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西关大屋的魂

在广州，有一种居所叫“古老大屋”，因为大多在西关，也叫“西关大屋”。在中国的传统建筑中，独树一帜。许多建筑的研究者，喜欢把广府民居与江浙、徽派和北京四合院民居作比较，认为广府民居血统不纯，中西混杂，格局狭窄，缺乏特色。

其实，如果要比较，首先是要将南方的气候，与江浙、安徽、北京进行比较，因为广府民居，是因应南方炎热、多雨、潮湿的气候而设计的。其次是要把广府地区两千多年的海外通商历史，与北方的历史作一个比较。我们会发现：自然气候与人文历史，决定了广府民居的基本形态。

位于逢源北街的西关民俗馆

西关大屋大量出现于清末民初，屋主多是当时的达官缙绅、富商巨贾。典型的西关大屋，多为高檐深进的大宅，砖木结构，正门用花岗石板夹砌。前墙为青砖石脚，即铺贴白色花岗岩石墙裙，砌绿豆青大青砖，再加砌一层打磨得平整光滑的水磨青砖为面砖，防潮之余，也显高贵气派。砌砖不用水泥，而用糯米饭拌灰浆，因此不留缝隙，固若金汤。

不过，西关大屋外观最显著的标志，却还不是这些青砖，而是它的“三件头”大门。许多没见过西关大屋的北方人，第一次慕名来访时，一见到“三件头”，就会欢喜地说：“瞧，这就是西关大屋！”

三件头

“三件头”的设计，是为了应对岭南炎热潮湿的气候，所以并不仅仅西关大屋才有三件头，在其实建筑样式上也可以看到，比如竹筒屋。三件头最外面一层矮脚吊扇门，是四扇对开的小折门，上不到顶，下不着地，关上时既可保证屋里的隐私不被随意窥看，也可通风透光。

中间一层为趟栊，是一种栅栏式的横向拉门，由13、15或17根粗大的圆木组成（民间以单数为阳，所以取单不取双），下面有轨道，可以不费劲地推拉趟栊。趟栊上还装上小铃铛，移动时发出清脆悦耳的声音。

平时关上趟栊，不妨碍通风纳凉，有人进出时，铃铛一响，提醒主人出来迎客，或者防盗。最里面一层是大门，多用结实厚重的坤甸木或樟木制成，门脚安装在石臼上，在潮湿的环境中也不易滋生虫蚁。大门一般到晚上才关，门后以横木为闩，盗贼本事再大，也难以破门而入。人性化的设计，能够发挥到如此淋漓尽致的地步，不能不让人在心底写一个“服”字。

屋里的结构通常是“三边过”，即所谓三间两廊，正间以厅堂为中心，从临街门廊、门官厅、轿厅（茶厅）、正厅（神厅）、头房（长辈房）、二厅（饭厅）、尾房，每厅为一进，形成一条左右对称的中轴线。两侧各有一条青云巷，可通风，可防火，能排水，能采光，还兼有供仆役出入和供清运粪便垃圾的功能。

天然空调“青云巷”

门官厅右边一般都有一个面积不大，但摆设雅致的小庭院，花鸟鱼虫，山石莲池，十分玲珑可人。门官厅中设天宫和土地神位。后面的四扇中门，四时关闭，只有坐轿子的贵客来访，主人才会“大开中门”迎接，以示隆重。平日仅留左右两门出入，这样外面就不易窥见屋里的情形了。轿厅是主人和客人出入停轿子的地方。

金玉满堂

厅与厅之间以天井相隔，天井多为方形，门官厅、轿厅和正厅之间的天井，都是方方正正的。天井上加小屋盖，靠水窗或天窗通风采光。大厅与天井衔接处，有花罩挂落，分落地与不落地两种，图案有花鸟鱼虫，竹石人物，工艺则有洒金通雕、木刻钉凸等，丰富多彩，充满岭南风情，是非常珍贵的工艺品。天井里的去水孔，常雕成金钱形状，这与广州人“水为财”的观念有关。

正厅设有神位，所谓“三厅才到神楼”的俗语，指的就是这种格局。正厅是整座建筑的中心，宽敞高大，屋顶为红栋、黑桷、白瓦，错落装明瓦（玻璃瓦）以采光。两旁偏间前部左边为书房及小院，右边为偏厅和倒朝房（客房），俗称“书偏”。客房顶为平天台，供乘凉、赏月和西关小姐们七夕拜七姐用。书偏中后部为卧室、楼梯间，最后为厨房。

西关大屋大宅的设计，把通风、隔热、防晒、防潮等方方面面的需求，都考虑周全了，矮脚门、趟栊、庭院、天井、敞厅、青云巷、槛窗、天窗、水窗以及可活动的屏门、满洲窗，构成了一个非常有效的通风系统，对外封闭，对内通透，冬避风寒，夏避暑热，居住十分舒适。

室内装修精致讲究，既有中式，也有西式，木石砖雕、陶塑灰塑、壁画石景、红木家具、木雕花饰，这些是中式的；而玻璃及铁漏花、满洲窗、蝴蝶窗、刻彩图案，又带有西式的风味。满洲窗是一种垂直推拉窗，斗心（木棂）通常做成各种不同的构图，镶嵌着有蚀刻图案的单面彩色玻璃，题材有风景、花鸟、书法、吉祥图案等，极具装饰性。玻璃画的工艺，17、18世纪流行于欧洲国家，后来由耶稣会的传教士带入中国。蝴蝶窗是在门口上方的半圆形玻璃窗，因为常有蝴蝶图案，故称蝴蝶窗，窗顶的弧形灰批模线，很明显有着模仿西式的痕迹。

西关大屋里的书卷气

西关大屋里最常见的陈设，包括屏风、条幅、楹联、书籍、文玩、古董、字画、瓶花、盆景，以不同的色彩与优美的造型点缀，使室内充满生机盎然的气氛。建筑既是一种物质的存在，也是具有精神力量的，种种的装饰、陈设，都是为居住者与岭南的自然、历史、文化，建立起一个连结点，让人的精神有所依归。无论在南方，还是在北方，理想居所都应该是自然的、亲情的、邻里的、温馨的。

我有一位朋友的家族，清末民初在广东商界颇显赫，祖上在澳门经营赌业、丝绸业和钱庄业，富甲一方。20世纪初，他们家脱离赌业，专注正行，业务快速增长，绸缎庄和钱庄的分号，遍布南洋、西贡、香港等地。由于这位朋友的先祖三兄弟都要照顾生意，只留下太祖两老在乡下无人照顾，感觉不妥，于是在广州西关购地兴建了一片园林大宅，1912年落成，即我这位朋友口中所说的“大花园”，就是一座规模宏大的西关大屋。

据朋友描述，这是一片居屋与园林结合的建筑，规模很大，占地恐怕达到两千平方米。正屋（又称神厅）大门南向，进门是“门房”再过天井是“轿厅”，再过天井内进是大堂，主人家会客的地方，而两廂、后堂有许多房间（未知占地多少，只知今日药材公司在此建起一栋六层宿舍楼）。这是他们家太祖居住的地方，各房家眷也在此居住，济济一堂一家子。

真正的神厅有门与正屋后堂相通，另有一大趟笼门通往花园，规模宏大，建有神楼供奉祖先灵位并建有固梯上落，面积或有三十平方米左右，神楼后还有住人的房间，另梯上落或经过神楼出入均可。如需在神厅办事，人客会从花园进入，不会打扰到正屋老人家或者其他家眷的安宁，倒有点乡村祠堂的功能。在花园西面尽头处，还有一座大屋，大门开在宝华北。

　　西关大屋深如许，蝴蝶窗外几冲天

大屋内有许多大大小小的房间、花园、青云巷、天井、难以一一尽述。神厅、三宅、六宅、七宅（即我这位朋友三位先祖的居所）对出分别种有几棵大树，神厅和七宅尽头近是各种一棵凤眼果（频婆）树，三宅六宅外则各种一棵莲雾（番鬼葡萄），每年夏天，凤眼果和莲雾结满果实，令人赏心悦目，小朋友们更是大饱口福。

这座大宅的位置，据说就在原侨光药厂的那里，1949年以前就卖掉了，但当年在厂门口有个水池，池中有一块太湖石，就是大花园的旧物。这座西关大屋的主体建筑已基本消失了，但还有小部分在，位于鸿昌大街，据说是大宅主人的妾侍房。世间事的沧桑变化，说来一匹布这么长，令人唏嘘不已。

西关受广州城与珠江所限，可供发展的空间并不大，到了晚清以后，人烟日益稠密，用地紧张，兴建大型的私家园林，已显得过于奢侈，有钱也难以任性。因此，西关大屋是一种新兴的替代居住样式。很多人把西关大屋与名门望族联系起来，仿佛只有上流社会的富人，才住得起西关大屋，其实不然。

西关大屋并不是殷商富绅任性奢华的代名词，它的第一代主人也许是豪门大族，但到第二代、第三代，在同一扇坤甸大门内，已是五方杂厝。我们所看到的西关大屋，一般都是混杂在普通民居中间，与市井小民同住一条麻石巷里，大家隔篱邻舍，没有鲜明的畛域界限。没有鲜明的等级观念，平民化、世俗化，才是它的灵魂所在。

　　老屋先人今何在？ 花镜曾经照先人

清末民初，由于乡下经常发生动乱，生活困难，许多人都往大城市里跑，西关人满为患，一座西关大屋、竹筒屋里，往往住满了四姻九戚、同乡同学、亲朋好友，屋主把房间出租给别人，自己做包租婆、包租公。大家同门异户，富商、名绅、牙医、红伎、优伶、小贩，在同一条青云巷中出入，在同一个屋檐下吃饭，低头不见抬头见。古老的大屋里，有着浓浓的人情味和人间烟火气息。

西关古老大屋现存数量，已从清末民初鼎盛时期的800多间变成不到100间，其中价值较高的只有10间左右。竹筒屋虽然还有一些，但不仅已老迈龙钟，而且内部亦多被改建，不再是典型的竹筒屋结构了。1993年，广州市政府把西关古玩城（今荔湾涌）、荔湾湖公园、泮溪酒家及仁威庙一带，即龙津西路以西、西关上支涌以东、三连直街以北的三角地带，划定为西关大屋保护区。十五甫正街、文昌南路敬善里、逢源沙地一巷西段、华林寺前街、逢源北街西段、西来初地，都是受保护的西关传统民居。但在轰轰烈烈的房地产开发中，真正能够保护下来的，已经为数不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