个人主义的悲剧
个人主义的悲剧
祥子还没有死,但他跟死了差不多。他只剩下一具行尸走肉。“他等着吸那最后的一口气,他是个还有口气的死鬼,个人主义是他的灵魂。这个灵魂将随着他的身体一齐烂化在泥土中。”
《骆驼祥子》的最后一段,是全文的总结,既概括了祥子的命运轨迹,也全面的包涵了作者对祥子的态度:赞美、同情、批评。祥子身上有着不可抹杀的优点:体面、要强、好梦想、健壮,无愧称之为“伟大”,但最后却是堕落的、自私的。谁毁掉了祥子呢?当时那个冷漠、病态、不公正、践踏人权的社会,还有祥子那不正确的奋斗方式:利己的、个人的。势单力薄的他最终被黑暗吞噬了,成了“个人主义的末路鬼”!
祥子从破产的乡村逃到了城市,一无所有、目不识丁。好在城市接纳了他,脏活儿累活儿总是要人干的。祥子也看出了城市的优越性:这里有的看、有的听,到处是光色、到处是声音;自己只要卖力气,这里还有数不清的钱、吃不尽、穿不完的万样好东西。在这里,要饭也能要到荤汤腊水的,乡下只有棒子面。祥子不计较那么多,二话不说的开始了自己艰辛的梦想之旅,他有着十足的信心,有着对生活的热望,“他不怕吃苦,也没有一般洋车夫的可以原谅而不便效法的恶习,他的聪明和努力都足以使他的志愿成为事实”,关键是他有干力气活儿的良好先天条件,他高大、壮实,有着铁扇似的胸,与直硬的背!
祥子为拥有自己的一辆车而开始整日奔波着,他有新的身份:城市贫民,但依然保持着一些中国传统农民的优点:极强的自尊心、精明、不畏辛劳。极强的自尊心使祥子渴望有一辆自己的车:可以让自己自由、独立、不再受拴车的人们的气,也无须敷衍别人;极强的自尊心使祥子诚实,不肯偷奸耍滑,他为了多拉座儿,迅速掌握了拉车的诀窍,“他活动、利落、准确” ;看不出急促而跑的很快,快而没有危险。就是在拉包车的里面,这也算很名贵的。而且,他懂得城里人的心理,尽量把自己弄得干净体面,“有货可卖才能遇到识货的人”,总之,祥子是个好车夫,“不幸,他必须拉洋车;好在这个营生里他也证明出他的能力与聪明。他仿佛就是在地狱里也能作个好鬼似的。”
可是,优秀有什么用呢?好强有什么用呢?作为弱者,祥子的命运在一开始就被决定了。这是半殖民半封建的中国社会,魍魉横行,都市里更盛行的是丛林法则,它张开血盆大口,吸纳着一切善良无助者的血汗,成就它畸形的繁荣。“人把自己从野兽中提拔出,可是到现在人还把自己的同类驱逐到野兽里去。”
众所周知,祥子经历了三起三落,最终理想归于破碎了,小福子的死成了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铁也经不住来回折腾,何况血肉做成的祥子。每一次打击似乎是偶然的,其实是必然的。“人是会思想的芦苇”,祥子多少有些“思想”,也许你会认为那只是一个“车夫”的思想,但那也是“人”的思想。周围腐臭恶浊的空气侵蚀着这根芦苇曾经健康的灵魂,残暴的风雨无情的摧折了这根芦苇曾经健壮的肌体。
祥子拥有第一辆车的时候,善良的读者一定会从心底为他欢呼。小孩子得到最心爱的玩具时的心情也无法与祥子此时的心情相比拟。整整三年,终于如愿以偿了。“不知道多少万滴汗,才挣出那辆车。从风里雨里的咬牙,从饭里茶里的自苦,才赚出那辆车。那辆车是他的一切挣扎与困苦的总结与报酬,像身经百战的武士的一颗徽章。”可是,只是因为一时的疏忽,一点点盲目的自信,祥子的第一辆车瞬间就没有了。乱兵是没有道理可讲的,祥子只能悲愤的喊一句:“凭什么?”祥子当然不明白。鲁迅先生是最清楚不过的:千年的孔孟之道实质上遮掩着两个字“吃人”!祥子只是千千万万被吃者之一,细如尘埃,何足道哉?看上去粗笨愚钝的祥子,从来不会也没空去多愁善感的祥子,死里逃生之后,坐在北平城里的河边,在夕阳垂柳中,落了几棵热泪。他沮丧到了极点!心力交瘁到了极点!
祥子毕竟是祥子,是不轻易服输的。看到周围随波逐流的穷哥们儿总还有一份自在,想到改变自己的“穷人命”希望越来越渺茫的时候,祥子不是没有动摇过,但他还是不肯苟安,“他还是得不吃烟不喝酒,爽性连包好茶叶也不便于喝”,“对花钱是这样一把死拿,对挣钱祥子更不放松一步。”泥人也有土性,祥子从繁言吝啬、刻薄尖酸的杨宅夺门而去,之后他遇上了善良的曹先生。曹先生家是沙漠中的绿洲,曹先生能给祥子一点人情、一点体谅,极度渴望多挣钱的祥子也不能不留恋曹家安定祥和的气氛。然而,就是这点绿洲也在周围无边的炎威酷热虎视眈眈之中,噩运再次降临到祥子头上。兵痞孙排长换了身皮,摇身一变当了侦探。为了从一个软弱卑微的车夫身上榨点油水,这个猪狗不如的畜生极尽威逼诱骗之能事。可悲的祥子只能哀叹自己是个车夫:“一个拉车的吞的是粗粮,冒出来的是血;他要卖最大的力气,得最低的报酬;要立在人间最低处,等着一切人、一切法、一切困苦的击打。”
走投无路的祥子回到他最不愿意去的地方:人和车厂。虎妞压迫他、欺骗他,刘四爷看不起他。那刘四是个什么角色?当过库兵、设过赌场、买卖过人口、放过阎王账,“靠心路吃饭”,这样的破皮无赖却能衣食无忧、逍遥自在,什么世道?刘四的毒辣、凶狠连虎妞也始料未及。虎妞的如意算盘落了空,祥子倒不在乎,他压根没算计过刘四的财产,相反,那是他心目中的耻辱。再后来,虎妞难产,又一个恶人陈二奶奶骗了祥子的钱溜之大吉。办理丧事后,祥子牺牲人格换来的最后一辆车没有了。在埋葬着小福子的乱葬岗子,祥子的生活信念完全轰然坍塌。“祥子,多么体面的祥子,变成个又瘦又脏的低等车夫”,烟酒上了瘾,各种恶习附上了身,许多从前不敢想的事如今都变成了事实。是啊,为什么要拼命攒钱呢?预备好给人讹,给人拖么?“苦人的懒是努力落了空的自然结果,苦人的耍刺儿合着一些公理。”谁救得了祥子呢?曹先生么?不可能的事,一个社会渣滓就把他吓的举家逃亡了,还顾得上祥子?祥子再不需要思想了,也不再有希望了,就那么迷迷忽忽的往下坠,坠入那无敌的深坑。
也不要过于苛责祥子,不要过于批评祥子的个人主义。人民的麻木不仁不是一天两天可以唤醒的。群众的力量不是一下两下可以组织起来的。同是劳动阶级,彼此之间也有隔膜,汽车夫瞧不起洋车夫,洋车夫里面也分三六九等,祥子对老马儿父子,也只能是同情。团结朋友不是件容易的事,祥子只有在放弃热望时才能显得合群些。“有什么样的经验使祥子变成什么样的人,在沙漠里养不出牡丹来,祥子完全入了辙,他不比别的车夫好,也不比他们坏,就是那么个车夫样的车夫。这么着,他自己觉得倒比以前舒服,别人也看他顺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