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家新燕啄春泥
申霞艳 文学博士,教授,现供职于广东外语外贸大学中文学院。 与杨燕来的画邂逅是一种缘分,此前,我甚至不知道她的家学渊源,尽管早就知道其父杨福音先生的大名。一进入她的画室就有清雅之气迎上来,让人感觉到在闹市过这种清洁的、与外界的喧闹分离的寂静生活非常之难得,必须不是光靠理想,而是靠快乐。理想往往导致悲壮,悲壮于东方艺术是相隔的,东方艺术以优美见长;而快乐赋予我们生命深处的宁静与欢喜,让我们在安静孤独中体验生命的流驶。生命感既是艺术的源泉,也是艺术所能给予的最高回报。对于杨燕来,快乐是从绘画中来的,也是从生命本能的回应中来的;快乐走到画中去,钻进生命中来。快乐像精灵一样在她和画中穿梭往来,也在观众的眼前扑扇着翅膀。 人生以境界胜,诗文如此,绘画亦然。 第一眼,就从她的画中感受到清逸、自由和灵动,但似乎又不止于此,还有生命最初孩童般的喜悦,新颖的背后有着深沉的韵味。她绘画的底子上隐藏着无穷的秘密,这个秘密吸引着我,渴望融入杨燕来的艺术世界。 在面对文艺作品的瞬间,我们往往喜欢问同样的问题:这幅画画得像不像,这个小说写得真实不真实。这是原初的问题,带着孩童的纯真的问题。但杨燕来的画作超越了这个问题,此时,身心沉浸在画中,你只感到惊奇感到莫名的美好,忘记了像与不像的问题,也忘了画的是什么、像什么的问题。石涛曾云:“受与识,先受而后识也。识然后受,非受也。”杨燕来的画即是让人“先受后识”,是自得其乐,乐在其中,呼唤重于表达,熏染大于叙述,她用纤细和雄浑交替的笔触将我们带进惊奇而古老的意境中去。对画家来说,绘画是主体感情的投射,也是对观众的唤醒,让主体与客体从此情此境中产生精神上的交流和情感的回应。 最近见到杨燕来的一批新作,命名为《曾记》、《遇见》、《晓风》、《静月》、《风影》、《忘言》、《当初》、《弦外》……从这批作品的名字里,我们也能捕捉到作者幽微的用心和古诗的余韵。在熙攘的都市生活中,还有什么能让我们不断回望自我?像弦外之音一样,她的画用力在形外,三五两笔即勾勒出一个奇异的幽清境界,这方寸之间已够我们安放这颗流离失所的心。这寥寥几笔也是隐喻,当你欲求越少,那么你看到的、体验到的事物会越多。你将越多的笔触挤在画中,则留给读者的联想空间越小。整体来说,杨燕来的画作非常注重留白,她总是给读者的想象留出足够的空间来。 杨燕来以灵动的用笔、奇妙的构图和深远的意境诱惑我们。形在她这里远不是重要的,图中的生命是被指认为一对驼背的老夫妇还是动物抑或别的什么,他们是在船上、桥上或是宛在水中央,此时都不重要,而是由此产生的悠然感、深远感。在乡村,人和动物在情感上非常贴近。生命与自然的交融感深深地吸引了我们。画家以虚笔构图水中的倒影和无尽的远山,以实笔描绘树叶随风舞动的生活环境,让我们感觉到涌动的生命力同时也将安详的感觉传递过来。近处的生命被凸显,这不是死寂而是安宁,是生命与自然的唱和。 无疑,这正是被消费社会遗忘的风景,天人合一的境界被现代性追求打破了,人类的欲望被激发,大自然变成改造和征服的对象,我们对大自然为所欲为,我们遗忘了生命的源头和归宿。此时,欣赏杨燕来的画是一种唤醒,传统的中和之美不仅是一种审美理想,也是一种人生态度。 在杨燕来的近作中,无论是人还是动物,总是成双成对的,她不常用单数。与其说这是有意的选择,毋宁说这是中国文化的浸润。在西方,尤其是现代性的语境中,我们强调艺术对孤独个人的发现,强调人的主体性,尤其是人性的恶。而在中国文化传统中,人永远处在和他人、和社会的关系之中。整个传统文化是建立在家庭伦理的基础之上,三纲五常落实在家庭秩序当中。人从来不会是一个单独的存在,他必须活在社会中。人对知音的寻觅终其一生,这是对性别和情欲的超越,是中国文化对人孤独处境的恒久抚慰。 比如《心河》,两人乘一叶扁舟,风可以吹乱树叶,甚至吹动扁舟,却不会吹乱他们的心,对船上的他们来说,只要他们彼此在一起,整个世界就可以任他们悠游。小小的扁舟,大大的心,世界已被超然物外。这是对自由的吟唱,是艺术永远不会褪色的追求。 两位友人,在空旷处,不知所来,不知所终,不同的是视点,前者取远景,后者则为俯视,远虚近实。前者为相遇,断桥迎知己,无穷感慨,尽在不言中,“江汉曾为客,相逢每醉还。”境由心生,景随情动,东风吹面,相见言欢。后者为分别,“浮云一别后,流水十年间。”悠长的感慨让情境萧索,然两心依依之感由画家俯视的视点传递过来。此时,两颗相知的心何尝需要语言的中介? 杨燕来的画境多从古诗中转化而来,并以今人的心情将之融化。在绘画方式上她改变了传统山水画的大写意,而是以非常细致的笔触将温婉微妙的情感加以传达。所以,她的画经得起长久的凝视,经得起将身心托付其中。在她的水墨画背后,我们总能感受到一双现代女性的慧眼、一颗自动接续传统的琴心,她的努力毫发毕现地展现在每一个细节。她所创造的境界使我们心向往之。 竹一直是我国传统艺术不弃不离的吟咏对象,我们将高洁幽雅的美好品格赋予竹——“不可居无竹”。杨燕来将这幅竹图命名为《好时光》,竹子和而不同,“君子群而不党”,群观,茂林修竹,单赏则各自挺拔、独立生长;而且她笔下的竹林并不是静止的,而是经风吹打不改本色。既便在扇形的截面中,我们依然听到竹子内在的拔节的声音,感受到不屈的力量。竹子不受时风、流俗的影响,为着自身的完成,竹林享受着自身的好时光,向着使命而去。这幅竹图是否也是作者对自身理想不懈坚持的自喻? 杨燕来作画多用淡墨,故作品清隽;其灵动尤表现在对水的处理、对虚的表达。她的很多幅作品题材均与水相关,如《江水长》、《洞庭》、《心河》、《水涯》、《潇湘水云》等等,水与女性内在生命和东方文化的阴柔、安静之美相应。“上善若水”,当水成为画家的表达对象,她一定同时被传统的文化意象所附着。如此多与水相关的画作中,我们却从来没有看到一条具体的、写实的河及河岸出现。水在她的心中流淌,却并不在画中赋形,水在她这里似有若无、无中生有、虚实相生,是流动的意蕴,是自由的挥洒,是润泽的心境。所谓“大音希声,大象无形”,此时同样适应。 杨燕来的绘画是一种承续,从传统中来、到未来中去。她的题材来自大自然,来自现实生活,河流、树枝、小舟等质朴微小的乡土意象遍布她的艺术世界。但她决不满足于描摹大自然,她描绘的不是大自然本来的面目,而是在她心中应该的样子。大自然在她这里并不仅仅是表现对象和客体,而是她用心去悟、用生命去渗融的对象,自然重新和她的心灵水墨交融,画笔将心中的想象与情绪召唤到作品中。比之于功力、技巧,杨燕来对自然的精神的把握更加值得称道。我们能从她的绘画中感觉到古老传统的复活,同时也感受到西方创新精神的启迪,东方文化的诗境、宗教的禅意、民间艺术的朴拙与西方绘画的抽象融汇出一种崭新的形式。 杨燕来作画之余以古琴养心,这不只是一种生活方式,更是一种文化选择。绘画、古琴都是在重温传统最柔软的最坚韧的部分。画面感和音乐感会互动互渗,琴韵会在画作中荡漾,画面感会在琴声中浮现。在我看来,这也是对精神资源的确认。20世纪的文艺一直在“中西之争”和“古今之辩”的漩涡中。很多艺术家无法在这些争论中安身立命,因为他们不清楚自己的人生观,自然也没有明晰的艺术观。当代艺术往往过分追求变形、追求创新、追求怪异,却忘了艺术最根本的使命是美,是对美的发现和表现。新、奇、怪决不能离弃美存在,是美使艺术卓然独立、流芳百世,成为不同心灵的共同皈依;是美使我们热爱这个世界,眷恋俗世的生活。 杨燕来的绘画实质是一种情感的叙事,是她对当下世界的拒斥和对美好境界的向往。在疏淡悠远、虚实相间的画面中藏着一颗女性细腻智慧的心,多愁善感的心。情乃一切文艺的内核。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谈到“一切景语,皆情语也。”景语乃情语,这对绘画尤其合适,中国绘画,重情重意,这也是中华民族文化的特点。情景交融既是我国古人生活的智慧,也是一种和谐美好的生活艺术。艺术家将个人的足迹留在广袤的大地山川上,有限的、渺小的个人与无限的、广大的宇宙联系为一体,到达无所谓我、无所谓物的物我两忘之境。此种心情,留诸画布,历岁月而不能使之褪色。赏画乃赏景中情、画中趣。每幅画具体、不同,但都在诉说画家的心志情趣。画只是中介,画家将自己内心的所思所感所悟所求投诸笔端,画面又将观众内心的情志诱发出来。所以,哪怕画的是最平常的花鸟、山水,也能传情传神,泄露画家的人生境界和世界观。赏画重在欣赏画面背后的志趣和惊奇。 《晓风》多么性灵,氤氲着浓郁的生活气息,是对人生最平常处的发现和感悟。风吹过,留下宜人的感受,这种美好岂是言语可以表达。东方文化的含蓄委婉、欲说还休、言有尽而意无穷均在这声问候里头。好的艺术品能给受众无限广大的联想空间,能让我们小小的心灵直抵宇宙。 杨燕来的绘画重在情绪和意境的渲染上。她率真的人生禀性构筑了她绘画的幽雅之境。她画笔下的“洞庭”、故乡恰如沈从文笔下的“边城”,是记忆和距离对故乡的修改,是身在都市对乡土大地深情的眷恋,她用画笔再造故乡,安托寓居都市的心。这类画既是对童年记忆的回应,也是对故乡的再创造。 杨燕来日日作画弹琴,屏蔽外界的一切喧嚣与诱惑。她的沉着、宁静和欢乐都交付给了绘画,绘画给予她生命的回应与惊奇。 杨燕来全部的画作背后站立着画家:安静、纯粹、向着远方。 责任编辑 杨 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