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魏郭显墓志铭文中的运典举例

北魏《郭顯墓誌》銘文中的運典舉例

郭 瑞

魏晉南北朝行文極尚運典，甚至于一篇文章無句不典的程度。如：潘嶽的《西征賦》，幾乎處處有典，如今讀來頗費周折。運典目的據劉勰所說“據事以類義，援古以證今者也”（劉勰《文心雕龍•事類》）。但是，味道漸變，成了“抖包袱”伎倆，至南北朝時期駢文大興，運典的風氣愈演愈烈，顏延之、鮑照都是駢文寫作的高手，也是大量用典的代表人物，鮑照等人都擅寫墓誌銘，因此，墓誌銘文都深被此風。

本文以北魏《郭顯墓誌》銘文為例，管窺當時運典之盛況。

《郭顯墓誌》北魏正光五年（公元542年）立誌，1926年河南洛陽姚凹村出土，1938年于右任捐西安碑林。

碑文：

魏故中給事中謁者，關西十州臺使郭顯墓誌銘。父萇，命東兖州別駕，母趙郡李氏。顯妻濟州平原柏氏。息金龍。息女洪妃，適欣萇洛。次息女景妃，適楊康生。龍妻劉氏，龍息文憙，次息見憙。君字季顯，並州太原郡晉陽縣人也。以魏正光四年嵗在六月庚辰朔廿三日壬寅，寢疾，卒于河南洛陽都鄉受安里，春秋五十三。越正光五年十一月丁未朔廿六日壬申，葬于北芒山之西崗。乃刊石表銘，式傳不朽，其辭曰：世禄伊范，卿族斯寧，鬱矣華宗，亦丁其慶。高峯逺出，長瀾眇鏡，爲龍爲光，莫之與競。台階峻極，槐路悠凝，唯祖唯父，克昇相門。相門有相，公實載膺，如絳旣沒，條亦嗣興。爰自弱年，樹此風概，鯁氣不群，雄才出輩。因心必盡，率由敬愛，匪勗聲名，自然靡悔。厥始登庸，言奮其翼，事君無隱，當朝正色。夙夜在公，逶迆退食，媚兹一人，磬此心力。寶珮鏘鏘，豐貂藹藹，旣被華虫，亦矯旟旆。轔轔長聲，悠悠高蓋，六條已緝，萬里云最。來管喉唇，絲綸伊穆，乃作中候，熊羆是肅。出則鷹揚，入爲心腹，誠著日磾，勲同博陸。建彼元功，膺兹上賞，玄土白茅，分星畫壤。執玉有暉，酎金無爽，利在鳴謙，吝非攸往。百揆已登，三事斯凝，四牡䮴䮴，六轡耳耳。方馳逸翰，沖天不已，霞路未央，雲車遽心。清道還山，徐軒去國，寒浦邅迴，霜源眇默。石磴長蕪，泉扄永塞，岸谷將遷，於焉觀德。（《西安碑林全集》六二卷，413頁。）

誌文平鋪直敘，文辭上沒有什麽可道之處，故略而不述。铭文中运典甚夥，下面所舉是我在閱讀該墓誌過程中隨手所記，畢竟才識疏淺，定有遺漏的地方，還請方家明示。

1、爲龍爲光

按：“龍”是“寵”的借字，出自《詩·小雅·蓼蕭》：“既見君子，爲龍爲光。”毛傳：“龍，寵也。”爲龍爲光，就是指得到皇帝的恩寵。北朝墓誌中又有北魏《爾朱紹墓誌》：“載文載武，爲光爲龍”顛倒使用，還有“寵光”一詞由此而來，北魏《元熙墓誌》：“赫弈寵光。”《左傳·昭公十二年》：“夏，宋華定來聘，通嗣君也。享之，爲賦《蓼蕭》，弗知，又不答賦。昭子曰：‘必亡。宴語之不懷，寵光之不宣，令德之不知，同福之不受，將何以在？’”

2、條亦嗣興

按：嗣興，《漢語大詞典》釋義為：“繼承並振興。”出自《書·洪範》：“鯀則殛死，禹乃嗣興。”北朝墓誌僅見此一例，但是傳世的魏晉南北朝文獻中“嗣興”一詞，頗爲常用，如：晉桓溫《薦譙元彥表》：“陛下聖德嗣興，方恢天緒。”南朝梁任昉《齊竟陵文宣王行狀》：“聖主嗣興，地居旦奭。”庾信《賀新樂表》：“伏惟皇帝以下武嗣興”等。

3、厥始登庸

按：登庸，《漢語大詞典》釋義為：“選拔任用。”出自《書·堯典》：“帝曰：疇咨若時登庸。”孔傳：“庸，用也。”北朝墓誌還有一處用例：北齊《和紹隆墓誌》：“振藻登庸，濯纓來仕。”觀傳世文獻“登庸”早在漢時已爲常語，如：楊雄《劇秦美新》：“龍興登庸”，邯鄲淳《陳紀碑》：“登庸日寡”等等，略而不舉。

4、事君無隱，當朝正色。

按：無隱：無所隱瞞。出自《禮記•檀弓上》：“事君有犯而無隱。”此處省去“有犯”只取“無隱”。北朝墓誌僅見此一例，但魏晉南北朝傳世文獻中“無隱”一詞已爲常語，如：封裕《諫慕容》：“有犯無隱”，任昉《天監三年策秀才文》：“悉意以陈，极言无隐”等。

正色，見於《書·畢命》：“弼亮四世，正色率下。”謂神色莊重、嚴肅。此處“當朝正色”或化用《公羊傳·桓公二年》：“ 孔父正色而立於朝。”又北魏《于景墓誌》：“當朝正色，臨難匪躬。”與此處用例相同。

5、 夙夜在公，逶迆退食。

按：夙夜在公，早晚辦理公事，出自《詩經》。《詩》中多處出現“夙夜在公”，如：《召南•小星》：“肅肅宵征，夙夜在公。”《召南•采蘩》：“被之僮僮，夙夜在公。”《魯頌•有駜》：“夙夜在公，在公明明。”除此處用例外，還有北魏《元遙墓誌》：“宿夜在公，自強不息。”

逶迆退食，出自《詩·召南·羔羊》：“退食自公，委蛇委蛇。……委蛇委蛇，自公退食。”此處合用為一句，“逶迆”即“委蛇”。鄭箋云：“退食謂減膳也。自，從也。從於公，謂正直順於事也。委蛇，委曲自得之貌，節儉而順心志定，故可自得也。”碑文當取此意。後來有人認為此詩是諷刺統治階級，把這句話的意思解釋為：從公家吃完飯回家，悠閒得意，走路大搖大擺。甚是可笑。北朝墓誌又有北魏《王誦墓誌》：“退食自公，優游壤堵。”北魏《元倪墓誌銘》：“逶蛇自公，退食從政。”北魏《元固墓誌銘》：“委他在公，便繁左右。”等用例在形式上略有改造。

6、寳珮鏘鏘，豐貂藹藹。

按：銘文此處脫漏一個“鏘”字。鏘鏘，金石撞擊的聲音。出自《詩·大雅·烝民》：“四牡彭彭，八鸞鏘鏘。”鄭箋：“鏘鏘，鳴聲。”

藹藹，盛多茂。出自《詩·大雅·卷阿》：“藹藹王多起士。”毛傳：“藹藹，猶濟濟也。”此處形容人所佩戴的貂裘很豐茂。

7、旣被華虫

按：“虫”“蟲”通用，華虫，出自《書·益稷》：“予欲觀古人之象，日月星辰，山龍華蟲，作會。”孔傳：“華，象草華；蟲，雉也。”通常指冕服上的華飾，如：陸雲《寒蟬賦》：“映華蟲于朱袞”，裴政《奏定冕服》：“衣山龍華蟲火宗彝五章”。

8、出則鷹揚，入爲心腹。

按：鷹揚，出自《詩·大雅·大明》：“維師尚父，時維鷹揚。”毛傳：“鷹揚，如鷹之飛揚也。”形容威武的樣子。北朝墓誌中多見使用，如：北魏《于景墓誌》：“世作鷹揚。” 北魏《穆紹墓誌》：“時惟我祖，實作鷹揚。”等。

心腹，出自《詩·周南·兔罝》：“肅肅兔罝，施于中林；赳赳武夫，公侯腹心。”此處顛倒爲“心腹”，指親信。北朝墓誌中“心腹”除例文外，還見於北魏《嚴震墓誌》：“南軍相拒，爰及心腹。”而多見使用“腹心”，北魏《元珍墓誌》：“始荷腹心之任。”“上曰腹心，唯予與汝。”北魏《華陰莊伯墓誌銘》“爪牙是寄，腹心伊託。”北魏《元遙墓誌》：“親寵嵗加，腹心唯密”等。可見時人還是更傾向於遵從原典的。

9、誠著日磾，勲同博陸。

按：日磾，即金日磾；博陸，即霍光，霍光被封爲博陵侯。兩人皆西漢名臣。《史記·霍光金日磾传》贊曰：“金日磾夷狄亡国，羁虏汉庭，而以笃敬寤主，忠信自著，勒功上将，传国后嗣，世名忠孝，七世内侍，何其盛也！”“拥昭立宣，光为师保，虽周公、阿衡，何以加此！” 可見，霍光以功勋显，日磾以忠诚著，所以，銘文用“誠著日磾，勲同博陸”。

10、玄土白茅，分星畫壤。

按：白茅，見於《易·大過》：“初六，藉用白茅，無咎。”《詩•召南•野有死麕》：“野

有死麕，白茅包之。”本是一種白草，古代常用以包裹祭品及分封諸侯，此處象徵分封領土。“白茅”爲魏晉南北朝社會常用詞語，傳世文獻多見，略不贅舉。

分星，見於《周禮·春官·保章氏》：“以星土辨九州之地所封，封域皆有分星，以觀妖祥。”此處象徵分封的領地疆域。北朝墓誌常見，如：北魏《元譚墓誌》：“分星裂土”，東魏《元均及妻杜氏墓誌》“分星建社”。

11、利在鳴謙，吝非攸往。

按：鳴謙，出自《易•謙》：“鳴謙，貞吉。” 王弼注：“鳴者，聲名聞之謂也。得位居中，謙而正焉。”孔穎達疏：“鳴謙者謂聲名也，處正得中，行謙廣遠，故曰鳴謙。”魏晉南北朝傳世文獻中“鳴謙”一詞已爲常語，沈約《齊故安陸昭王碑》“鳴謙以接下”，庾信《賀傳位于皇太子表》“鳴謙于神器”。

攸往，《易》中多處見“有攸往”，如：《坤卦》“君子有攸往”，《賁卦》：“小利有攸往”，《復卦》“利有攸往”等，“有攸往”就是有所往的意思，碑文“吝非攸往”則是反用了。

12、百揆已登，三事斯凝。

按：百揆，即總理國政之官。出自《書·舜典》：“納於百揆，百揆時敘。”三事，出自《書·大禹謨》：“六府三事允治。”孔穎達疏：“正身之德，利民之用，厚民之生，此三事惟當諧和之。”兩詞是魏晉南北朝社會常用詞語，傳世文獻多見，略而不舉。

13、四牡䮴䮴，六轡耳耳。

按：四牡䮴䮴，“䮴”當爲“騤”字之訛，《詩·小雅·采薇》：“駕彼四牡，四牡騤騤。” 騤騤，指馬行雄壯貌。“四牡騤騤”在《詩經》中屢見，《大雅·六月》：“四牡騤騤，载是常服。”《小雅·桑柔》：“四牡騤騤，旟旐有翩。”《小雅·采薇》：“駕彼四牡，四牡騤騤。”《頌·烝民》：“四牡騤騤，八鸞喈喈。”

六轡耳耳，《詩·魯頌·閟宮》：“龍旂承祀，六轡耳耳。”耳耳，眾多貌。

劉勰《文心雕龍•事類》指出：“昔文王繇易，剖判爻位，既濟九三，遠引高宗之伐；明夷六五，近書箕子之貞：斯略舉人事以征義者也。至若胤征羲和，陳政典之訓；盤庚誥民，敘遲任之言：此全引成辭以明理者也。然則明理引乎成辭，征義舉乎人事，乃聖賢之鴻謨，經籍之通矩也。”如其言，運典當有兩類或曰“略舉人事”，或曰“全引成辭”。而無論“人事”還是“成辭”，都是古往之事，舊有之辭。

由此，以上所列第9條“誠著日磾，勲同博陸。”當屬於“略舉人事”一類，其餘皆歸為“全引成辭”，其中有照搬原典的，也有變化形式的，當然也有偷樑換柱的，比如“豐貂藹藹”，《書》中指人才濟濟，此處用於形容“豐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