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阵透长安
香阵透长安
前文《今生三万六千日,一夕携风牧月去》
我几乎是神经反射般一跃而起,窗外宣泄进刺目的白光,在失去视觉的短暂时间中,我感受着身体的各个机能。
脑袋还是痛得要命。又渴又饿。
还算不错,我想。
我摸索着下床,等到能完全看得清东西时,发现自己赤身裸体地站在一个陌生的房间里,显然,是个女孩的房间。也许还不算最坏,我想,至少我回头望去,妈的!床上一片狼藉,甚至还有血迹。即使子若已不知去向,我也知道自己过界了。
我迫使自己镇定下来,然后用床头的电话给老妈报了个平安。
子若的家里空无一人。看上去她根本就是独居。像她这样过分独立和成熟的女孩,这也实属正常。换个角度看,这恰好省去我逃脱她家人追杀的麻烦。
我穿上自己的衣服,上面有我吐过的痕迹。
我安慰自己,无所谓,情况已经不会更坏了。
我知道自己迟到了。从子若家出来,打车赶到学校。在车上,我瞥了一眼自己的双手,发现左手手心还有一点圆珠笔的痕迹。
到了学校,我才发现,对学校来说,情况还要更坏一些。
今天根本没有上课。整个校园仿佛刚被不入流的山贼洗劫了一般,到处都是垃圾废纸,甚至还有不知哪个倒霉蛋的鞋子挂在旗杆上。几个警察在学校广场上来来往往,还有一些学生探头探脑。
后来我知道,那天以后,学生中的情侣比例突然暴涨,看来昨天的狂欢失控得比我料想还要严重。
对我来说,最严重的后果,是表哥被请进了局子。
尽管有不下十个学生跑去找校方和警方,声称自己才是昨晚在主席台发表激情演说的人,妄图以此一举成名,可是而见到表哥爬主席台的人太多了。何况,他延续了自己两年前的传说。 没有人比校领导更恨他,也没有人比学生们更崇拜他。
在表哥被抓后,有人在公告栏贴上大字报。说他是无尽黑暗里最后的烟火。
而这点烟火,很快要完全熄灭,然后冰冷彻骨了。
表哥揽下了所有的事,何况那天涉及人员太多,学校不可能一一清查,所以此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第三天清晨,表哥被放了回来,我在学校门口与他见面。
短短几天,表哥变得神情颓废,他叼着一根没有点燃的烟。我们站在早上五点半的三中门口,天还没有亮全。他拍了拍我的肩,恢复到了原本的沉默寡言。他点燃嘴边的烟,然后把打火机塞到我手里。
我说:为什么喜欢听京剧?
他没有回答。
我说:为什么要去庆之塘钓鱼?
他冲三中大门扬了扬下巴,不无鄙夷地说了一句话。
这句话,让我高中三年,唯一一次,彻彻底底地热血沸腾。
他说:
唐子,你看,我只需牵着一个姑娘的手,就能冲得他们片甲不留。
我蹲下身,然后说:我们干!我几乎是咬牙切齿,一字一句:我们,把他们炸个底朝天! 但是,我们心里都清楚,来不及了。
表哥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他只是说,明天,他就要按照家里的安排,坐火车去北漂了。然后他把烟丢在地上,再一次拍了拍我的肩。
他拦了一辆黑车,远去。
我手里拿着打火机,后来我再也没有见到表哥。
学校复课后,我又见到了子若,一切如常,我们心照不宣。随着那个耳光的痕迹在我脸上消失,似乎再没有证据去证明那件荒唐的事情。我还得埋头整理那些不死心的情书,偶尔接受她的暴力对待。
然而,放学后,明仔心情激动地找上我。
大唐!他开门见山地说,你还有什么可以教给我!
我试图向他解释,即使他文武双全,上天入地,子耶也不会回心转意。
但是我最后说:速写,书法,刻章,学不学?
明仔狠狠点头:学!
在我从三中毕业后的这么多年里,我很多次回想起当时的动机。但是我始终无法清楚地解释,为什么会领着明仔,为了触碰一个不可能的目标,在那条明知没有终点的路上狂奔。 可笑的是,那甚至是除了子若以外,能够留给我的最温暖的回忆。
尽管表哥走后,司马乾对我们的态度不冷不热,但他还是为明仔制定了新的计划表。 这一次明仔没吃到什么苦头:每个周日清晨,我带着他跋山涉水,去远处寻找不为人知的美景。我们并排坐在山野中,享受秋意微凉带来的好处。齐舜明取景天马行空,不落俗套,下笔果毅,线条简约,没过一个月,就连偶尔一同来郊游的子若,看着他的画都赞不绝口。 某天在学校,我把一本字帖和几把刻刀扔给他,然后明明白白地告诉他,他是一个天才,一个肯吃苦的天才,比我要强百倍。比那个叫张伦的,肯定也要强。
而明仔只是看着我,憨憨地傻笑,说:大唐,你开什么玩笑,我怎么能比你强。你是我师父啊。
我怒其不争地哀叹一声,说:接下来一个月,每天读帖一个半小时。一个星期刻一个章。我想了想,又补充说:别影响学习。
此时,司马乾正站在教室门外,我从他镜片后面那聪明绝顶的眼睛里,看到一些不太明了的内容。
表哥走后一个月,明仔完成了一副画。
画中的主人公自然是校花子耶,飘然如仙,无与伦比。
子若观后,为此大吃其醋,反复抱怨我当时给她画的是个残次品。
然而这幅让我这个半吊子老师大为折服的佳作,被子耶退回后,又被张伦撕毁。
据说,当时张伦正气凛然地走入明仔的班级,将残骸撇在画家桌上,然后说:不经过别人允许,你就可以随便画吗?!然后他俯下身,揪起明仔的衣领,露出一个几乎所有人都没见过,但是帅得足够让女生尖叫的表情,何况她是我女友,你最好不要三番四次试探我的底线! 大家都以为,到此为止了。
明仔却呼地站起来,几乎与他针锋相对:我师父说,你不是我对手。
我,我不是你对手?张伦有些张皇失措,他后退两步,然后重新戴上自信的面具,他笑道,我不是你对手?! 好!他说,今天放学,用男人的方式。敢不敢来?
后来我听说张伦当时的表现,对他大失所望,不就是打架嘛,还扯什么男人的方式。只是雄性为了争夺交配权而彼此撕咬罢了。
七
而这场架发生的那天,是我的耻辱日,明仔的光荣日。
事情的经过相当简单。
张伦带着他的死党们,向那个无数次失败的壮士涌去。很快,迎击而上的明仔和司马乾就被团团围住,齐舜明一马当前,放倒一个,但很快便被拳脚淹没,而司马乾则在前一刻倒下。对方踢打一通后,张伦补踹地上的明仔一脚,鄙夷地扫了不远处的我一眼,得意洋洋,示意收工。
从头至尾,我都站在一边,冷眼旁观。
我提过,我是一个混蛋,但我没提过,我是一个懦弱的混蛋。
而子耶正孤零零地站在一旁,谢天谢地,我掩耳盗铃般心想,子若没在。
张伦以绝对胜利者的姿态向他的战利品迎去。我想他是决心用最残忍的方式,给地上的明仔致命的最后一击。
可是子耶像半年以前,对第一次见面,手持鲜花的明仔那样,从张伦身边飘然而过。她急促地走到明仔跟前,推开还包围着两个失败者的人群,她将明仔从地上扶起来,然后轻轻拂去他脸上的灰尘,明仔像太阳一样傻笑着。
这战争的最后胜利者,那个如同太阳一样的侠客和壮士,在心上人的搀扶下,一瘸一拐地离开了他的战场。
最讽刺一点的莫过于,我们的渔樵耕读互助委员会,在彻底破碎的前一刻,完成了它最伟大的使命。这样的故事也许发生过,不过我想,不多。
我记不清那天,司马乾和我是谁先离开现场的,我所清楚的一点,是我们之间的友谊走到了尽头。
也许是牵扯到子耶和张伦,而司马乾家里背景深厚,所以这次事件校方仍然没有大动作。 事件过后几天,子若突然跑来找我。她说,司马乾的电话,好像有什么事要跟我说。 我自己没有手机,所以他要通过子若找我。
可是他又怎么会有她的号码?
在我接过电话的一瞬间,我便明白了;司马乾在电话里平静地问我:她凭什么喜欢你? 我的思绪瞬间回跃到与司马乾结识的第一天,从那天开始,每当子若在场时,他的每一个动作,每一个表情,每一句话。
原来如此。
我轻笑道:你为什么不去问她?
我从他的话里听出了无限的恨意:我哪里比你差?!我的成绩,人品,家境!陈唐,你想想,这半年来,我做了多少事!是我发明了那十一种烟火,是我跑去实验室偷器材!是我出的所有点子!是我给顺民写了那两份计划表,你的表哥,他只是个有些想法的疯子!还有你!还有你!你什么都没做!你就是个人面兽心的混蛋!可你每天带着她在我面前晃来晃去,我却只能陪着笑脸,像狗一样!!!你,你为什么要反对我们的计划!!如果我的烟火能在三中发射,全校都会知道,这是我的发明!!!这是我的唯一机会,你早就知道,早就知道对不对!!!你知道,所以你要阻止我!!!你怕我抢走她,一定是了。你这个垃圾!!你看看那天,原形毕露了吧?你看看,打架那天,怕得就像个娘们儿,你连娘们儿都他妈不如!!!
我知道,这是彻底的结束,所以其间我一言不发。
等他发泄完了,我问他:司马,你说我表哥是你偶像,这也是假的吧。
当然他颓然道,当然,那个蠢货,我的偶像?!我只是为通过你接近子若,找个像样的理由罢了。怎么样?你们不是都相信了吗?
我说:那好,再见吧。
等一下!司马乾极其神经质地说,我想知道,陈唐。一年多了,你有没有那么一会儿,把我当做真正的朋友?
他先前那些话搞得我气血上涌,我本想撒个谎最后反击他一下,但是最后我还是诚实地说:有。
电话那头传来歇斯底里的笑声:哈哈哈哈哈哈陈唐,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可我没有。 他挂了电话。
打架事件后,齐舜明同子耶的关系突飞猛进,很快就手牵手在老师无法遇见的地方散起步来。而与之对应的,明仔几乎也不再同我来往。
我知道很多事情的不可挽回,于是便不去在意。
渔樵耕读互助委员会彻底分崩离析后,我去了一趟西清村的库房。所有的东西都蒙上了一层细灰。我望着那些外人眼中的垃圾,想起曾为之激动不已的每一束烟火,想起明仔狂奔时,从他心底涌出的那匹野兽,想起这个荒诞的组织,在这里度过的夜晚和白昼,想起那个荒唐夜晚,子若美妙的青春洋溢的身体。
我拉下卷闸门,骑上车,手里捏着一张银行卡,里面是我这几年积攒的零花钱。 我发动车子,踏上了回家的路。
表哥走了,子耶真正地名花有主,似乎不再有什么,能够破坏三中的平静了。
可惜,事与愿违。
表哥走后两个月,一个女生因为私自堕胎,被送进医院。
我甚至能够深切地感觉到,在经历了这一切风波以后,这件事,成为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因为女生承认,孩子是在那起群体性事件的晚上怀上的。
当时听到这个消息,我和子若心虚地对视一眼。
这事没落到我们头上,说明我还真是个走运的混蛋啊。
三中迎来了那时大字报上写的黑暗时刻,迫于家长和社会的压力,学校决定秋后算账,彻底清查那起群体性事件,学校立即进入全封闭管理,并成立一个最新的稽查部门,对所有有早恋倾向,反动倾向和其他怪异行为的学生进行排查。
我和子若当然也在审查目标内。
面对稽查部领导的当面质问,子若拍案而起,发表了让我叹为观止的精彩言论:您说我早恋,你有什么证据?我每天都让我同学把情书拿去丢掉,您还诬陷我早恋!还要把我抓走?你们是老师还是警察?警察抓人还要逮捕证,你凭什么抓我!还有!她从自己的座位欠身过来,一把抓过我的领子。
我故作痛苦地站起身,唯唯诺诺。
她继续她的旷世反击:老师您看看,您说这是我男朋友,就这个怂货,我男朋友?怎么可能?(我很配合地摆了个猥琐至极的表情)
然后她放开我,做了个故作矜持,实则妩媚异常的动作:我要找,也不会找他嘛,您说是吧老师。
我顿时大为折服,恨不得当着所有稽查部老师的面,跪下来冲她五体投地,六体投地,表达我的崇拜之情。但这样一闹以后,我和子若只好暂时断绝来往,以避锋芒。
子耶明仔那边似乎也没有什么动静,倒是张伦因为风流韵事太多,被带去查了一顿。而其他人,就没有这么幸运了。
越来越多的情侣被挖出来,那件事中认识的,那件事之前认识的,一视同仁,写检讨,处分,无非是老一套。
可是有一天,有个消息传出来:稽查部打人了。然后,就一发不可收拾:
三中老师偶尔有体罚的传统,但从没有那时那么凶。我们能感觉到,学校在外部和内部压力的压迫下,进入一种畸形的疯狂之中,之后接受调查的男女,无论清白,就没有不挨打的。接着稽查部找来一群社会人员,组成安保队,日日巡视教学楼。这些人更是无法无天,看见
教室里一个男生和女生说了几句话,就冲进来,说是嫌疑对象,直接拖去稽查部办公室。就连我这样的良民都被二进宫挨了几板子,调查员反复确认我的确没有什么不良记录,才极不甘心地放行。
除此以外,打游戏机的,用手机的,带小刀的,不交作业的,交头接耳的,上课睡觉的,但凡是能想到理由抓的,他们都不放过。
有人说:学校按抓的人数给他们发钱。一个十块。
学生敢怒不敢言,尤其不告诉家长。一旦自己挨抓挨打被家长知晓,那就坐实了自己有罪,检讨处分留级一块上,立马完蛋。
所有的人都开始像我一样,唯唯诺诺,夹起尾巴做人,即使如此,仍然每天惶惶不可终日,生怕灾难落到自己头上,看不见的恐怖气息在整个学校弥漫。
安保队深谙此道,愈发肆无忌惮。
学校对此心知肚明,但们们在乎的,是要把所有潜在的表哥一网打尽,把每一个和那起事件有关的都排查清楚,把所有不稳定因素彻底扼杀。
三中进入了真正意义上的死水时期。可惜,表哥这束唯一的烟火已远走他乡。
那段时期,每个人都感觉,天上好像有一张看不见的大幕,它以极缓慢地速度下降,下降,压得每一个人喘不过气,而且这种感觉日甚一日。
鲁迅先生说,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
但是我们心里都清楚,我们玩完了,在往后的日子里,不会再有爆发了,等待我们的只有灭亡。
在那张大幕下,每一天都比昨天更压抑和黑暗。
八
而这一天,则是其中最黑暗的。
早上,我照例背着一个满满的大书包去上学。在黑暗时期刚开始的时候,子若偷偷问过我,见我上学时书包塞得很满,里面是什么?
我解释说,学校全封闭管理,食堂吃不惯,从家里带了饭。子若神往地说:阿姨手艺这么好呀。
然而这天我碰巧遇见了明仔。
也许是我太久没有和人说话,这次我大大咧咧上前去:明仔!
齐舜明没有转过身,而是等我赶上他。
在我走到他身侧的时候,他用一个寒冷的声音对我下了,他的最后审判:
陈唐,子耶叫我离你远点,抱歉。然后他快步走开了。我呆立在原地。明仔也许不知道,我已同子若彻底断绝联系,而我对他说的,是我这一个月来说过的唯一一句话。当然他也不需要知道。
众叛亲离,这正是我所渴望的,一个坏人能受到的最好的惩罚。
真希望,那个男人也能受到这样的惩罚啊。
那天夜晚第一节自修课下课,我从自己的教室往外走。我看着外面的夜空,初冬的寒风迎面而来。真是黑啊,我心想。
太黑了。
我低下头,沿着走廊向大楼另一侧走去。
此时对面的楼道上,两个安保队员正在追捕猎物,一个女生徒劳地尖叫逃跑。
我走到尽头,旁边的班级里都是我不认识的学生,他们把我当做稽查部的人,惴惴不安地打量着我。
我沿着楼梯走下楼。
从我教室所在的三号楼,走到东南面的逸夫楼。
逸夫楼里夜晚无人,只有惨白的灯光做着无用功。路过一楼大厅,我看到镜子里是一个形销骨立的少年,因为长期熬夜,双眼乌青。
就像个鬼一样,我自嘲道。
我戴上校服里那件卫衣的帽子,把自己的眼睛遮蔽在阴影下。对,今晚,我就是鬼。
我听到一些声响,抬头,对面是逸夫楼B座,本应该同样寂静无人,此时却有两个熟悉的身影。
子耶和齐舜明,在二楼一侧的阳台上戚戚我我。这真不是一个明智的举动。因为我看见一个安保队的人正悄悄地转过一楼的楼梯,向上走去。
我低下头,走上逸夫楼的A座。
有人在我身后。我微微一转头,看到一个意料之外的角色:张伦。今晚还真热闹啊。 我不知道张大帅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盯上我的,我也无从得知,他怎么会对一个夜色里的普通男学生感兴趣。
但是我只确认一点,他没有认出我来,这就足够。
因为今晚,我是鬼。
我有节奏地向上走。他有节奏地尾随我。
黑暗的气息如此浓烈,令人窒息。我看到对面大楼上,明仔惊慌失措地拉着子耶,在安保队的追捕下开始逃亡。
如此徒劳无助,就像那天,那个单纯的少年,手捧家乡的鲜花,站在心仪女子前的模样。 我走到这段楼梯的尽头,迅速转弯,在从张伦视线里消失的瞬间,发足狂奔。
张伦似乎察觉到端倪,紧随而来。
沿着明亮的走廊,我的脚步轻盈迅捷。此时,逸夫楼B座三楼走廊上,那对情侣正向另一侧奔跑,而那个安保人员,已经死死地尾随他们,随时都会露出致命的毒牙。
张伦速度更胜我一筹,我毫不怀疑,在他够得到我的时候,就是我被一拳击倒的时候。 不过,这不会发生,因为,今晚,我是鬼。
我冲到走廊中段的楼梯口,转身而上,顺手掏出表哥留下的打火机。
张伦紧随其后。明仔与子耶暂时消失在我们的视野中。
当张伦顺着楼梯来到三楼时,他也胸有成竹,因为他知道,无论我是谁,都已是瓮中之鳖。 他再次锁定并未跑远的我,然后追了上来。
我早已收回打火机,转头瞥了一眼对面的状况。子耶与明仔被赶进三楼尽头的死角,无助地拥抱在一起。追捕者步步逼近,也许是女猎物的美色更激起了他的欲望,他映在墙上的影子好像一只怪兽,正要吞噬两个可怜的小动物。
而张伦比我预料中还要迅速,他已近在咫尺,只消一个冲刺后的下摆拳,就能将我彻底击溃。而我自打上三楼以来,一直默念的倒数,终于接近尾声:
五,四,三,二,一。
天上那张大幕,终于带着不可战胜的权威,彻底压下来,终于。
一切结束了。
一切。
开始了。
上帝关了他的灯。
两座逸夫楼,在那瞬间同时一片漆黑。
整个三中随之被黑暗女神拥入怀中。学生们的喊叫声随之而起。在一片漆黑里,我凭借记忆摸到了上楼的扶梯,顺步而去。
我望向窗外天空,现在我终于能看见,原来他不是黑色,而是墨蓝色的。
谢谢你,天空,你是一张完美的画布。
张伦几乎是气急败坏地冲上来:站住!站住!
不过抱歉,接下来,是鬼的时间了。
我沿着四楼的走廊往回折返。
对面的安保队员已经适应了停电带来的黑暗,一边在手机里呼叫帮手,一边继续自己的抓捕计划。而明仔撸起袖子,他可不打算坐以待毙,他要为了自己爱情,再次战斗。 我放心地回过头,继续新一轮即将完结的倒数:
五,四
张伦再次赶上,向我伸手抓来。
二,一。
这是一号:表哥给她取的名字是:人面桃花。
伴随着凄厉的尖啸,三十六支粉色烟火从三中四个角落分别升空。
三十六道轨迹,如同一个硕大无朋的鸟笼将这片黑暗之地笼罩,在学生们的叫喊中,她们同时四散爆裂,洒下一片粉红色的细丝,将光明布满了虚空。完美的作品,司马乾,你他妈真是个大天才。
张伦吓了个趔趄,坐倒在地。
我继续我的倒数:
五,四,三,二,一。
二号,银河战舰
四支恐怖的白色光柱直冲霄汉,旋转,怒吼,爆裂出一串接一串炽裂的光芒,洒向大地。 我终于接近了最后的目标
三号,刘邦斩蛇
对面教学楼中一片沸腾,学生们齐声欢呼着表哥的名字,从黑暗中冲出来,走廊上,广场上,操场上,到处站满对这场盛宴的朝圣者。
很好,很好。
我终于站在学校储藏室门前。
四号:娥皇女英。
烟花发出的凄凉叫声盖过了学生的欢呼,至于老师和那些安保队员那无力的叫喊?谁在乎? 我依照表哥留在设计图上的备注。找到了他两年前留在铁门上的拉线。我把司马乾制作的接驳器缠上拉线。咔嗒。储藏室的门再一次开了。
接下来,是五号,是我们四个的最爱。我记得他的名字,他叫做,
黄金甲。
去吧,去吧。我无声地呐喊。
一百零八发金色的母管带着无可匹敌的威势,向着那张妄图束缚一切的黑幕杀去。他们一起向天发出震人心魄的狂野怒吼,他们撕裂了天空最后的黑夜,破开了引力最后的束缚。 去啊,去啊,孩子们,我喃喃道,你们心中的猛兽,让他们出来吧,怒号吧。
在升到世界的极限时,七十二发子管从每一发母管中向着每一个方向彻底宣泄出来。七千七百七十六发,每一发,飞行距离都足以贯通三中。七千七百七十六道金色的璀璨轨迹,每一道,都能在空中停留至少三十秒,他们相互交织,交织,再交织,一张金色的大幕,在这墨蓝的画布上铺开。最纯粹的金色,无与伦比,无可匹敌。天空,已比白昼还要光明。 冲天香阵透长安,满城尽带黄金甲。
我推开蒙灰的铁门,抬脚进入。
九
张伦过了良久才从震惊中回复过来,我无从得知他的心境,但是我进去不久,他就尾随而至。 他大喊大叫,窗外烟花平息,令我得以听见他的恐惧:你在哪,你出来!!我抓住你了,跑
不掉了,你要被开除了!!
窗外的黄金甲将储藏室照得通亮,他在里面四处搜索,可惜,我不在那。
他猛然惊觉,意识到大事不妙。
可惜来不及了呯!铁门关闭,咔哒,重新上锁。
我取下接驳器,毫不理会门里面他徒劳的喊叫,咒骂和捶打。我不由自主地哼起京戏来:我本是卧龙岗散淡的人
此时对面B座四楼走廊上,只留下一个昏迷在地的安保队人员。很好,很完美。
我走出逸夫楼,混入狂欢的人群里,天幕中的黄金甲逐渐消散。
我从人群里匆匆走过,没人注意我,因为今晚,我是鬼。
你们以为,就这样结束了?
帽檐下,表哥那狰狞而邪恶的笑容爬上我的脸颊。
第十一号,火龙出水,献给庆之塘。
一个月前整理库房时,我发现了司马乾和表哥的这个额外作品。太绝了,招招致命。 庆之塘中,火光裹狭着水柱,正向上空呼啸肆虐。
好像有人把曼妥思丢进了满是可乐的学生群中,他们发疯一样高挥双手,嘴里癫狂地叫喊表哥的名字。
然后是第二组,盛宴的正餐。
除了原有的四个发射点,庆之塘也被我加入第二组设计中。
这一个月里,我瞒着老妈,搬到西清村,为了搞明白他们留下的设计图,产品式样,计算出最合理的引燃点与发射点,我几乎没有睡过一觉,购买十一种烟火的原材料,制作,调试他们,几乎耗费了我所有的心神和财力。每天早晨,我以自己带饭为借口,背着满满一书包的烟火和引线来到学校,掩人耳目,悄无声息,把所有的道具布置在这个舞台那些合适的角落。最后了我来到逸夫楼,用表哥的打火机,点燃了那根唯一的引线。我已竭尽全力,我已接近干涸。
我想起明仔暑假训练时,那种可以摧毁一切的眼神,在这一个月里,我与那时的他,共用一个灵魂。
今夜,是渔樵耕读互助委员会的光荣日,我替他们,完成了这第二个,无限接近于绝不可能的目标。
所以,尽情享受吧。
第六号:鲲鹏展翅,
第七号,夸父逐日;第八号,弹指红颜老;第九号
我悠闲地哼着歌,挤开人群,在漫天璀璨里,向学校外走去。
现在,我去完成对我的最终惩罚。
校门外,正有警车向这个完全瘫痪的混乱之地驶来。
而这与我无关,没有人能发现我,记得吗,今晚,我是鬼。
除了一个人。她,她一定能发现我。
我在公用电话亭边,给她打了个电话。
我当然记得子若的电话号码,即使我从没打过,她也不许我忘记。
喂,我说。
小南瓜!那边的声音有点嘈杂,不过她还是立刻听出了我的声音,子若无比兴奋,冲我说:小南瓜你看到烟花了吗,他们说是你表哥放的,是真的吗真的吗,你表哥不是走了吗?太帅
了太帅了太帅了,爱死了爱死了爱死了!
我看见了。我在这边微笑着说。
然后我说:若若,我们分手吧。
一阵可怕的沉默。
最后有个声音回答我:好。没事,我一点也不伤心。反正我们只是玩玩而已嘛。
我平静地对她说了最后一句话:若若,将来你要找个好男人,然后,千万别让他和你玩玩而已。
又是良久的沉默,我听见她的哭声,第一次深切地明白自己有多禽兽不如。
她断断续续地说:我姐姐和我说打架那天你的事情了。可是陈唐!!!你知不知道,哪怕你是最最没用,最最混蛋,最最废物的懦夫,我也不在乎,我真的不在乎!!可是哪怕你真的连,连喜欢我一下,都不敢吗
我听着她的哭声,听着她最后挂了电话。
我一丝不苟地放回听筒,从身后的三中正飘来渺远的烟花与欢呼。
我俯身拾起表哥的鱼竿,它被我从储藏室拿出来时,还蒙着世俗的灰尘,好在现在已焕然如新了。
我把它扛在肩上,哼着表哥最爱的歌,向灯火通明的城市走去。
完
剩下的话:
一个礼拜前我写完这个故事,感觉自己的脑袋被掏空了。
我描述的,是一个自己曾经经历过的,加上自己渴望过的高中的故事。
当然,其实只是看上去是一个高中故事罢了。
我希望你们能在故事里看到自己的影子,或者是自己喜欢过的人的影子。
这是一个拖欠了足有六七年的故事。之所以现在才写,是因为我觉得我有了这样的资格。 故事的灵感来自于高中的一个同学 ,曾与我一起策划二中升国旗仪式上钓鱼计划,以及某位大叔的神作《铁杆箭迷》,以及其他许多朋友同时也是我的忠实读者的帮助。这些并不是客套话,没有你们,就不会有这个故事。
子耶与子若名字取自西施的故乡若耶,当然也是我的家乡,这个故事发生的地方。这两个女孩分别代表女性反向延伸的两极。
庆之塘取自白袍将军陈庆之,并无其他特殊含义。
文中的两句诗出自同一首诗,即唐末黄巢的《不第后赋菊》。(和电影《黄金甲》没有必然联系)
我无法解释自己通过故事妄图表达的东西。我问过几个人,每个人看到的内容都不一样。可能正因如此,我才觉得,自己终究写了一个好故事。
就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