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需彩凤双飞翼

作者：杨叔子

高等教育研究 1996年02期

　　（一）

　　在今年的全国科技大会上，党中央英明地提出了“科教兴国”这一伟大的战略决策。这一决策是邓小平同志提出的“尊重知识，尊重人才”与“科学技术是第一生产力”等论断的高度综合与深刻体现。

　　“今天的教育，明天的科技，后天的经济。”这是一个十分形象、极为深刻的表达，贯穿其中的就是人才。教育培养人才，人才掌握科技，科技使经济更快地发展。有了高新的科技，才可能有繁荣的经济，才可能有强大的实力与竞争力，才可能有强大的国防。落后就要挨打，落后甚至要灭亡。这是我国从1840年鸦片战争以来所蒙受的民族奇耻、国家大辱的历史事实。我们清楚看到，科技是要人才去掌握的。“人才”如果不具有良好的素质，如果没有强烈的爱国主义思想与高度的民族责任感情，即使掌握再新再高再好的科技，不但不能为自己的国家、自己的民族服务，不能“外为我用”、“洋为中用”，而且可能危害国家与民族，危害人类与自然。

　　经济落后要挨打！物质文明落后要挨打！同样，人民素质落后也要挨打！精神文明落后也要挨打！在抗日战争中，中国人民为什么会胜利？在解放战争中，三座大山为什么会被推翻？为什么中国人民能用小米加步枪打败强大的敌人，建立了新中国？中国人民之所以胜利，就是因为有了中国共产党的领导，有了一批志士仁人的前仆后继，有了人民的觉悟、人民的团结而中国人民不再是一盘散沙。尽管当时的经济落后，军力薄弱，但是，精神力量转化成物质力量，最终战胜了强大的敌人。

　　1982年我在美国作访问学者时，有好几位外籍华人教授给我讲，大陆的教育有缺陷，到国外留学的学生，懂得abc，懂得xyz，懂得美元英镑，就是不了解长城、黄河，不了解天文祥、史可法，不了解《大学》、《中庸》。他们怎么可能为中华民族献身？怎么可能为中国服务？他们的话很形象、很深刻。懂得abc，外语好；懂得xyz，数学好；懂得美元英镑，经济算盘好；不了解长城、黄河、对中国地理无知；不了解天文祥、史可法，对中国历史无知；不了解《大学》、《中庸》，对中国文化无知。这样，怎么可能对民族、对国家有了解、有感情、有责任心而去服务、去献身呢？如果我们培养的都是这种“人才”，岂不可悲！另一方面的例子是，最近我校一批学生同香港一位著名的爱国企业家座谈，有这样一段对话：“您的企业需要什么样的人才？”“要德才兼备！”“德才两者，哪个优先？”“德！有德的人至少可找到适合他的工作岗位；缺德的人我们企业坚决不要！”“您所指的德是什么？”“首先是职业道德、社会公德。”“为什么？”“大陆来的有些毕业生，根本不信守签订的合乎法律的合同，干了几个月，把公司借给他用的公用财物囊括而去，不告而别，逃之夭夭了。这怎么行？没有起码的职业道德与社会公德！这种人怎么可以相信？怎么可以聘用？没有他们比有他们好。”这又是一个尖锐的批评，也是一个深刻的说明。如果我们培养出来的“人才”，不爱国，不顾公共利益，缺乏职业道德，只要能利己就什么都可以干出来，这岂不是后患无穷？

　　在我们高等教育中，有一种急功近利的“功利化”倾向这不能不引起我们严重注意。在德与智的关系上，轻德重智；对智，在“专业”与“基础”的关系上，重“专业”轻“基础”。似乎我们的教育只是为了物质文明建设，只是为了经济建设，乃至只是为市场经济服务，这是不符合党和国家的教育方针的。这将使我们的高层次人才不是厚基础、宽口径、高素质，而是薄基础、窄口径、低素质，不是在德智体等方面全面发展。无论是从目前教育中暴露出的一系列问题与社会上的时弊来考虑，还是从我国面向21世纪的建设与发展来考虑，都已到了加强学生全面素质教育、特别是人文素质教育的紧迫时刻。无论是从人类社会发展还是从我国当前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来看，发展与建设始终包含着物质文明与精神文明两方面，只是精神文明的内涵各有时代的特点与要求罢了。时代发展到今天，科技加速发展，社会物质财富急剧增加，物质文明飞跃昌盛，而社会问题也越来越严重，因而人文教育、人文精神、提高人的人文素质也越来越重要。如果我们不抓紧社会主义精神文明建设，对我们高等教育来说，特别是高层次人才的人文素质教育，不仅势必会严重影响社会主义精神文明建设，而且会危及社会主义经济建设和社会主义事业。

　　（二）

　　重视素质教育，特别是人文素质教育，是我国教育的优良传统。新中国成立后，这得到了进一步发展。我国的《教育法》第一条就明确指出，发展教育事业，就是要提高全民族的素质，促进社会主义物质文明与精神文明建设。

　　我国儒家经典《四书》中的第一部《大学》开宗明义就指出：“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大学”是指治国平天下的学问，今天，我们可以解释为大学是培养高层次人才的学问，是培养“大家”、“大师”、“权威”、“专家”的学问，其目的在于使受教育者提高道德思想素质，净化个人灵魂，陶冶高尚的情操，进而去教育群众，唤起群众，奋发精神，在统一认识的基础上，团结起来，共同奋斗，除旧布新以达到真善美的境界，实现人类“天下为公”的崇高理想。那么关键何在呢？《大学》接着明确指出，“一是皆以修身为本。”“修身”，就是要努力作好内化工作，培养良好的全面素质，特别是思想道德素质。修身为本，素质就是本，“其本乱而末治者否矣”，本乱了，基础不好，上层是绝对不可能好的。儒家所强调的修身，其核心与目的就是要协调各方面的关系，就是教育人要正确看待自己，正确协调自己与他人、个人与家庭、个人与集体、个人与社会、个人与国家，乃至个人与自然的关系，正确认识个人所应承担的社会责任，正确处理个人的发展与社会的需要的关系。孔子有弟子三千，贤人七十二。孔子最欣赏的不是子路的勇敢与帅才，不是子贡的外交能力与商业能力，不是冉求的“可以南面”为王的才华，而是颜回的“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的高尚人文素质。

　　为了达到全面提高受教育者的素质，孔子的教育内容是“六艺”：“礼、乐、射、御、书、数”。仔细分析这“六艺”的内容，用今天的观点来看，就是提倡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孔子本人就发奋学过当时业已形成的“五礼、六乐、五射、五御、六书、九数”。在此基础上，又博学深思，删《诗》、订《礼》、述《乐》、正《易》、论《书》、作《春秋》，成为当时教化的《六经》，为我国传统文化的整理与发展作出了杰出的贡献。

　　我们中华民族，一贯有着优秀的人文精神与人文素质的传统，从孔孟的“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与“杀身成仁，舍身取义”，到范仲淹的“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与文天祥的“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发展到毛主席认为是共产党员座右铭的鲁迅名句“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我们党提出的“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以及雷锋精神所体现的“毫不利己，专门利人”的共产主义品质。

　　在新中国建国之初，在毛主席亲自参与下，把“五爱”（爱祖国、爱人民、爱劳动、爱科学、爱护公共财物）先后写入了《共同纲领》与宪法。邓小平同志又提出了“四有”：有理想、有道德、有文化、有纪律。这“五爱”与“四有”，就是今天所需要的精神文明，其内化为人的思想道德素质与科学文化素质，极大地发展了我国人文精神的优秀传统。例如，把“爱劳动”列入我国国民的公德，《教育法》中又明确规定教育“必须与生产劳动相结合”，这既是基于“劳动创造世界”与“劳动创造人类”的辩证唯物史观，是对剥削阶级鄙视劳动的阶级意识的批判，又是对中华民族勤劳美德的继承与弘扬。“爱科学”、“有文化”的提出，则是紧密结合当代的实际，充分肯定科学文化的重要地位。“五爱”与“四有”，把人文精神、人文素质放在第一重要的地位。爱因斯坦说：“第一流人才对时代和历史进程的意义，在其道德品质方面，也许比单纯的才智成就方面更大。”读一读爱因斯坦对居里夫人的评价，将更加深我们这方面的认识。

　　（三）

　　今天我们提出加强人文素质教育，当然，决不是要毫无批判地将孔孟学说、诸子百家照搬到今天，更不是颂古非今，睁眼看不到社会的巨大进步，妄图开历史倒车。由于众所周知的原因，特别是“文化大革命”及其“批孔”的影响，在今天确实存在着民族虚无、民族历史虚无、民族文化虚无的思潮，所谓“全盘西化”就是最好的反面典型。什么960万平方公里的国土，什么五千年的传统历史文化，什么百年来帝国主义对我国的侵略与宰割，什么中国人民前仆后继、流血牺牲、力求解放，什么集体利益、社会公德，什么国格、人格，在一些人眼中与脑中似乎已不存在。有钱是我乡，有奶是我娘，有利我就去干，管它怎么样。如此下去，怎不令人忧虑重重？！一个国家的人民，一个民族的子孙，如果忘记了自己民族及其历史、文化与人文精神，那将是十分悲惨的，后果就是自己的国家、自己的民族将会有形或无形的沦亡。

　　毛主席指出：“我们必须尊重自己的历史，决不能割断历史。但是这种尊重，是给历史以一定的科学地位，是尊重历史的辩证法的发展，而不是颂古非今，不是赞扬任何封建毒素。”毛主席明确指出，从孔夫子到孙中山这份珍贵的历史遗产，我们必须认真总结。在加强学生的全面素质教育，特别是人文素质教育时，我们必须特别重视加强我国历史与文化、文学与艺术以及传统美德的教育，以期培养学生具有强烈的爱国主义思想意识，具有民族特色的高尚情操和公正纯洁的灵魂。

　　我们要一再强调，人文教育与科技教育，在当代的教育中，特别是高等教育中，是两个同等重要的方面，各有各的地位，各有各的作用，缺一不可。它们是相互支持、相互补充、相互渗透的。或许可用诗人卢梅坡的《雪梅》诗中的名句来描绘这两方面吧：“梅须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雪梅相映，方能成趣，方为奇观。没有科技教育，没有掌握新高科技的高层次人才，经济就会落后，国防就会落后，落后就会挨打！同样，没有人文精神，没有人文教育，没有具备高的人文素质的人才，就等于没有灵魂，就会迷失方向，就可能走上邪路，就可能犯下不可饶恕的错误、造成无法弥补的损失。

　　应该说，许多著名的科学技术专家的无私奉献，乃至献出自己的宝贵生命，正是有一种强烈的人文精神与高尚的人文素质所支持。没有这种精神与素质，没有这种献身，就没有去开发具有极大潜能的科技力量，就没有科技的进步。布鲁诺由于坚持哥白尼的“日心说”，而被烧死在广场上。竺可桢热爱气象学，临终前还在记录当天的温度。这种例子举不胜举！著名的科学技术专家的成功探索与创新，正是由于有正确的思维方式的支持与引导。没有正确的思维方式，就没有科技的辉煌成果，也就没有科技的进步。牛顿由苹果落地而揭示出万有引力定律，笛卡尔既是伟大的数学家，又是著名的哲学家。这种例子，也不胜枚举！如果从生理上考察，人的左半脑用于逻辑思维，用于求同思维，用于计算与语言，用于分析；人的右半脑则用于形象思维，用于求异思维，用于文学与艺术，用于综合。两者用2亿条胼胝体联接，并以每秒40亿个脉冲速度来传递信息，彼此互补，彼此支持，形成一个整体。这说明人脑本来就是这两方面的综合。鲁迅的名著《狂人日记》，既是一篇揭露人吃人的封建社会黑暗的杂文，又是对一个患有精神病的狂人的合乎医学的记录。达·芬奇的名画《蒙娜丽莎》，既表现出高超的艺术技巧，又显示出正确的光学原理与解剖学原理。李时珍既是伟大中国药典《本草纲目》的作者，又是中国文学的酷爱者，乃至在书中不少处用著名诗人的诗句来表达。科幻小说大师凡尔纳则被誉为“科学家中的文学家，文学家中的科学家。”文学给了他丰富而浪漫的想象，科学给了他深厚而求实的基础。爱因斯坦却还是出色的小提琴手，琴声呼唤出他大量的科学灵感。

　　高层次人才需要全面发展，人文素质与科学素质是其两翼。对一个国家、一个民族而言，人文精神与科技文明，精神文明与物质文明或者说人文教育与科技教育，素质教育与专业教育，是其两翼。这是通过主体互连的两翼，两翼健劲，方能高飞！身需彩凤双飞翼。

　　（四）

　　我们完全可以信赖年轻一代，完全可以寄希望于他们，大量事实证明，他们成长的主流是健康的、向上的。任何悲观或迷惘都是没有根据的。我们决不能做鲁迅笔下的九斤老太，形而上学地认为一代不如一代。但年轻一代的部分人中，的确存在着这种或那种问题，有的问题是严重的，决不可轻视。问题如何解决？根本之点在于教育。加强素质教育，特别是加强人文素质教育，是刻不容缓的严重任务。对不同类型、不同层次的学校与学生应有不同的要求。例如讲历史，对小学主要讲故事，对中学主要讲史实，对大学主要讲史论。层次越高，要求越深、越广、越高。

　　加强素质教育的关键在领导，观念的转变是根本。没有领导的观念转变，就不可能有基于高瞻远瞩的坚强决心，就不可能有切实可行的措施。

　　办教育，办学校，主要靠教师。加强素质教育，特别是加强人文素质教育，也主要靠教师。教师要敬业，要教书育人，要为人师表。毫无疑问，一方面我们应大力加强文科师资队伍建设，以适应大力加强人文素质教育的需要。同时也要提高业务教师的人文素质，教师要真正地把传道、授业、解惑融为一体。首先，教师应在教学过程中，融入爱国主义教育，培养学生的民族感情，弘扬爱国主义精神。要通过大量的史实，让学生既充分了解中华文明博大精深，光辉灿烂，源远流长，丰富多采，对世界作出了巨大的贡献，又深刻认识到近一百多年来我国所蒙受的奇耻大辱、深仇大恨，要将血的历史教训永记心头，真正懂得只有中国共产党才能救中国这条真理。这是当前人文教育中最为迫切的任务。其次，教师在教学过程中，应紧密结合教学内容，教会学生正确思维方法。在最近的一次国际会议上，一位年轻的外籍华人专家告诉我，他原来在大陆所学的课程中，最有用的是“自然辩证法”，其他课程内容派不上用场，也忘了，只有“自然辩证法”有用，到处都有用。数学中的“美”，物理学中的“美”，专业中创造发展“美”，都是正确思维的表现。教师应给学生“举一隅而以三隅反”的思维，应给学生“大道不器”的思维，这远比给学生一些死条文重要得多。当然，这些思维方法必须通过具体业务知识来讲授。第三，教师应该为人师表，自己的谈吐、行为、举止、风度都默默地影响着学生。在教学各环节上，都要严格要求学生，进行“以规矩，成方圆”的养成教育。教师是人类灵魂的工程师，教育是民族灵魂的塑造工程。寓育人于教书，在育人中教书，因材施教，因势制宜，将“教书”与“育人”两者融成一体，这是教师的创造性劳动与崇高职责。

　　当然，要加强与完善对学生的全面素质教育、特别是人文教育，还必须改革现有的课程体系与内容，完善与规范有关的制度，强化校园人文氛围，发扬优良校风，加强社会实践与生产劳动，开展丰富多采的课外活动，使得在“教化、养成、示范”诸方面，以强大的人文精神去有力地规范与熏陶学生，使之能在德、智、体诸方面得到生动活泼的发展，成为社会主义事业的建设者与接班人。

　　最后，应强调指出，目前我们强调加强素质教育，特别是人文素质教育，固然是因为我们的教育中出现了一些失误与问题，令人极为关注，极为忧虑，但这毕竟不是我国教育的主流。我国教育的成绩是巨大的，看不清这点是完全错误的。悲观失望是没有根据的。这些失误与问题，好比落叶。我们的落叶，不是秋天的落叶，不是杜甫笔下的“无边落木萧萧下”的落叶，那是一派凄凉、一派衰败，是走向严寒。我们的落叶，是春天常青树的落叶，是刘禹锡这位唐代伟大的改革派的诗人笔下的“芳林新叶催陈叶”的落叶，这是一派繁荣、一派兴旺，“欣欣此生意，自尔为佳节。”我们的失误与问题是春天的落叶，是前进道路上的困难。我们在党中央的领导下，坚持社会主义精神文明和物质文明两手抓，两手都要硬；坚持把人文教育和科技教育放在同等重要的地位，再大的失误我们也会纠正，再大的困难我们也能克服。我们的国家、我们的民族、我们的教育、我们的年轻一代、我们的高层次人才，我们的只只彩凤一定能更好地展开健劲的双翼，高飞疾翔，长空竞胜！观失望是没有根据的。这些失误与问题，好比落叶。我们的落叶，不是秋天的落叶，不是杜甫笔下的“无边落木萧萧下”的落叶，那是一派凄凉、一派衰败，是走向严寒。我们的落叶，是春天常青树的落叶，是刘禹锡这位唐代伟大的改革派的诗人笔下的“芳林新叶催陈叶”的落叶，这是一派繁荣、一派兴旺，“欣欣此生意，自尔为佳节。”我们的失误与问题是春天的落叶，是前进道路上的困难。我们在党中央的领导下，坚持社会主义精神文明和物质文明两手抓，两手都要硬；坚持把人文教育和科技教育放在同等重要的地位，再大的失误我们也会纠正，再大的困难我们也能克服。我们的国家、我们的民族、我们的教育、我们的年轻一代、我们的高层次人才，我们的只只彩凤一定能更好地展开健劲的双翼，高飞疾翔，长空竞胜！

作者介绍：杨叔子 中国科学院院士、华中理工大学校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