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花香的村庄
从前的事转身看过去,有些湿汪汪的,也许是因为江南的烟水气吧。我小时候住在江南,一个叫李尧的小村落,一到四五月份,风中弥漫着野蔷薇的花香。李尧村以李姓人居多,我爷爷姓朱,住在村尾。我记得老屋的宅基地很高,坡下有一泥屋,泥屋后一泓深水。水边野生着繁茂的金银花和粉的白的野蔷薇,春末夏初时花香缭绕。但是孩子们多是不去摘的,因为泥屋里住着老棒子。
大人们吓小孩子时总说,再闹,让老棒子带了你去。村子里屡次有人要他搬走,可我爷爷说,他住在我的宅基地上关你们屁事,一个跟头把人撅多远。老棒子照旧行走在村子里,黑黝黝的皮肤包着有棱有角的骨头,背着双手里拿着一根木棍。
许多年后,我在博物馆里看非洲木雕时,没来由地觉着眼熟。是的,那些骨棱棱的头像就像是克隆了老棒子。
老棒子长得黑,但谁也不像他那样黑法,奶奶说他那张皮就像是染了黑油汁。老棒子不穿鞋,一双脚扁扁的,扑在干土路上总会扬起一层细细的灰。村上的人都说,老棒子有股子邪气,招不得。老棒子来了,孩子们必定是要绕远的,胆小的还没怎么着呢脸上就挂上泪花了。但也有不怕的,比如说我。我爷爷坐在槐树阴下喝酒,说,叫棒子上来。我跑到坡下,老棒子的小泥屋敞着门,屋里两条长板凳搭一块门板的床上面叠了一床看不清花色的被,床下塞了一口箱子,挂着一把亮晶晶的铜锁。老棒子在屋前劈柴。我说,爷爷叫你呢。老棒子到屋后,拎起水里的网从里面拾起六七只虾,在水里洗了洗,串草上,提溜着就上来了。爷爷面前小桌上摆一碟子咸菜,一碟子花生米,一把小瓷壶,两只小小酒盅。我去灶上给他们倒了一碟子酱油。爷爷和老棒子面对面坐着,爷爷斟上酒,端着酒盅浅浅呷一口,咂着嘴,然后,捡起只虾剥了壳,蘸点子酱油整个放进嘴里,半天,说:“嗯,鲜!”老棒子这才端起酒杯学爷爷那样呷一口,吃只虾。这个时候,我要是还站边上爷爷就抓把花生米给我。 我问奶奶老棒子不是咱村上的吧?奶奶说,那是。谁知道他从哪里来的呢!也就你爷爷把他当个宝似的供着,村上人背地里多嚼唚咱们!爷爷听了不乐意了,在孩子跟前说什么啦!声音打着闷雷。
除了喝酒,家里烧肉,爷爷也会让我给老棒子送一碗过去。要是院子里忽然多了一堆新劈柴,那准是老棒子悄没声息给送上来的。
槐花还打着成串的骨朵儿,树下就有孩子开始打花吃了。村头那棵老槐树年岁最久,密匝匝的花争先恐后从浓枝密叶中钻出来,熏得人要醉。这天,树下不但聚着孩子还围着村上一群男人。一个疯女人瑟缩在树下,惊恐地看着周围。身上的衣服都没有布片颜色了,头发乱糟糟地纠结在一起,粘着草棒子。孩子们朝她身上扔石子儿,她抱着头也不躲,只“呜呜”叫着。老棒子正好路过,他拨开众人,孩子们一见他一窝蜂似的散了,看闲眼的男人们嬉笑着说,老棒子,把这疯婆子领了作老婆吧!老棒子不言语,上前就去拽那女人,女人扯着劲往后缩着,但到底让老棒子拽走了。
小泥屋里,老棒子盛了碗饭给女人,饭头上堆着咸菜。女人连筷子都没用一眨眼的功夫就扒那完了,然后伸着空碗,老棒子又给她盛了一碗。女人吃饱了就走了。晚上吃饭的时候,她又来到老棒子屋跟前,老棒子正蹲在屋前吃饭,就又给她盛了一碗饭。早起的时候,老棒子在晨雾缭绕中看见这个女人睡在他屋檐下,蜷着身体。
老棒子上来找爷爷。
他说,我要留那女人。
爷爷看了他半晌,说,棒子,那女人是疯的。
老棒子说,嗯。
爷爷看着他,你的事你作主。
老棒子还不走。
爷爷问,棒子,还有什么事?
老棒子嗫嚅半天,爷爷才明白,原是要奶奶给那女人洗洗。
奶奶在老棒子屋后的水潭里像洗一堆脏衣服一样洗了女人半天。褪去了一层油泥后的女人,居然面目姣好,也就三十多岁的年纪。奶奶找了两件旧衣裳给女人穿上,还替她编了辫子。奶奶瞅了女人半天,叹道,作孽哟!
女人不下田干活。爷爷拨给老棒子的地老棒子一人忙活着。老棒子一个人拔草锄地脸上露着喜气。女人会做点针线活,端个小板凳在屋着给老棒子缝缝补补的。若是老棒子回来晚了,女人就在屋前等着,也不点灯。
老棒子回来了,心疼地说,不进屋呢?有蚊子咬!就赶紧地生火作饭。小泥屋袅袅升起了炊烟。
女人住下后,小泥屋时不时的就有人来了。孩子和大人闪着眼看着。来得最多的是村上的赖三,是村里有名的好吃赖做的主儿,三十大几的人了也没娶上个媳妇。爷爷对老棒子说,你得防着点儿。老棒子嘿嘿笑着。
但到底还是出事了。那天,老棒子从田里回来的时候,女人不见了。他满村子地找,然后在一片倒伏的麦田里看见了衣服撕成碎片的女人,惊恐地缩在那儿。老棒子把女人领回家,然后,一言不发地拎着棍子就奔村中。爷爷一看情形不对,跟着就去了。消息比鸟飞得速度还快。赖三不在家。老棒子拖着棍子挨家挨户地找,有人想拦着,爷爷跟在后面,声若宏钟,我看谁敢拦着?老棒子的眼睛红通通的,哇哇叫着。
赖三躺在床上一个多月没下地。村上的人更加坚信,老棒子邪气。
老棒了开始带着女人下田了,老棒子找个阴凉的地方让她坐那儿等着。女人神情恍惚地笑着,头发越来越乱。
出夏的时候,女人的肚子挺起来了。村上的人掐指一算,这种肯定是赖三的,赖三嘻嘻笑着。
女人的脸越来越黄。老棒子开了铜锁,拿出一套黄铜打的一整套玩艺儿求爷爷给典质了买点麦乳精什么的给女人加强营养。
有了孩子的女人越来越来安静,一个人坐那儿一坐就是老半天。但是只要有外人经过,她都是惶恐不安的,然后,她就开始找老棒子,看见他在那儿才恢复安静的神态。老棒子用麦秸编了小狗小猫,一溜排站在窗户旁,女人的手摸索过来摸索过去。
女人的身体越来越沉重。奶奶说,眼看着就要生了。
下雪了,村子里很安静。奶奶和我给老棒子送了床旧棉被,怕快要生产的女人冻着。小泥屋里生着盆火,老棒子给女人在炭灰里埋着红薯和黄豆,满屋飘香。女人坐被窝里“咯嘣咯嘣”吃着豆子。
夜里,女人撕心裂肺地叫着,全村子的人都听见了。奶奶在下面帮着忙,爷爷打着风灯去邻村请了个赤脚医生过来。我坐在老屋的床上,支着耳朵,奶奶不让我来,说是有血光的屋子小孩子家不能去。
女人锐利的声音穿过茫茫雪野,久久回荡着。许多年后,人们还说,村上生娃的女人多了,但从没见一个女人那样叫的,到底是疯女人。
一直到晌午,女人终于生出了孩子,可生下没多久,就断气了。女人抱着孩子不肯松开。
老棒子哭了。
按照村里的规矩,没长成的娃娃是不能进家族坟地的,得埋在路边,好重新投胎。老棒子虽然没有家族坟地,但还是照老规矩把孩子埋田埂上了。他是晚上去的,谁也不知道他埋哪条田埂上了。
老棒子给女人穿上厚厚的棉袄,女人开始还认识老棒子。后来,不认人了。给她吃就吃,也不叫饿。老棒子想给生产后的女人调养调养就到镇子上去打肉。走的时候,他关好了门。
但是女人打开门走了。这么冷个天,他会到哪儿去呢?老棒子一回来看没了女人就傻了。大冬天的,谁家不是关门闭户的休息。没有人看见女人。老棒子挟了床被子去找女人,他怕她冻着。
女人没有回来,老棒子也没有回来。
春天到了,小泥屋的门还是锁着。我问爷爷,老棒子会回来吗?爷爷说,会的。槐树又打朵了,小泥屋的门还是上着锁。爷爷说,别动,留着。
夏天的雨水足,小泥屋没了老棒子修修补补的,塌了。爷爷站在坍塌了的屋前良久。
屋旁的花疯长着,全是刺,没人来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