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想跟你逛逛街

　　我躲在一棵七扭八拐的梧桐树后面窥视她。 　　这棵树到底多少岁了？从我记事起，它就七扭八拐地杵在这里，好像那时就有这么粗了吧！不知不觉，我的个子已经快到一米六了，它长了吗？这个问题显得有些愚蠢，它肯定在不停地生长，只是没人在意罢了。就好比现在的我，靠得它这样近，我的脸紧贴着它，它粗糙的皮肤刮得我的脸生疼，可我依然没有多看它一眼。说到底，我只是在利用它而已，过了这一阵子，它依然只是普通的一棵树，跟街道边的任何一棵树没有多大区别。 　　其实，我又何尝不是这样的一棵“树”呢？被人利用，然后，再被无情地抛弃。 　　酷暑七月，我的心啊，拔凉拔凉的。 　　阳光如一把把锋利的刀片，想把暴露在它面前的所有东西千刀万剐。街上的行人几乎都是全副武装，遮阳伞、遮阳帽、墨镜，甚至连一种能遮住大半张脸的超薄型口罩也粉墨登场了。 　　我把太阳帽的帽檐往下拽了拽，汗水已经濡湿了头发，顺着我的脸颊一路爬下去，像数条虫子，在我的脖子和后背上蠕动着，一直往下……眼睛也胀痛得厉害…… 　　她在街对面徘徊着，时不时把草编的遮阳帽摘下来当扇子扇着风，时不时掏出纸巾擦着脸上和脖子上的汗水。 　　“哈哈哈……”我听到自己从内心深处发出的得意的笑声，这笑声仿佛来自另一个身体，不知怎么就蹦出来了，把我吓了一跳。 　　柳亦寒，你必须尝尝等待的滋味，尝尝被辜负被欺骗的滋味，尝尝度日如年的滋味。 　　我拧开随身带的一瓶水，一仰头，“咕咚咕咚”，好痛快！ 　　腿有些麻了。我背靠着大树蹲了下去，有些后悔没把家里那个望远镜带过来，那样我就可以把对面的她——柳亦寒的表情看个一清二楚。 　　望远镜是前几天去看演唱会的时候买的。 　　为了那个王力宏的演唱会，我足足兴奋了半个月，也辛苦了半个月。我低三下四，跟老爸软磨硬泡，叠了半个月的被子，洗了半个月的袜子，擦了半个月的杯子，才得到了两张票。然后，我第一时间给了柳亦寒一张，千叮咛万嘱咐，让她不要忘记，体育会展中心大门口不见不散。此后的每一天，我都会把票拿出来看看，并畅想一番演唱会的盛况。 　　天公却不作美。演唱会当天，落起了小雨，到晚上，雨大得像从天上倒下来似的。我穿了雨衣，又撑了把雨伞，准时到达体育会展中心等待柳亦寒。可是，我伸长脖子等了足足半个小时，一拨儿又一拨儿的人走马灯似的进场了，柳亦寒还是没出现。风大，雨也大，我全身都湿透了，开场音乐响了，我不得不跑了进去。可容纳几万人的体育会展中心座无虚席，只看见黑压压的人头。 　　柳亦寒进来了吗？ 　　找了半天，最后还是一个工作人员领着我找到了座位。我往左边看，一个中年妇女，不认识；往右边看，一个中年男人，也不认识。柳亦寒真的没来。难道她把票卖了？体育会展中心外面就有不少卖票的人，原价一千多的只卖五百，八百的只卖三百。柳亦寒的家庭条件不好，可也不至于把票卖了吧？这票，不仅仅是钱，还有我的友情呢！友情能换钱吗？ 　　我的心像乘坐着观光电梯，一下子落下去了，失重的感觉，心痛的感觉，堆积在一起。 　　王力宏唱得好，跳得也棒，场内的人们跟着他唱，挥舞着手中的荧光棒，热度高得要掀翻会展中心的顶棚。我浑身湿漉漉的，心也湿漉漉的。 　　柳亦寒，你怎么能这样？我可是一直把你当成最好的朋友的。你知道我是多不容易才弄来那票的？想着想着，我的心寒得跟冰块似的。 　　忽然，旁边有个男人压低嗓子问：“小姑娘，买个望远镜呗！这里离舞台挺远的，既然来了，总得看清王力宏长什么样儿，不是吗？” 　　我说：“不要！” 　　那男人继续磨：“买一个吧，要不不是白来了吗？” 　　我压根儿没心思搭理他，他却在一边喋喋不休，像一只蚊子，不见血不撒嘴，嗡嗡嗡，嗡嗡嗡…… 　　场内一片喧嚣，我心中一片凄冷，那个卖望远镜的男人的骚扰声不绝于耳。 　　再也无法忍受了。我掏出钱，买下了望远镜，买下了身边的安宁。 　　不过，望远镜的质量还真不错，从望远镜里看舞台，果真感觉近在眼前了。 　　可是，我依然很失望，再好的望远镜也只能看清人的表面。人的内心怎样才能看清呢？ 　　走出体育会展中心的那一刻，我咬牙切齿地说：“柳亦寒，我决定讨厌你！” 　　柳亦寒朝我这边望过来。我吓得一个激灵，赶紧缩回到树后。 　　还好，只一小会儿，柳亦寒就往旁边看去了。此时的柳亦寒显得有些傻，太阳那么毒辣，就不知道找个地方避避吗？干吗死守在那个标志牌旁边呢？虽然事先的约定地点在那里，可标志牌又不会跑掉，是不是？ 　　柳亦寒是我们班最聪明的女生，学习成绩一直遥遥领先，再难的题目到了她手中都会迎刃而解。但柳亦寒从来不会因为自己的成绩好就高高在上，她总是很乐意帮助人，不管男生还是女生，不管优等生还是后进生。当然，也包括我这个学习中不溜秋，长相中不溜秋的女生。她的身边似乎总是有很多朋友，但想成为让她另眼相待的朋友还真是不容易。 　　可我做到了。 　　柳亦寒不是“一般”的女孩子，别看许多同学表面对她好，说崇拜她什么什么之类的，其实他们骨子里说不定正在嘲笑她呢！他们看她的眼神并不“单纯”，有羡慕，也有鄙视，一切都源于柳亦寒的缺陷——唇腭裂。 　　柳亦寒出生后，左邻右舍都跑去看稀奇，大家都说小女孩真是可惜了，眉清目秀的，却是个豁嘴。后来那种毛病被规范为一个新词：唇腭裂。柳亦寒的妈妈受不了巨大的压力，从月子里就开始跟她爸爸吵架，后来虽然为柳亦寒做了手术，但嘴唇上还是留下了明显的疤痕。柳亦寒说话的时候，那疤痕就开始扭动，像一条活着的爬虫，让面对她的人感到不安。或许，柳亦寒爸爸妈妈的婚姻也是让这种不安击溃的，柳亦寒才两岁，他们就离婚了。 　　我理解柳亦寒内心的那种挣扎，她用尽力气学习或许正是为了让自己忘记嘴唇上的那道疤痕，也想让别人忽略她的“与众不同”。 　　我有一个远房的老姑婆，已经九十五岁了，她也有唇腭裂，但老姑婆出生的那个年代医疗水平有限，她没有接受治疗。老姑婆一辈子就喜欢把自己关在家里，很少出门见生人。直到现在，家里来了人她也还是一个人坐在房间的藤椅上，膝盖上趴着一只老花猫。我小时候最害怕见到老姑婆，我甚至称她为抱着老猫的巫婆。后来我渐渐发现，老姑婆其实更怕我，她总喜欢不停地用手捂住嘴，不让我看见她的残疾。有一次，她问我：“宝宝，你怕我么？”语气是那么可怜兮兮的。那一瞬间，我心中涌上了无限的怜悯。那一天，我摸了老姑婆膝盖上的猫，让老姑婆握住了我的手。 　　我对柳亦寒的好，是真心的好。 　　我陪柳亦寒一起做值日，两个人站在街头的寒风中吃烧烤，我解下脖子上的围巾给她围上，她的脚崴了，我就搀着她去洗手间，扶着她上下楼梯，送她回家……我狠命读书做题，就是为了缩小跟她的差距。我跟她约定，要考进同一所大学……我不去理睬那些异样的目光，他们不理解我，没关系，柳亦寒理解就行了，我自己理解就行了。 　　柳亦寒能感觉到我的真心，她对我也极好，不同于对待别人的好。她在别人面前会笑，但那笑是浅浅的，含蓄的，尽量不触动嘴上那道疤痕。但柳亦寒对我的笑是自由自在的，无所顾忌的。单凭这一点，我认定了，我们都是彼此最好的朋友。 　　现在，我最好的朋友在烈日下经受烈日的暴晒，我却躲在树荫下窥视着她，幸灾乐祸地窥视着。 　　柳亦寒如果离开那个标志牌，向后走十几步，就可以推开这几家店铺——“万千”面包店、“依依”服装店、“小虫”书店中的任何一家的门，里面都有空调，里面有足够的冷气。或者，向左走上几米，那里有一棵大树，也是梧桐树，比起我跟前的这棵树，有过之而无不及，树下有几个人坐着，还有好大的一片阴凉。 　　柳亦寒没有离开的意思。她蹲下了身子，用手撑住了额头。好久好久，头也没有抬起来。 　　怎么了？她中暑了吗？ 　　像有一只手捏住了我的心，我的心一阵紧缩。 　　脚边有些异样。一低头，一只流浪狗正伸着鲜红的舌头舔着我露在凉鞋外的脚趾头。 　　我的天！我全身的血液都凝结了！ 　　我最怕的就是狗，哪怕是一只小小的吉娃娃狗，也会令我头皮发麻，汗毛颤抖。更何况，这条狗是如此巨大，它的鼻孔对着我裸露的小腿喷着热气，我的腿僵硬了，脑中有个念头——逃。可全身没有一个器官听从大脑的指挥。 　　那条狗舔了几口之后，大概觉得味道欠佳，自动放弃了。它有些不屑地看了我一眼，然后“呼哧呼哧”地向前去了。 　　我想站起来，刚才僵硬的腿居然软得跟棉花条一样。 　　那条狗横穿马路，它在川流不息的车辆之间泰然自若，一看便知是经常招摇过市的老手。倒是有两辆小轿车，为了避让突然出现的狗，碰撞在一起，车主下车查看情况，为该谁负责的问题开始纠缠、争吵。 　　马路被堵住了，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上了人，大家似乎忘记了太阳的毒辣和天气的酷热，一个个伸长脖子，兴致勃勃地当着“看客”。大概平常的日子太平静了，有一场热闹的“好戏”送上门，干吗不看呢？我没有忘记自己的任务，看一眼热闹，再看一眼对面的柳亦寒。我不敢大张旗鼓地去看热闹，我担心柳亦寒也会成为“看客”中的一员，那我就暴露了。 　　这场事故的始作俑者——流浪狗却一脸从容地到马路对面去了。 　　我目送狗的背影。奇怪，这条狗我见过吗？回忆猛然间电光火石般闪现。是的，是它！ 　　那次从“小虫”书店出来，我和柳亦寒手牵手走着，书店门口有个移动烧烤摊，旁边呆愣愣地站着一条狗，一见我们，它嗓子里就发出吓人的声音，似乎是烤肉味和饥饿感激起了它的愤怒，它目光凶狠地盯着我们。 　　我尖叫着不敢再挪步子，柳亦寒一大步站到我前面，盯着狗的眼睛，猛地叫了一声：“汪汪！”狗一副受到惊吓的样子，夹着尾巴仓皇后退了。柳亦寒拉住我的手，迅速逃进了人群中，她一边跑一边喘息一边笑着说：“吓死我了……吓死我了……”原来，柳亦寒也是怕极了狗的。 　　心中百感交集。柳亦寒，你怎么还不知道找个地方凉快一下呢？你真傻呀！ 　　“闺女，你是不是在等什么人啊？” 　　我被一个苍老而熟悉的声音吓住了。一抬头，出现在我视线中的面孔更是加剧了我的慌乱。站在我面前的居然是柳亦寒的奶奶！ 　　我忙把帽子又往下拉了拉，支支吾吾道：“嗯……没什么……不是的……”心里却在祷告：“菩萨显灵，奶奶你不要认出我来，你快走开吧！” 　　柳亦寒的爸爸妈妈离婚后，他们很快又各自组建了新的家庭，柳亦寒就与奶奶相依为命。每次去她家，奶奶总会忘记我叫什么，后来干脆就不喊我名字了，只称呼我“闺女”。柳亦寒奶奶的耳朵有点背，却偏偏喜欢跟人聊天。我祈祷着奶奶不要认出我来，谁知奶奶一把将我的帽子摘掉了，她指着我笑着说：“闺女，我就知道是你呀！这么热的天儿，你在这儿干什么呢？” 　　“唔……玩玩……奶奶，你出来干什么呢……”躲不过去了，我干脆反问她，化解自己的尴尬。 　　柳亦寒的奶奶拍拍自己的左腿，说：“嗨，前几天摔了一跤，出来买点药，再顺便买个西瓜给我家寒寒带回去。唉，人老了就不中用了，这浑身的骨头呀，松了，脆了，经不起折腾了。这不，连着躺了三天了，一直是寒寒服侍我呢！她是个苦命的娃呀，从小爹不疼娘不爱，现在还要照顾我这个老太婆，养个儿子不如孙女呀，我是……” 　　奶奶夸起柳亦寒，那绝对是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许多话我都已经能倒背如流了，只是她摔伤的事我刚刚听说。 　　“奶奶，您要小心点呀。听我妈妈说，伤筋动骨一百天呢！您该好好在家休息才对呀！”我这样说着，然后在心里默念：您老人家快回去吧，千万不要看见对面的柳亦寒呀！ 　　“嘿嘿，我家寒寒也不让我活动呢！我这一跤误了我寒寒的大事哟！” 　　“怎么了？” 　　“我家寒寒啊，那天可开心了，说朋友约她看演唱会呢，谁知我跌了一跤，她就忙着送我去医院了。我没什么大事，可她没能看成演唱会不说，还跑进跑出淋了雨，又是发热又是咳嗽，瞒着我吃了药，硬是没耽误照顾我……我这个没用的老婆子，害苦我的寒寒了！这不，今天刚好点，就跑出来了，说朋友托人告诉她今天约她有事呢，她还说她最对不起的就是今天的这个朋友……这么热，也不知她要过多久才能回家，我真担心她的身体呀！闺女呀，你也早点回去吧，外面太热了……放暑假了，到我家找寒寒玩，知道吗？哎哟，我要赶紧走了，太热了，你也早点回家呀……”奶奶一边絮絮叨叨，一边一瘸一拐地走了。 　　我恍若被雷击中，脑中短路一般，只有“刺刺”的电流声，其余全是空白。 　　那天演唱会结束后，我没有等到柳亦寒的电话和道歉。那天，我发誓要报复她。我没想过她失约的原因，但我始终把她当成一个阴暗的角色。这时我才知道，原来柳亦寒一直都站在阳光里，躲在暗影里的那个人其实是我。 　　就像此刻，对面的柳亦寒依然坚守在我们约定的地方，坚守在烈日下。 　　我站起来，双腿像有千万根针在扎着，麻麻的。我顾不得活动一下，立刻向马路对面奔去。 　　那条流浪狗居然阴魂不散地又出现在我眼前，横亘在我跟柳亦寒之间，这次它没看我，而是正啃着什么。 　　我定住了，声音抖抖地叫了一声：“柳亦寒！” 　　柳亦寒通红的脸上溢出了灿烂的笑容。 　　“狗！”我指指那狗。 　　“不怕！我来了！”柳亦寒绕过那条狗，“飞”到我面前，转身，做出凶狠的表情：“汪汪！”她那不伦不类的“狗叫声”再一次让狗不知所措，它仿佛受了侮辱似的跑开了。 　　柳亦寒抹着汗水说：“等你等得快化了，不过，还是要说对不起，没能去看演唱会。” 　　我把剩下的半瓶水递给她：“你傻呀，这么干晒着！” 　　“晒晒舒服，几天没能晒太阳，快发霉了！” 　　“柳亦寒！” 　　“嗯？”她嘴里含着水。 　　“没什么。” 　　“你确定今天想逛街吗？”她喝光了水。 　　“哦，对，只想跟你逛逛街！”我紧紧抓住了她的手，心里默默地说，柳亦寒，我原谅你了，请你也原谅我吧！ 　　（编辑 树 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