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产印钞机设计师之子:人民币是怎么造出来的

澎湃新闻 2016-01-08 09:56

2015年11月12日，中国人民银行宣布决定发行2015年版的第五套人民币100元纸币，在保持规格、主图案、主色调等与2005年版第五套人民币100元纸币不变的前提下，对票面图案、防伪特征及其布局进行了调整，提高机读性能，采用了先进的公众防伪技术，使公众更易于识别真伪。

——消息传来，我不由自主想起了家父陈宏阁和他所在的团队曾在印钞行业打破西方的经济封锁、苏联的技术垄断，设计制造国产印钞机的光辉历程。

陈宏阁

长期以来，钞票印制中平版印刷大都采用湿胶印工艺，缺乏防伪能力。十九世纪末，俄国印钞专家奥洛夫发明了一种具有集色辊筒的一版多色印钞机，后人称此为“奥洛夫印刷法”，“这是仅次于原子弹的机密”（简称“亚核武器”）。

因为技术能力的缺乏，我国人民币有一段时间是委托苏联印制的。上世纪五十年代中苏交恶以后，苏联人曾傲慢地拒绝提供这种技术支持。但是，家父和其他行业前辈并不气馁，短短三年时间攻克技术难关，为第三套人民币印制过程涉及的纸张油墨、版式设计、制版雕刻、防伪技术、印制工艺和印制机械（当时没有机读性能）的全部国有化做出了杰出贡献。

我作为印钞机设计者的后人，在为家父作传，研究中国印钞史的时候，收集了过去（由于保密的原因）鲜为人知的大量资料，走访了许多当事人和印钞人的后代，写出了《一代造币专家：陈宏阁》一书，引起社会关注。2015年中国印钞造币总公司总结历史，编辑《光荣的印制人》进一步提供了家父的档案：干部履历（五十年在十四个地方单位从事印刷机械设计）、原版的自传手稿、调令工资关系和“文革”外调材料及1973年科技人员普查材料。香港永发印务有限公司也提供了家父在新中国成立之前修好的德国印刷机器的相关资料。宁波高级工业学校也有抗战时的一段历史查证。

这些资料，也让我对家父的历史有了更深的了解，得以写出以下小传：

陈宏阁是上世纪五十年代评定的国家三级工程师，在直属央行的人民币印刷制造行业工作。他是印钞机械研制的领军人物，1957年到北京参加第三套人民币印制国有化的全国会战。经过多年的努力，北京五四一厂代号“145甲”平凸版多色接线印钞机研制成功，陈宏阁参与了设计和绘图上的具体指导。

六十年代初，上海五四二厂陈宏阁、朱焕明等人在“145甲”的基础上，研制成功“245甲”平凸版多色接线印钞机，实现了双面八色接线套印、叠印一次成型，从而确立了人民币“集色印刷”的技术标准，其工艺流程运用至今。

为此党和国家给予父亲很高的荣誉，他在北京期间参加1957年国庆、1958年五一天安门观礼和上海国庆十周年的观礼，1959年荣获中国人民银行总行的红旗手奖章。

随着岁月逝去，一些事情通过查证，逐渐明晰起来，父亲取得的成就是有其思想信仰支撑和设计研制基础的。他在上世纪二三十年代就奠定了实业救国，科技兴国的思想，崇尚技术，努力实现先贤容闳的“制器之器”的理想，——先设立工厂，配备各种制造机器的机器，有自己再生能力，可以不断设计发明制造新机器，有了自己国家的工业体系，只有如此，方为有本之木，有源之水，可以实现持续发展，立于不败之地。

自办工厂，研制成功中国第一代照相排字机

父亲1900年生于浙江临海。辛亥革命后，失去清廷俸禄的祖父从台州府举家来到上海，14岁的父亲在刚刚成立的中华书局当学徒。由于他有私塾和教会学校的双重文化基础，很快接受新文化、新思想和新技术，满师后负责管理凸版和平版印刷机，业余时间还自学机械制图。某种程度上，他可以说是工人里的知识分子。

早在1924年，他还在商务印书馆工作的时候，就设计了三色接纹机，解决一线三色的自然衔接难题。1920年代是中国民族工业的黄金期，1929年他就开办了“陈宏记机器制造厂”，发明了雕刻车，减轻手工雕刻的强度，期间还仿制了德国制造的影写版凹印机。

1937年，他到日本参观印刷机械，仿制中岛式印铁皮机；1948年，到香港修理印刷德国印刷机械，为完成党交给的印刷任务打下基础；1949年后，成功设计制造三色胶印机出口国外，并设计高速刨版机等。

他还是中国第一代手动式照相排字印刷机的发明者之一，《中华印刷通史》上记载：民国二十四年（1935），柳溥庆和陈宏阁二人研制成功中国第一台手动式照相排字机。

事实上，华文照相排字机的设计图样于1932年1月前已经草就，但柳溥庆经济能力薄弱，时间也不充裕，又无机械制造之经验，需要一位志同道合且精通机械制造的合伙人。直到1935年1月中旬，柳溥庆胞弟柳培庆才出资部分赞助，并介绍陈宏阁成为合伙人，三人议定合资制造华文照相排字机。

工厂由父亲选址，在“民厚南里”（今延安中路1238弄29-31号）弄堂，厂房是石库门房子两幢，两边客堂间打通作车间，招收学徒7~8人。手动式照相排字机就在此制造。他们约定三个月内造就，但对排字机的部件一再重制改良，经历了九个月，该机于1935年9月制成，虽然还有部分需要改进，但已能应用。我大哥还记得父亲在机器前拍过一张照片，为了突出机器用白布把背景遮起来，举布的工人的脚却露出被拍了下来。

1936年第一期《中国印刷》曾作如下报道：柳溥庆、陈宏阁二人所设计制造的排字机，费数年余之心血，应用照相原理设计制造排字机，其结构极为精巧，所占地位，仅一小间，即能排制各种大小字号之文字，且备有隶体字及其它美术体之字模，可以排印各种书报杂志，闻该机现已制成，正向实业部请求专利……

这台照相排字机开始研制的时间当在1930年代初，与日本开始研制的1929年相差无几。这在当时中国的社会条件下，实在是难能可贵的。

柳溥庆、陈宏阁二人研制的照相排字机究竟什么样？从档案保存下来的设计图纸看，与现代手动照相排字机相比，原理相同，结构相近。

父亲和柳溥庆研制的中国第一台照相排字机，在印刷设备史上被认定为印刷照排的第一代机。到1950年代末，随着上海劳动仪表厂的HUZ型手动式照排机的研制成功，一代机才得以推广。1960年代末，我国开始研制二代机，采用的是光机结合的原理，到1981年投产使用。1986年，上海市印刷三厂使用阴极射线管输出及激光扫描输出技术制造照排机，出现第三代机。1990年代初，以王选为代表的科技工作者研制出第四代机——汉字激光照排系统，为新闻、出版全过程的计算机化奠定了基础。

后来担任中国人民银行印制局总工程师兼印制技术研究所所长的柳溥庆，是中共党史上的一位传奇人物，也是父亲的终生挚友。他们都从印刷厂做学徒起步，后来不光成为生意上的伙伴、技术上的同道，更是共同事业的战友。

柳溥庆很早就参加了革命，是1924年中国社会主义青年团旅欧总支部的成员。1930、1940年代，柳溥庆以商人身份为掩护，从事地下工作，曾安排父亲运送印刷机器前往苏北根据地进行调试，为以后创办“新四军江淮银行印钞厂” 打下基础。1941年底日本侵占上海租界之后，伪政府要父亲做甲长（当时规定要有实业的工商户才能做甲长），父亲实在不愿意，毅然变卖家产，1942年8月离开上海，去了尚不是敌占区的浙江临海老家，在宁波高级工业学校传授机械技术。1945年抗战胜利后，父亲回到上海，受聘于孙雪泥的生生美术公司印刷厂，帮助修复印刷机器恢复生产。1947年到柳溥庆的华东照相制版印刷公司工作。

解放前，为避免被劫往台湾，两人策划商定先后去香港，积蓄技术力量以迎接新中国的诞生。经柳溥庆介绍，父亲先赴香港修理永发印务有限公司印刷机器。回到上海，在上海建华机器厂主持设计。

自行设计制造我国第一台三色胶印机

由于多年的实践经验积累，加上长期不断的刻苦钻研，父亲对先进的印刷设备的构成原理和运作工艺了如指掌。在诸多实践经验和相应设计水平的基础上，才有三色胶印机的问世。在1948年到1950年之间，他就拥有了设计制造的全套技术，而且非常成熟。1951年父亲成功设计制造出三色胶印机。

三色平版胶印机可以印制精细钞劵、地图和股票等有价证劵，后来也印过粮布票，还曾出口朝鲜，可能也是用来印刷钞票。《新民晚报》报道评价说，三色胶印机印制出来的产品，质量超过某些资本主义国家的水平。

到了1957年，陈宏阁作为专家，央行印制局点名邀请赴京参加人民币印制国有化全国会战，在群英荟萃的行业人员中，他的技术和构想得以实现。541甲印钞机来自他的构想和具体指导，542甲印钞机他是主体设计，在这个团队里他是当之无愧的领军人物。

从最近收到的图片资料来看，对开三色平版胶印机精致美观。将对开三色平版胶印机和五四一厂的凸印4色接纹胶印机、五四二厂的双面8色接线套印叠印底纹胶印机，放在一起比较，依然有高度相似之处，机型、原理和构造都是相通的。

因此，从中国印钞机研制的历史角度来看，父亲独立完成设计制造的三色平版胶印机改写了胶印机依赖进口的历史，也为货币印制机械的研发打下了全面的基础，成为后来的印钞机的母机和样机。这也奠定了父亲在印刷机械的领军地位。由柳溥庆介绍安排，父亲正式调入国家印钞行业工作。后为上海542厂解决美国进口机器平板自动摆纸的问题，又为上海614厂设计硬币的高速刨版机。

1959年，参与新版人民币印刷

l959年1月，中国人民银行总行正式向国务院上报更换新版人民币的请示，周总理做了重要批示。其实，未与苏联交恶之前，1957年央行早有安排，一声令下，全国人才集聚北京，发展造币印刷技术，在国外封锁和“保密”的情况下，一无经验，二无资料，难度可想而知。搭建实验小组，开始做实验，定方案，大家积极性很高。北京541厂的李根绪根据父亲提出的机械设计构想，在结构上进行变化，抢先把方案搞了出来，这台机器编号145甲。145印钞机的图纸搞到40-50%时，研制小组从北京搬到上海，在614厂试制印钞机。这段时间父亲经常来往于北京541厂、天津543厂、上海542厂之间。

在上级领导统一规划研制印钞机外，542厂成立“245甲型双面印钞机设计组”，研制升级版新型印钞机。245代号是542厂的倒数，说明由542厂设计的，甲型说明是首创。年近花甲的父亲担任245甲型机的总体结构设计工作。当总体构想来自领军人物陈宏阁，图纸设计布局都已成型，剩下的就是局部完成，最后组装。成竹在胸的陈宏阁劳累过度病倒，继任者都是小字辈，比陈宏阁小三十岁左右。该机于1962年试制成功，1965年获国家发明证书。

在坚持不懈的努力下，1961年以柳溥庆为首的攻关组依靠自制设备和自己的技术，生产出我国首批水印钞票纸，不仅打破外国的技术垄断，结束钞票纸依赖进口的历史，还结束了委托苏联代印我国人民币的历史。而父亲是柳所长印刷技术实践的有力支撑者，柳溥庆常说，“印刷机械上的问题找陈宏阁”。

人民币印制是保密的。习惯于缄口不语的父亲，在家中守口如瓶，从不谈工作，只有从父亲偶尔表露出的喜悦，才能感受到他的聪明才智得到了充分的发挥。特别是1957年参加劳动节天安门城楼观礼活动，享受专家级的待遇，观礼台上，不是将军，就是外国友人。观礼结束后，父亲很激动，对前去看望的二哥说：“一生有此荣誉足矣！”并在天安门合影留念。

第三套人民币是我国目前发行、流通时间最长的一套人民币，它券别结构合理、主辅币品种齐全、印刷工艺先进、防伪性能强，使造币技术跨越了二十年，跻身于当时国际一流水平。其中拾元人民币“大团结”上的底纹雕刻凹版印刷技术，多用于钞票主题图画，出于防伪的需要，该技术仅为印钞厂所掌握，外人知之甚少。

父亲在542厂工作，一直工作到病逝前也没有退休。“文革”时期，父亲受到不公正待遇，中央颁布“十六条”保护科技人员，使他幸免于难，1967年春节备战不放假，父亲坚持上班，到4月的一天突然感到腿脚行走不便。在去瑞金医院住院前，我扶着他从家里出来，在常德路上一家理发店理了发，然后沿着延安中路、静安寺慢慢地转了一圈。仿佛是做最后的告别。手术之后，父亲再也没有从床上起来。6月30日，他在苏州河边上的542厂疗养所与世长辞。

父亲离世快50年了。我每天上下班路过的位于普陀区曹杨路上的上海印钞有限公司，是父亲工作过的地方，里面有一幢大楼是将向游人开放的新厂房和印钞博物馆。工人在进行常规生产的同时，游人就可以观看“白纸变成人民币的全过程”，该项目总投资4.5亿元。总建筑面积46713平方米。基于安全的考虑，除美国之外，世界各国的印钞业是非常封闭的，一般不向外人开放。过去，中国的印钞厂的厂名使用的是代号，直到1985年才公开为上海印钞厂。现在不但厂名要明明白白地展示，将进一步开放，大楼的1至4层作为生产车间。新的生产车间里将会安置进口的印钞设备，进行机械化生产，现有的许多由人工操作的工序将被取代。每两层生产车间建一个环形的夹层，作为参观走廊，用玻璃隔开，游人可以从这里看到工人在下面操作和生产的流程。顶上两层将作为展厅，展品有上海印钞厂1941年建厂以来的所有产品，包括第一至第五套所有面值的人民币纸币、各种有价票证，例如粮票、布票、缝纫机票等，各种有价证券，例如国库券、汇票、支票、股票等。

保密厂开放了，在保密战线工作的先辈们，也应该为人们所知。

当我再次捧起父亲佩戴过的橙色的观礼胸带和金色的国徽，作为后代倍感幸福和自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