 陈槐家的老宅腾起一团灰尘。这一段盲肠,即将成为良风村的历史。 一辆轿车无声地驶进了村子,车上下来的是面无表情的陈槐。 陈槐无言地站在已经被拆了一半的老宅前,狠狠地抽着一支烟,谁也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 想什么都没用了,老宅已经在灰尘中倒下,剩下的唯有一地狼藉。 陈松看见了陈槐,一步三晃地到了面前,得意地和陈槐打了声招呼。那情景,像是来和陈槐邀功一般。 陈槐很失落,不愿和陈松多搭话,转身向后山走去。陈槐的父母就葬在后山。 仅仅半年,父母的坟前又长满了枯草。陈槐跪了下来,开始用手拔除坟上的杂草。草的生命很顽强,陈槐的手上很快布满了血泡,但他一刻也没有停下来。陈槐不怕疼痛,他知道只有疼痛,才会让他时刻保持清醒的头脑。 陈槐正在拼命地拔草,身后传来一声问候:“大兄弟,你怎么一个人在拔草啊?早知道和大伙儿说一声,过来给你帮忙也好。” 陈槐一转头,看见了二跛,肩上扛着锄头,看样子是去后山锄地。二跛说着话,就跛身过来拿起锄头要帮陈槐锄坟茔上的草。 二跛的锄头还没落下,陈槐一声大叫:“别动!” 二跛吓了一跳,赶紧跛到一旁,慌张地看着脚下问:“咋了?” 陈槐不想被任何人打扰,他知道和二跛也解释不清,何况刚才这声叫也确实有点过分了,就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二跛哥,让我一个人尽尽孝心吧。” 二跛长吁了一口气:“嗨,瞧你一惊一乍的,我还以为遇上五步蛇了呢。好好好,你一个人在这儿可小心一点。那我锄地去了。” 二跛慢慢地走远,陈槐看着他远去的歪斜的背影,继续拔草。 也不知过了多久,陈槐的手指已完全麻木,偶尔有刺扎在手指上,甚至都感觉不到疼痛了。指间渗出的鲜血和着泥土变成了暗黑色。 慢慢的,陈槐感觉到越来越恶心,心里越来越慌,呼吸越来越沉重。他突然想起二跛的话,抬起手指一看,整个麻木的手掌全部都肿了起来,而其中一根手指肿得像小孩的胳膊。 陈槐赶紧用另一手摸出手机,哆嗦着打开。山上根本没有信号,意识都快要模糊的陈槐保留着最后一点清醒,拨通了急救电话。可是现在的他,根本控制不了自己的舌头,连一句完整的话也说不清楚了。 陈槐拿着电话,拼尽了力气喊出的却只有两个字:“二跛!”然后就昏迷过去。 反击 陈槐再次醒来已经是三天后了,他睁开眼第一眼看见的是陈大志。陈大志双眼布满了血丝,正眼巴巴地看着他。陈大志看着陈槐醒来,惊喜地叫来了医生。 又静养了两天之后,陈槐才完全清醒过来,也知道了那天最后到底发生了什么。 那天,陈槐确实被五步蛇咬了一口。要说命大,也多亏他在最后大叫了一声“二跛”。二跛隐约听见陈槐叫他,赶紧跑到了坟头一看。只见陈槐倒在坟边,一只手拿着电话,另一只手亮晶晶地像灌满了水的猪尿泡。 二跛抽出鞋带扎紧了陈槐那只肿起的手臂,然后一口一口地吸着伤口,吸出大部分毒血。之后,又连扛带拖地将陈槐弄到了山下,谁都想象不出,二跛那瘦弱的身体怎么能爆发那么大的能量。好容易到了山下,二跛累得几乎昏死过去。乡亲们一看这情形,有的打急救电话,有的赶紧把陈槐抬上了车,由陈松开着车,迎上了救护车,这才救了陈槐的一条小命。 这五天来,乡亲们自发地轮流看护陈槐,最辛苦的就数陈大志了。看着昏迷不醒的陈槐,陈大志一直在嘴里喃喃地念着说:“我有罪啊,我有罪。” 这天,陈大志坐在陈槐的病床前。陈槐轻轻叫了一声:“二叔,这几天,村尾的拆迁进行得怎么样了?” 陈大志惭愧地说:“大侄子,都怪我,要不是我鬼迷心窍,帮着李永年要拆你们家房子,你也不会落得这样,你要是真有个三长两短的,我可就真的没脸去见你死去的父亲了。” 陈槐轻轻摇了摇头,虚弱地说:“二叔,这事不怪你,我现在就想问你,李永年给你好处了没有?” 陈大志瞪大了眼珠子:“大侄子,你这是说哪里话,我不过是个村长,拍拍镇长的马屁罢了,我现在后悔都来不及呢。这几天,我已经让你弟陈松停下来了,我这个村长也不准备再干了。再干下去,你二叔就真的被人骂得不是人了。” 陈槐笑了笑:“二叔,别,你继续干你的,也别让陈松撂挑子。我想好了,这事没完,要不然,这些年我也算在外面白闯了。” 陈大志一听,总感觉哪里不对,这小子不会是被蛇咬受了刺激,要发什么浑吧?赶紧说:“大侄子,你可不能乱来,依你现在的身家,为了这个老宅拼个鱼死网破可不值。” 陈槐说:“二叔你放心吧,这事我自有安排。只要你确定你没从李永年那儿拿到什么好处就行。”说完,陈槐就开始闭目养神了。 陈大志也不知陈槐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又问不出名堂,只好先回去了。 拆迁正常有序地进行,一帮人忙得热火朝天,一帮人敢怒不敢言。一个月的时间很快就过去了,所有的拆迁都已完成,所有的土地都已平整。而陈槐所说的这事没完,却没有任何动静。 荣华大酒店内,李永年正在开拆迁庆功会,更重要的是,请来了一个上宾,投资方代表黄汉生。吃完这顿庆功饭,明天资金到位,再额外补偿到账,就功德圆满了。 李永年在酒桌上和黄汉生谈笑风生,同时示意陈大志向贵客敬酒。 陈大志端起酒杯“:黄总,我敬您一杯,我和您是不是在哪儿见过?怎么感觉有点面熟?”黄汉生惊讶地“哦”了一声:“看来我还生就了一副明星脸?哈哈哈。” 李永年附和着说:“你看,我们陈村长一见贵人就说面熟,还真会拉拢关系。哈哈哈,干!” “干!” 正在这时,包厢的门被人用力推开。陈槐和一帮荷枪实弹的警察站在门口,陈槐指着李永年说:“就是他。” 警察开门见山:“李永年,有确凿的证据显示,你因涉嫌非法拆迁,请跟我们回市局协助调查。” 李永年想要分辩,两个警察不容分说,给他戴上了手铐。 这可吓坏了陈大志,要说非法拆迁真有证据的话,他和儿子陈松可脱不了干系。可是警察却看也没看陈大志和陈松父子俩,只将李永年押上了警车,呼啸而去。 接下来的日子,风不平浪不静。拆迁已经结束,而本来签下合同的拆迁补偿款,却迟迟没有发下来,这让村民们更加迷惑不解。难道逮捕了李永年,这场拆迁就这样不了了之了吗?那么,村民蒙受的损失又该由谁来补偿?大伙儿又想到了陈槐,如果没有陈槐来这么一手,大伙儿早就拿到拆迁款了,虽说少了一点,但也不至于一分都没有吧? 陈槐像人间蒸发了一样,没有人可以联系到他。村民们不禁有些埋怨起来,早就说这小子不是个好惹的货色,现在看到了吧,他为了发泄自己的一点私恨,可把大伙儿害惨了,难为大伙儿还救过他一条命呢! 盲肠的村民家已夷为平地,没有着落,只有向村长陈大志讨个说法。 这些天,陈大志比村民还要着急,整天坐卧不安,自己被李永年牵连倒没什么关系,大不了这个村长不干了,可是儿子陈松怎么办?这个混账东西可是这起事件的刽子手,如果李永年什么都交代了,那他可就完了。 村民们吵嚷不休,陈松仍然吊儿郎当。陈大志思来想去,还是决定去镇里自首,把所有的责任都揽下来,只图救下这个宝贝儿子。 陈大志去了镇里,镇里的领导接待了他,听完他的“自首”,哈哈一笑:“你来得正好,这儿还有一大堆事要你去做呢。”接着,镇领导把事件的一系列发展告诉了陈大志。 良风村的拆迁涉嫌非法操作,村民所签合同皆属无效。但考虑到既成事实给村民造成的巨大财产损失,投资商根据当前国家的补偿标准,重新给予补偿。目前,镇里已经与投资商方面达成新协议。这件事,由陈大志根据原合同,重新登记在册,从即日起,准备开始发放新的拆迁补偿款。 另外,李永年因为非法拆迁确实已被逮捕,但却不是因为指使陈松打人砸户,而是因为索贿,有李永年和黄汉生的电话录音为证。黄汉生并没有实施行贿,还主动交出了电话录音,承担了新的拆迁补偿,没有主观犯罪,也未造成不良后果,不予追究责任。 而关于李永年指使陈松的事,李永年虽然承认了,但他也不知道具体细节,而受害人陈槐却在证词中信誓旦旦地说,并未受到任何侵害,所以对那起治安案件销案,不予处理。 陈大志从镇政府出来,抹了一把头上的汗珠,不禁在心里暗自庆幸。好险!这个陈槐,不但帮村民出了口气,还念着旧情放过了陈松,果然是个人物,真是太了不起了。更了不起的是,他怎么就知道李永年和投资商有着肮脏的交易,而且还有录音,并能拿到录音,确保能让李永年落马? 真相 陈槐再一次成为良风村人们茶余饭后的“新传说”。谁也摸不清这小子到底是什么来头,但有一点是大伙儿公认的,这小子是个有良心的人。只是后来,谁也没有再见到他。 拆迁的补偿都已发放,“东木新型材料有限公司”正式在良风村落户。奠基典礼的这一天,良风村特别热闹,连村里的槐树上都披满了红布。 主席台上坐满了领导和重要人物,台下站满了看热闹的村民。 台下的二跛眼尖,看见了主席台上的黄汉生,“咦”了一声:“那不就是陈槐大兄弟的那个司机吗?是不是陈槐也来参加这个典礼了?” 旁边有人说:“拉倒吧,这个公司恨陈槐还来不及呢,害他们损失了一大笔钱,还请他来参加典礼?是你眼花了吧!” 二跛肯定地说:“没错,是他,我和他面对面吵过架呢,肯定错不了!” 奠基典礼正式开始,相关的领导说过话以后,黄汉生站起来说:“现在,有请我们的老总上台来讲话。” 掌声之后,一个人从帷幕后走到了台前。所谓的老总竟然就是陈槐!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陈槐这又要唱哪一出? 陈槐走上台来,深深地弯腰鞠了一躬,清了清嗓子:“各位乡亲们,我知道我站在这里,你们肯定很奇怪。今天,我是来向大家请罪的,请乡亲们听我说完这件事再作决定。” 所有的人竖起耳朵在听,直到陈槐说完,大家才明白了事情的真相。 陈槐去年回乡,看见家乡的土质发红,就带走了一袋乡土,作了化验,才知道这种土正是如今一种新型材料的主要原料。这是一个巨大的商机,陈槐就有心回乡办一个企业,一是想回到家乡,二是想为地方做点贡献。 陈槐和心腹黄汉生商量,可黄汉生经过了二跛事件之后,颇有顾虑地说:“穷乡恶水出刁民呐。”黄汉生的话也不是没有道理,拆迁征地本就是一件麻烦事,为了避免乡亲们因为知道是陈槐来征地而有恃无恐,就由黄汉生出面联系征地事宜。 没料到黄汉生刚一联系,镇长李永年主动要求为他们廉价征地,要求就是个人要拿一笔钱。黄汉生在和李永年通话的时候录了音,以便论证他“穷山恶水出刁民”的论点。 这件事更让陈槐顾虑加深,可是不同意李永年的条件就无法开展工作。而这样的拆迁肯定会加大难度。果然,初期的调查就不容乐观。 怎么办?陈槐只有将计就计,把自己安排成第一个钉子户。所以他才敢在陈大志的面前说:“就是死,我也要把根留在良风村。” 陈松曾单独联系过陈槐,想跟着他干活。陈槐借此机会,让他向陈大志和李永年建议,由他来处理钉子户问题。地方拆迁常常需要一些当地闲散人员,这正中了李永年的下怀。于是不久后,就上演了一场“夜砸老宅”的好戏,以求震慑住大家,好顺利拆迁。 事情按照计划进展得很顺利,陈槐虽然心里有愧,但黄汉生告诉他:“不要有什么顾虑,当年你父母双亡的时候,谁又真的帮过你?成大事者,就要不择手段。对付刁民的手段就是,比他更刁。” 在陈槐假装住院的时候,乡亲们来看他,他的内心曾有过动摇。他不知道以后将怎么面对乡亲。他又和黄汉生商量,黄汉生笑着说:“等事情落实,正式建成了工厂之后,你再回来,人们早就忘了这茬了,这个社会就是胜者为王,谁还会在意你曾做过什么?” 可谁也没想到,跪在父母的坟前,充满内疚的陈槐会被蛇咬了一口,而救了他性命的,竟然就是这些“刁民”。 从那一刻起,陈槐才不顾黄汉生的反对,坚定了决心,拿出了李永年索贿的录音。于是,才有了后来一幕幕的好戏。 虽然事情的结果看上去很圆满,但陈槐心里的惭愧却没有减轻一丝一毫,这是对乡亲们的忽悠。他之所以将公司取名“东木”,就是要割掉“陈槐”耳朵里的鬼,不昧着良心做事。 陈槐还承诺,工厂投产之后,他每年都将会拿出利润的百分之十,为良风村做公益事业。因为良风村是他的根,而纯朴和善良,才是滋润这支根的真正营养。 说到这里,陈槐的眼里已经噙满了热泪,他再一次向乡亲躬下七尺之躯,请求原谅。 整个会场鸦雀无声。这时,就听到二跛一声大吼:“大兄弟,你是好样的,回头我杀老母鸡给你炖汤喝!” 全场响起阵阵欢笑,伴随着一阵经久不息的掌声。 编辑/罗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