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我们都会老
知道天津港爆炸的新闻,已经是第二天清晨了。打给邱华敏的电话接通后,她沙哑着“喂”了一声,紧接着便是一阵“吭吭唧唧”清嗓子的声音,听得出来她还在睡觉。我心底忽然涌上来一种难以言说的激动——能够确定在天津读研的姐妹平安,我觉得,这样真好。
一向冷冷清清的朋友圈一夜之间就变得沸腾起来,感动哀悼的,歌功颂德的,谴责声讨的,甚至应急逃生的……大家都过着无异于昨日的生活,抱着手机一遍又一遍地刷新屏幕,猜测着写在“伤亡人数”前面的数字是否准确,转发着各种鱼龙混杂的消息——整个世界都在叫嚣着,又在落寞着,我们在善良正义着,也在丑态百出着。
面对那样一群与我们的生活毫无交集的、彼此毫无影响的生命,一瞬间就在地球上突然消逝,我一直都没学会,到底该用怎样的心态来面对才算“平衡”。我最难过的,不是种种负面的社会现象被暴露无疑,甚至也不是伤亡人数的不断上升,我最难过的,最怅然若失的,恰恰就是,面对那些无辜逝去的生命和无数人付出的不可估测的巨大代价,我并没有想象中的难过。
上个周末,天津港爆炸后的第四天,我去东方城时恰遇上《K歌之王》节目组在二楼大厅做彩排。为现场录制而临时隔出来的观众席上坐满了兴致盎然的人们,有老人,也有孩子;有男人,也有女人。陆陆续续晚到的人只能站到外围两侧的空地上,竟也是津津有味地看着。一层又一层的后脑勺,把原本宽敞的大厅塞得满满当当,三楼四楼的圆形拦杆也上挤满了正往二楼舞台上探望的脑袋,一个紧挨着一个。
台上的姑娘在动情地唱着,台下的观众掌声阵阵饶有兴致地欣赏着,孩子们在摇头晃脑咿咿呀呀地附和着——轻松愉悦的气氛弥漫全场,眼前尽是一片安宁祥和。我忍不住踮起脚尖伸长脖子向台上张望,扫过无数陌生人的后背,蓦然间,我竟发现了一枚火红的、硕大的太阳——它就那样静静地悬挂在舞台后面那片敞亮的落地玻璃上,孤零零的。
是日落,唯美却褪下了温度的日落。
夕阳沉默着,平静地见证了大厅内舞台上下每一个人的平安喜乐,也见证了此时此刻天津港爆炸后的水深火热。我听到耳后的小伙子一边对同伴说着“爆炸已经死掉好多人了”,一边在为台上的姑娘鼓掌——你看,那些悲伤、怜悯、反思等等沉重的情绪都会转瞬即逝,取而代之的是一如继往的心安理得。这终究是个急匆匆的时代,大家还来不及好好梳理内心的悲伤,就已经迫不及待地快乐了起来。
从小学一年级起就开始读“热爱祖国热爱人民热爱中国***”,我一直很坚定自己是个正义善良又有社会责任感的人,然而,面对惨不忍睹的灾难时,我却本能地只关心了“与我有关”的人。除了在第二天清早给邱华敏打过电话外,我的生活依旧平淡,就如同没有这场灾难一样,我逛街吃饭、上班下班、挤在人堆里兴致勃勃地看演出。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不敢再去点开那些关于灾难现场的链接了,我怕自己看到那些让人难过得想哭的照片后,就只会在一旁抱着手机矫情感动,然后却继续隔岸观火,什么都不做;我也怕发现自己早已经变成了一个麻木冷漠的人,能够轻易无视他人的苦难。想到这里,竟感到有些莫名的不安了。
很难找出到底是成长中的哪一个环节出现了问题,我好像不是那么的“热爱祖国热爱人民”了,我好像越来越只顾着热爱自己了。以至于那天晚上,大家都在后园(公众号:gardenback)作者群里讨论对此次事件的看法一直到深夜,我却愣愣的,一个字也按不出来。我满脑子都是白天看来的那句话——年轻的战士得知战友牺牲,一边哭着一边救火。各种情绪齐齐地拥堵在胸口,紧紧地卡在那里,吐不出,咽不下。
我对军人的感情是非常奇妙的,但凡有些许能称得上是“热爱”的情感,都应该追溯为是“祖传”的,是生来就有的。
外公原本有五个弟弟,在战乱动荡的年代,二弟作为“儿童团”团员,在一次秘密会议后意外遇害,年仅十六岁,比天津港事件中牺牲的年龄最小的消防员还要小。小学课本上学到“王二小”那一节时,我曾经无比自豪地告诉同学,我有个外公就是儿童团的,跟王二小一样。老婆婆给我讲过无数遍,每逢八路军路过我们村子,必定会去家里看看,因为我们家出过烈士。外公也给我讲过无数遍,八路军是真的什么东西都不要你的,年轻的女兵不会烧北方的火炕,你要过去帮忙拉风箱都不让。于是每每八路军来家做饭,炕头上的席子都会被他们烧糊一大片。
听说二外公是被极细的钢丝穿透了肋骨拴住,然后被运到很远很远的地方活活埋掉了。我只记得那些年里,年迈的外公总是会倚在门旁,用浑浊的双目空空地望着远方,喃喃自语地说:“那天啊,我一边哭着一边给村民配药。”他抽着烟袋锅一口一口地吐烟圈的样子,一直留在我的记忆深处,那么清晰,那么清晰……
年幼时听不懂的那些难过苦楚,这漫长的日子,总会一点一滴地教你反复理解透彻。
外公叔辈的兄弟多到我几乎分不清谁是谁家人。我的九外公,听外婆讲,是“淮海战役”时征兵入伍的,从17岁就参军离家,后来定居在福建,一去没还乡。目不识丁的外婆甚至听不懂“历史”这个词语的意思,但她牢牢记住了“淮海战役”。日后的很多年里,提起九外公时外婆总是很自责,说临上车时她塞给了九外公俩鸡蛋,竟也没给他拿壶水。
村子里发大水那年,九外公回乡探过一次亲,带来了好几筐子的鸡蛋。大水冲垮了院子外原本低矮的围墙,我和大黄狗一起坐在残留的土堆上看日落。那天的夕阳通红通红的,好像熟透了要随时滴下来一样。自那之后的二十多年里,我再没看见过那么干净、那么近、那么圆的太阳。
九外公就坐在外婆家的院子里,对着夕阳高声唱起了“日落西山红霞飞”,歌声传出老远老远然后又轻飘飘地转出了回声。我回过头,看见了九外公花白的头发和那双空空的、望向远方的眼睛。盛夏黄昏燥热的风吹动着院外的大白杨,杨树叶的影子哗啦啦地落到九外公的脸上,晃呀晃,晃呀晃……
那天晚上,九外公说什么都不肯去临时帐篷里睡觉,就固执地坐在那盘湿漉漉的土炕上,几个舅舅拉都拉不动。他用早已生疏的家乡话含含糊糊地说:“俺娘活着的时候,也睡过这盘炕。”
天津港爆炸后的第二天晚上,我忍不住给后园的“早安晚安”录了两段军歌(可关注后园公众号gardenback后,回复“舒心”收听)。我跟三水君说,在我不会唱儿歌的时候就已经开始唱军歌了。只是,打从外公去世以后,我就很少再唱了,因为再也没人把我揽到前怀里说:“来,囡囡唱个军歌儿给我听。”
我的舅舅参军多年,退伍后分到青岛工作,常年累月在异乡生活。外公只要闲下来,除了听京剧,再就是抽着他的小烟袋锅听我唱歌,一首接着一首。末了总会加一句:“下次记得让你舅舅教新歌。”小时候对舅舅印象最深的就是,他只要一回家,就会敞开军大衣把我裹在怀里抱着,一路走,一路唱,他一句,我一句。那些摇摇晃晃的路啊,那么长,那么长……
那些年,我甚至连“小燕子穿花衣”都不会唱,我张口就来的是“日落西山红霞飞”。我是听着二外公的故事,唱着九外公的歌,躲在舅舅的军大衣里长大的。
不论我们对现世生活的世界有何种不满,积压了多少负面情绪一触即发,必须要承认的是,这已经是无数原本如我们同样平凡的人牺牲掉一代又一代的青春换来的,有的人付出生命,有的人背井离乡,有的人已经倒下,有的人还在路上。
从小,每逢村子里有人去世,外婆从不说“死”,她只说“老”,只要走上黄泉路,那就都是“老”。以前听着不觉得有什么,现在却感到异常温暖,因为,我们都会老。古人到底是智慧的,连祝福都能埋藏的如此隐晦,可见,人间原本就是个藏匿秘密的地方。我们都会老,可能是最温暖的一个秘密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