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军少将"眼中的"我们台湾那些年"
告别大陆 一 在重庆的学业还没结束,抗日战争就胜利了,我和太太约在西安碰头,大家结伴返乡。 西安是铁路枢纽,人群熙熙攘攘,车票很难买,为了等票,我们只好先安顿下来。我虽然去过川北看她,但大多时候我们是书信往来,并无太多见面机会,这一段逗留让我们有了较多的了解。 足足等了三五日后,我们才买到票,挤入了被罐装在铁皮盒里的人群。火车严重超载,过道里、厕所间,就连车顶上都站着人。列车以蠕动的速度向前缓缓而行,想上厕所的时候,人们就从车窗里爬出去,方便好后,再不紧不慢地爬上火车。 当时在西安,我手中的旅费已经所剩无几。幸赖同乡王姓挚友两人的资助才能成行。这份情义我总念念不忘。四十年后,回大陆时我专程去了趟西安,可是一切都变了,路名变了,当年的友人亦不知下落。这是后话。 几经辗转,终于到了青岛。举行了简单的婚礼后,我和太太去沈阳继续读书。本以为终于和平,再没有战火了,但没多久内战就开始了。物价继续飞涨,零用钱不够花,无奈之下我和太太商量后,把结婚戒指当掉,换些钱过活。那戒指是母亲用一两黄金为我们两个打制的,上面刻了我们的名字。尽管非常不舍,但彼时彼刻我们别无他法。 内战越来越激烈,东北一片混乱,学校也无法正常上课。沈阳已经被包围,列车也被封锁,不允许开出城外。民间流行的一句俗话这么描述当时的情况:“陈诚(时任东北“剿总”总司令)真能干,火车南站跑北站”。一片混乱中,我和太太决定离开东北。 我们先去潍县看望了外婆,她从小疼我。见着我们,她一边流泪,一边紧紧握着我和太太的手说:“我拿着你们的照片,每天看,每天看,就想你们快回来看看我吧,我真的很想你们。”我安慰外婆说,等我们在青岛安顿好了,一定会常来看望她。只是,谁也不曾料到,这一面竟是我们的永别。如果能够预知到未来外婆的不幸(死于三年大饥荒中),我说什么都要在撤退时带着外婆一起走,可惜…… 二 到了青岛后,我进入了青岛“绥靖区”司令部任职,太太则在青岛的一所名为“大庙”的临时中学义务教书。当时薪水很少,每个月发的饷正好是一瓶威士忌的价钱,于是每次发饷我就直接拎一瓶威士忌回家。时间一长,太太只要见我拎着威士忌回家,就知道我又发饷了。日子就这样简单地过着,我以为,我们可以打败日本人,这一仗也会在不久的将来结束,之后,世界重归于静。谁想,国民党节节败退,1949年春天,时任“绥靖区”司令官刘安祺向大家宣布了上级的指示,命令大家撤退到台湾。消息来得很突然,我连夜赶回潍县与父母商议,想带他们一同走。等到了家却发现,所谓“家”已不复存在:父亲喜欢上了另外一个女人,让不识字的母亲在离婚协议书上按了手印!父亲放不下新爱拒绝离开,母亲则也不愿随我同去台湾。临走时,母亲塞给我一百美元。 回到青岛,司令部里一派忙碌景象,打包东西,收拾行李,忙得团团转。有的军官太太打包了棉被,大家都嘲笑她说:“过不了三个月咱们又打回来了,拿什么棉被啊!”那时是五月初,大家都以为不用等到秋天,一定可以班师回朝,谁也没想到这一别竟然四十多年。 码头上泊着四十多艘船,一车车的物资和人被一批批塞进去。我扛着一箱青岛啤酒上了船,这件事后来被报纸报道,有的说我是个很“干净”的人,“不带走祖国的一草一木”;也有的说我是个酒鬼,如此云云,我也懒得解释什么。挤挤攘攘的人塞满了船,全无立脚的地方。空气里汗味、胭脂味、食物腐败的臭味等等混杂在一起,让人难以呼吸。太太有孕在身,吐得厉害。三天过去了,她问我船开到哪里了,我告诉她还在码头——三天了,还没轮到我们的船出港!为了确保太太的安全,我花了八十美元租了一个水手的床位,十一天后终于到了台湾。 三 船停靠在基隆码头,一船船的人被倾倒出来。我们被安排住进旅馆,等待下一步命令。没几天,刘安祺司令就接到命令去广州成立指挥所,组织留在广州的部队继续作战(当时南方部分地区还没有被共产党解放)。我把太太安顿好后,跟随司令一起去了广州,在黄埔军校附近设立了临时指挥所。 虽然大家积极地组织、动员,但(国民党)大势已去。共产党已经占领了大半江山,只剩东南一些沿海地区和西南一些省份还在国统区。面对不断传来的失守消息,寒从心起,却又必须迎头而上,做最后之战。正焦头烂额之际,一个卫兵报告说,有个女人找我。我心想,我从未来过广州,在此地不识半人,怎会有人找我?而且还是女人?出门一看,竟是太太。她挺着个大肚子满面风尘地站在我的眼前,让我既温暖又感动。问她怎么过来的,她说,搭乘军舰来的,舰长正好是她一个同学的先生,她就一路乘风破浪颠簸来了。 兵败如山倒!太太来的第三天,我们就接到撤退的命令。我们没有直接撤到台湾,而是先到了海南三亚,希望找准时机再攻回去。三亚现在是风景优美的旅游胜地,当时可是一片荒凉,也没被文明开化。 没有像样的房屋,我和太太就住在两层的茅棚里:上层住人,下层养猪,中间隔着薄薄的木板。之后,来了新撤退来的人,猪就被宰了,下层腾出来给新来的人住。在茅棚里住了几个月,没有寻得机会反攻,最终大家撤回台湾。这一次离开,再回大陆就是四十多年以后的事了。 眷村记趣 在台湾,有个名词叫“眷村”。1949年从大陆一下子涌入台湾二百五十多万人,这些人在台湾搭建房舍生活下来,这些由大陆人构成的生活社区被称为“眷村”。 一 眷村一开始大都是篱笆房。所谓篱笆房就是在篱笆墙两面糊上泥巴,用茅草堆搭个屋顶的简易房子。之所以这么做,一来是因为军饷微薄,物料短缺;二来大家都以为在台湾只是一时之举,就如以往的行军打仗一样,不久就会打回去,因此临时搭些住处即可。这样的篱笆房里,有人只铺些干草,放个铺盖卷就可以了;有的人则去买些简易的家具用作陈列家当。我和太太去集市上买了些竹条编制的桌椅床铺,算是安顿下来。 这种只能蔽日、连风雨都挡不住的简易房屋住起来诸多不便,尤其是台风来的时候,房子就被吹得东倒西歪,里里外外都是雨水。这倒也罢了,因为房屋不隔音,声音稍微大些就传到隔壁去。最尴尬的要数晚上,有人编了个顺口溜说,“新郎新娘,睡着藤床,本来就响,何况!何况!”如此,大家全无隐私可言。 这样日复一日,一直没有打回大陆的消息。于是人们开始“正视”起房屋问题,有人推倒篱笆,盖了砖房,大家都跟风而建。眷村人多,地方有限,房屋密度很大,这间挨着那间,很多设施公用,像极了上海的老弄堂。虽然空间狭小,但却相互之间彼此照应,颇有人情味。 在眷村,能听到各地的方言,但以四川话最多——军官的太太大都是湖南人和四川人,两地口音差不多,因此四川话就如今日的普通话一样成了当时通用的语言。在我居住的眷村,绝大多数都是山东人,因此虽然身在台湾,但有妻子相伴,乡音围绕,思乡之情并没有那么浓烈(只是常常想起外婆和二叔)。也许因为远离故土,大家更加团结,同甘共苦,其乐融融。哪一家包饺子,四邻甚至整个街巷都能分享到。 二 因为军饷微薄,生活开销却愈来愈大,那些原来在家做全职主妇的眷村太太们开始行动起来,纷纷走上街头做些小买卖。东北酸白菜、四川牛肉面、山东大馒头、烧饼……五花八门,这些小吃不仅在眷村受欢迎,台湾本岛人也对这些新鲜的吃货表现出极大的热情。后来,山东大馒头和四川牛肉面竟成了最受台湾人欢迎的眷村美食了,就连现在淡水老街的小吃多半也有眷村太太的功劳。 因为眷村的影响越来越大,台湾开始关注眷村和眷村人。有一个关于眷村的小故事流传已久:有一名记者采访眷村一名退伍的老兵,问他们都做些什么?这个老兵不紧不慢地用山东话说:“俺们主要从事四大行业”。记者追问下去,老兵说:“我们从事的有文化事业、交通事业、卫生,还有食品加工业”。记者越听越觉奇怪,便请老兵举例说明。老兵一本正经地说:“文化事业,比如我们给人家送报纸;我们蹬三轮给大家提供了交通的方便;还有掏大粪、扫马路这种环境卫生事业;最出名的要数我们的食品加工业,山东大馒头特别受人欢迎。”虽然说法有些夸张,但他的话真切地反映了眷村人的生活和他们的积极、乐观。 眷村太太们除了要想方设法挣钱贴补家用,经受身体的劳累之外,还担惊受怕,忍受心灵之苦,尤其是空军太太。每天下午五点左右是空军太太最紧张的时候,她们一定都在家等候丈夫的归来——如果丈夫没有回来,很可能他们就此分隔阴阳了。每当这时,眷村太太最害怕接到空军总部的电话——一旦确认牺牲,“国防部”会打电话到飞行员所在的眷村通知军眷。那些失去了丈夫的遗眷生活很不好过,到后来,因为眷村的单身官兵也很多,这些遗眷就改嫁给他们了——不过,这意味着担心又重新开始了。做军眷,真是不易。 三 渐渐地,眷村人在台湾慢慢扎下根来。20世纪80年代,台湾开放党禁后,眷村有了一个鲜明的特色:每次选举,眷村都一边倒地拥护国民党。他们是跟着蒋介石来到这片土地,在这里开始了新生活,所以非常忠于国民党。每到选举期间,眷村都会在村口挂一面很大的青天白日旗,以此表示支持国民党;更有甚者,还会挂一条标语:本村支持国民党,民进党勿入!到陈水扁上台后,眷村坚决地反对台独,这对制约和打击台独势力是有重要意义的。但近些年,随着第一代眷村人的老去和去世,第二代、第三代眷村人已经没有那么浓烈的大陆情结,也不再是国民党的拥趸了。 如今,随着经济的发展,不少眷村已被拆除。那些幸而没被拆除的,依然保留着原来的模样。在现代化的经济发展中,眷村像被遗忘一般,独自保持着自身的那份宁静和简单。 荣民老兵 在台湾有个名词“荣民”,台湾人称为“老芋”(闽南语读音为a)。“荣民”从字面理解为荣誉公民,应当是社会的中层阶级,但实际上“荣民”却是指当年从大陆撤退到台湾的退伍老兵,他们处在社会的底层。 荣民可以说是蒋经国一手“造就”的。蒋经国在担任“总政战部”主任时,为了整肃军队,将那些曾经在大陆出生入死征战疆场的残兵败将一夜之间全部退伍,变成了“荣民”。但老兵毕竟是有功之人,蒋经国也曾说老兵是圣人,有很大的牺牲精神,要厚待“荣民”。为此,特别成立了退除役官兵辅导委员会,管理老兵的就学、就业、就养(养老)和就医,体系相对完善。尽管有相对完善的福利,但这些“荣民”退役之后的生活还是不尽如人意。政府的津贴只够温饱,稍不注意就捉襟见肘,老兵又大多都没文化、没技术,在社会上生存很不易。穷则思变,有些勤快的老兵就开始做起了小买卖,卖些家乡的小吃增加收入。 老兵们的生活一下子变了,从练兵打仗变得“无所事事”,一时间生活没了方向。 外岛的老兵情况更糟。没退役前,常年驻守在岛上,跟妻儿没法团聚;探亲休假回家时,却发现只有四壁空房,媳妇不知道哪里去了。于是,十几天都奔波在台湾找老婆,假没休成,还闹了一肚子气回来。 我在干校的一个好朋友老袁是湖北人,武汉大学毕业的高材生,撤退时因为时间仓促,没能带女朋友一起走。到了台湾后,他就把女友照片贴在床头,日思夜想。大家给他介绍女朋友,他一律都拒绝,还嘲笑大家说,你们根本不懂感情,不懂“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开放大陆探亲后,他急切地回去看望了当年的初恋情人。结果回来后他却沮丧着脸,把桌子一拍,说道:“人家都已经结婚了,儿子都16岁了!”尽管心上人已为他人妻,但老袁依旧独自抱着“生死相许”的诺言,推却一切提亲,一个人生活到终老。老袁的遭遇也发生在很多老兵身上,因为当初撤退得太急,很多订了婚的,结了婚的不得不独自来到台湾,与另一半远隔千里。在部队时要训练,士兵们还不甚思乡,现在退役了,老兵们越来越希望能见到家人,不断向政府请愿。后来蒋经国开放大陆探亲,两岸才有今天这么频繁的交流,这应该有老兵的功劳。 像老袁这样痴情的总是少数,有些老兵会娶遗眷,因为都来自大陆,彼此有相同的生活经历和信念,到老了都是个伴。情况好一些的老兵也有娶台湾本岛姑娘的,不过这些台湾姑娘大多会提出同一个要求:要老兵买块地作为聘礼。丈母娘家的理由是:“如果你们将来真要反攻大陆,人走了,还有地皮留着,我们不至于人财两空。”老兵们狠狠心,买地娶妻开始了新生活。老兵的节俭加上台湾女人的精明,最后这些嫁给大陆老兵的台湾女人靠地产成了富婆,鱼与熊掌兼得,让那些胆小、多虑的台湾女人嫉妒。 尽管老兵守卫了台湾,但很长一段时间,台湾居民都对这些外来的不速之客另眼看待,而且他们又没知识、没文化,大多从事些社会最底层的工作,台湾居民对“荣民”老兵的歧视,直到近几年才有所缓解。 六十多年过去了,“荣民”在台湾扎了根,虽不是故乡,但也是家;第二代外省人今天正在为台湾的经济发展贡献力量,本岛人与外省人也应该是一家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