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太阳赛跑
分数下来的时候,小北豪气冲天地说,我回来干活,姐就能歇歇了。小北的分数够不上中专中师线,吃商品粮的希望落空了。 小南说,指望你干活?考不上中专还可以上高中啊,你干活又不中。 高中?高中还得三年,再说了,三年以后能不能考上大学还指不定哩。 王畈的地大多是菜园子。种菜这活细,琐碎,黏人,整天在菜园子里摸来摸去的多是女人。菜下来时,男人们才出场,挑担拉车四下里赶集是他们的活。对于菜园子的人来说,赶集可不是随便逛逛,是赶着卖菜。小北虽然在上学,只凭大(父亲)跟小南赶集回来抽了筋似的样子,也知道赶集不是件轻松活。小北跟所有上学伢儿的心愿是一样的,考上中专或中师。只有吃上商品粮,才能摆脱不赶集卖菜的命。成绩下来了,只差了三分。中专、中师不招复习生,再上三年高中能不能考上大学谁也说不了。现在好了,小北的前途明朗了,卖菜这样的重体力活就不能再指望小南了。 大在屋山头喊小北,来洗萝卜。大有风湿病,不能下水。以前这活都是小南做,小北是男伢儿喜欢玩水,又赶上放假,自然就落到小北的头上。 小北穿着短裤,也不用挽裤脚,站到水塘的边上摆好架势。大从岸上将一筐萝卜掀倒到浅水处,小北在水下一个一个捉住,洗好,再扔回空筐里。夏萝卜的青头不青,像小伢儿冬天里皴裂的手,麻不赖赖地生了一层黑头儿。萝卜原本青是青白是白,青上生了黑头儿就没有卖相。小北左手握住萝卜的白头,右手拿一小把湿稻草缠住那生黑头儿的地儿,用力地磨。青上的黑头儿磨没了,萝卜又变得青是青白是白了。小北拧了一筐,觉得这活计太单调,没意思。啥活有意思呢?大问。 想想也是,啥活都没意思。薅草吧,薅不了两垄小北就厌了。浇水呢?也是,挑了两挑小北就烦了。大还尽拣轻活让小北做,比如翻红薯秧。小北翻着翻着还是没劲了,不是累,是觉得太单调了。大就说,人家小南天天干咋不觉得烦?小北想,还不是一样,姐比自己大不了两岁,咋会不烦呢。烦有啥用,家里的活总得有人干啊。 小北硬着头皮把两筐萝卜的青头全部拧得光光亮亮的。早晚得融入农活中,不能再把自个儿当学生了,小北决定明儿个早上就跟小南一块儿去赶集,先见习见习。小南虽说也有力量,认得秤,嘴皮子活泛,能跟男人一样赶集卖菜,可毕竟是女娃子,拿来当男伢儿使,一家人都觉得气短。王畈这个地方吧,方圆五六里有三四个集可以赶,可交通很不便,都是田间小路,架子车走不了,挑筐的时候居多。一般人家赶陡沟要多些,陡沟近,只有两三里的路程,最适合没有男劳力的卖菜户。都涌到陡沟菜价就贱了,有劳力的便寻思着朝远点的集上挑。淮河西边有一个小镇,属信阳,因为渡河不方便,河西的菜价就比河东高些。要说也不算远,六七里地的光景。王畈那个地方没有正规的码头,船撑不到岸边,赶集的人得跳下水互相帮衬着将菜抬到岸上去。夏天还好,船搁浅了小南也学着男人的样子将裤脚捋到白藕似的大腿根,淌过去。冬天就有些难,渡河的时候虽说并不脱光,可当着那么多男人的面一层一层地朝下脱衣服到底也不是件好事。要是小北回来,小南就解脱了。 小北第二天醒来,天已经大亮了,小南早吃过饭挑着萝卜赶集走了。赶集卖菜的跟买菜的还不一样,卖菜的多是男人,紧赶着去摆摊设点候着买主。买菜的多是女人,讨价还价她们在行,赶集权当是逛街,要轻松悠闲得多。农村没有点,都看太阳。卖菜的男人们都赶着太阳出来之前赶到集市上去好占个好点的摊位,买菜的女人们早饭后把家里拾掇利落再三五成群地出来,太阳也就老高了。娘说算了,下次你再去吧。小北嘴上没有犟心里却很坚定,咱不是学生了,就得像个农民。小北对自己下学这段时间的表现还算满意,那句“让姐歇歇”很男人,一想起来小北自己都感动。小北还没有完全融入农村,还不了解农村的情况,人家可不讲你有多大志气,说多豪迈的话,农村人讲的是干活,实实在在地做事。 赶集卖菜的人一要修饰好自己的菜,二要赶早占一个好摊位,摊位的好坏直接关系到菜卖得快慢。赶集卖菜的一个比一个早,图的就是抢个好点的摊位。常赶集卖菜的都知道,集市中间的摊位最好。最好两边没有卖萝卜的,即使有卖萝卜的也没有咱自己的萝卜卖相好。要是去晚了,就只能偎在集市的两头,问的人都少。 快跑到集上时小北才赶上小南,夺了扁担就放到自己肩上。小南说,你没挑过,挑不动的。小北嘴上硬,谁说的?腰一硬,两只装满萝卜的筐就离了地面。小南挑着的时候稳稳当当的,只听到扁担有节奏的咯吱声。轮到小北就不一样了,一会儿这只筐要翘到天上了,一会儿那只筐又擦着地面了。小北怕小南笑,也不敢停下来稳稳,双手死死地压住肩上的扁担。 到了集上,小北急不可耐地放下担子。肩膀受不了了,再挑两步的耐力都没有了。陡沟镇的集市实际上就是一条走道,围在两排老房子中间。逢集的时候,走道南北两边便摆满了花筐、麻篮。摆案板的是镇上的居民,卖些杂货,他们的摊位固定在自己家门口,不用担心赶早集的抢了去。太阳还没出呢,集市上就已经摆满了摊位。小南说,这可不中,放这儿卖给谁啊。小南让小北守着担子,自己朝里面去了。 不一会儿小南就折回来,说看见舅在里边卖豇豆,咱挑过去吧。这可不算加塞儿,舅卖的是豇豆小北他们卖的是萝卜。虽说是亲戚,要是小北他们卖的也是豇豆就不好意思跟舅凑到一起了。 小南把萝卜挑过去,舅将自己的豇豆合到一只筐里,腾出一只筐的空当放小北的萝卜筐。小北他们折腾完,太阳才出来。这时候是所有集市最热闹的时候,早了,买菜做饭的女人们还没有拾掇好。晚了,天又太热。先来的是镇上的女人,她们有的很明显夜儿黑个没有睡好,眼睛还没有完全醒来,有的甚至还穿着男人的宽大汗衫…… 小北忙着给人家称萝卜,小南算账。小北庆幸小时候没有吃鱼籽。娘要小北吃,反正小北终归要读书的,认不认秤都无关紧要。大拦住了,说还是认秤好,吃了商品粮会认秤的话上街买东西人家也不敢骗咱啊。小北不知道,大是不是老早就算着小北终归要回来卖菜的。 一毛钱六斤、七斤,也有精明的女人看到满大街的萝卜非要压到八斤的。小南犹豫,舅在一旁当家,卖! 人家要是买一毛钱两毛钱的萝卜小北还算得清,要是人家说买十斤萝卜,小北就为难了。小南不用算,吩咐小北赶紧给人家称好萝卜,随口就说出了钱数。姐连初中都没上过,账咋算得那么清?小北在地上划了好长时间还是没算出一精确的钱数,也不好意思问。 太阳越来越毒了,菜市场也越来越安静了。摊位摆在南边的人正好可以躲在人家房子的阴凉里。小北喊姐,咋不知道站到阴凉地里啊,反正也没人买。小南说,站到阴凉地里菜卖给谁啊?太阳毒毒的,买菜的也不愿等,看到筐后没人问都懒得问。 舅问,南南,种了多少萝卜啊?小南说,怕有三分地哩。还有豇豆,快两分了。舅,明儿个赶哪集啊?小北守着萝卜筐,觉得无聊极了,说来说去都是赶集卖菜的事。 守到太阳过了头顶,萝卜才卖了一筐多一点,舅的豇豆也只卖了几把出去。小南要挑回去,舅说,傻妮子啊,挑回去吃得了?找累受。舅掂住筐沿一抖,那大半筐萝卜就滚得满地都是。小北有些心疼,不是因为萝卜没换到钱,是因为那些萝卜光亮亮的青头费了小北好大的工夫。回去的路上小北才发现,不只是他的萝卜扔了,街道里还有人家丢掉的地瓜。集市上卖菜的比买菜的还要多,菜卖给谁?小北联想到政治课上老师讲的资本家,经济危机到来时把牛奶倒到下水道里也不愿廉价出售。小北觉得还是社会主义好,社会主义国家的农民比资本家的素质高多了,那萝卜、地瓜捡拾起来还是能吃的。
回到家,小北小南先到厨屋舀了瓢水喝。娘把饭盛过来,一人一碗煎豇豆,豇豆先用开水汆一遍,再拌上面粉炒一炒,当主食。“豇豆再不吃都烂到地里了。”娘说。 菜太便宜,王畈就有人用洋车子驮上菜去城里卖。县城是王畈人能赶的最远的集市了,买菜的人多,菜价总比一般的集市高。小南不会骑车,就是会骑家里也没有洋车子。小北想,看来,这家里的大梁还真得我来扛了。 小北说,明儿个我跟虎头一块去城里赶集。娘说,你就别逞能了。你哪出过门啊?再说,五六十里路哩。 小南也打岔,你骑车没带过重东西,不中。 小北说,你咋知道我没带过重东西?虎头我都带过的。 小南说,虎头是活的,你带一车萝卜试试。 小北说,啥活不活的,放到后座上还不一样重。 小北去借洋车子。娘在后面给小北泄气,看谁的车子舍得借给你。 到了半晚上,小北真的骑着辆飞鸽牌洋车子回来了。小南一看就知道是舅的,舅托他在县城的战友给买的。小北说,不是说明儿个卖豇豆吗?摘去吧,我跟虎头说好了,明儿个打早走。 吃罢晚饭,一家人坐在当门挑豇豆。有虫眼的挑出来,老的挑出来,剩下的再一把一把地捋好,捆好。小北第一次骑车赶远集,大不让驮多,后座上只绑了两半蛇皮袋。 第二天天不亮,虎头已经推着车子来了。虎头的车子一看就很专业,后座上绑了两根圆木,圆木下面吊着两个筐。筐里装满了萝卜,可边可沿地,还有四五只大西瓜。娘早把饭做好了,是油馍。油馍摊得黄灿灿的,一看就知道里面加了鸡蛋。大跟小南也都早早地起来了,打着手电,一直把小北送到村头。 虎头笑他,你这哪是赶集啊,跟走亲戚差不多,一家人都出来送。 上车子的时候小北有些吃力。小南说得对,洋车子带人好带,带死物就难了。虎头把自个儿的车子靠在路边的树上,从后面帮小北稳住车子让小北先坐上车座。虎头一推,小北的车头拐了两拐才稳当地跑起来。 虎头说,幸亏你带得少,要是多的话你连车把都掌不住。驮着菜的车子,推着比骑着难,稳不住劲车头就会撅起来。 小北赶这趟集,其实是一举两得,既卖了菜了又能过过骑洋车子的瘾。小北虽说早就学会骑车子了,可骑的机会毕竟少。上学的时候,借了同学的车子回王畈,一眨眼的工夫就到了。小北觉得洋车子跑得太快了,还没找到在路上飞翔的感觉就到了学校。看看时间还早,又绕出学校骑了一圈。这回好了,一来一回一百多里哩,可以骑个够了。 天麻麻亮时,小北他们才骑上柏油路。大路上只有赶集卖菜的人,四野一片沉寂。虎头说,咱得赶在太阳出来之前到城里。赶集的人得早早赶到集市上占摊位,抢在人家赶早买菜的人之前。昨儿个小南也是这样说,小北觉得有意思,好像赶集的人都在和太阳赛跑。人哪能赶得上太阳?东边出现一片红色时,小北就知道这场赛跑自己输定了。那团红越来越大,虎头催小北,咱们得快点,晚了赶上集尾巴菜就卖不上价钱了。 只顾赶路了,小北的车子骑进了人家在路上摊晒的小麦上。车子打滑,小北控制不住车把,车子歪歪扭扭地朝路边的壕沟冲去。好险,要不是那棵树,小北连人带车都要栽进路边的河沟里。 重新上路时,小北才发现洋车子的横梁凸起来了,吓得赶忙下了车,左看看右看看,还好,只是横梁弯了。虎头安慰小北,没事,可以拉直的。上次小毛的车也是把横梁撞鼓起来了,拉了几下又直了。 骑不多远太阳就露了头,黄灿灿的,跟加多了鸡蛋的油馍一样。也就是一眨眼工夫,太阳就整个儿蹦了出来。小北来了精神,好像天上的那个油馍给他加了油。要不是卖菜,小北哪会起这么早?上学的时候也起过早,早是早,憋在教室里早读哪还有心思瞅日出?怪不得老师说,劳动人民每天都是迎着朝阳出工。一点儿都不假。小北觉得自己连累了虎头,要不是自己跟着,虎头肯定能赶在太阳出来之前进城。天上那个黄灿灿的油馍渐渐褪了色,开始发力。虎头说,咱还不算晚,小北,再加把劲,前边高房子就是县城了。 县城里到处都是高楼,连一棵树都没有。小北这是第一次上城,不敢再骑了。虎头怕小北走散,也下来推着车子走。推车子是个拿捏人的活儿,小北怕车头撅起来,伸着头,弓着腰,不敢有半点懈怠。还得紧盯着虎头的车子,虎头慢小北也慢,虎头快小北也快。这儿可不比陡沟镇,横七竖八的都是路,路上走着的都是吃商品粮的,撞着哪一个都比撞坏洋车子还要麻烦。路上骑车没有出汗,进了城反倒衬搭出一身汗。好在菜市场不算远,七拐八拐地就到了。县城到底是县城,菜市场里还砌着水泥台面,菜可以摆到上面卖。虎头找了块空地儿停下,小北帮着卸车座上的筐。小北见虎头专挑筐里光亮匀称的萝卜摆到明处,也学着虎头的样子将长得好看些的豇豆摆在显眼的地方。虎头说:“城里人买菜可刁了,菜得嫩,得水灵,还得中看。” 太阳跟昨儿个一样毒,小北把贴着身子的汗衫朝外扯了扯,还是热。好在今儿个是呆在县城,小北的心思都被城里的新鲜引走了。豇豆还没有全掏出来就有人过来问,豆角全部要完一毛钱五斤中不?小北知道人家说的是豇豆,奇怪豇豆怎么还有个名字叫豆角。小北有些紧张,一毛钱五斤?当然不中。从王畈大老远驮过来,总不能还跟陡沟集上一样的价啊。虎头也说不中,最多三斤。这是菜贩子,他们想一下子把市场上所有的豇豆全买走,好提高菜价。虎头还说,城里也是一天一天的,有时候价钱比咱陡沟还低。今儿个还好,咱算赶上了。明儿个不能再来了,明儿个肯定会低的。 小北问,你咋知道?虎头说,得到信儿的人明儿个肯定都会朝县城里挤,来的人多了还能有好价钱?十里八乡的集虎头哪个没赶过?比起小北,虎头算是见过大世面了。 虎头还说,城里人都把豇豆叫豆角。咱不管人家咋叫,只要给钱就中。小北还是听出来了,虎头言语里满是对城里人的艳羡。也别说人家,小北自己不也是?城里人体面,啥都知道,谁不佩服?虎头一边整理自己的萝卜,一边说,豇豆,多蹩脚的名字啊。小北,你也不会写豇豆的豇吧?豇豆肯定是土话,还是豆角听起来斯文。 菜市场是一个丁字形的巷子,小北在里面夹了一晌午也没敢走动。虎头不怕,隔一会儿就让小北替他看着萝卜,自己出去溜达一圈。没有虎头,明儿个再来小北还是找不到路。 菜晒了一上午,蔫头耷脑的,没有生机,问家也少了。好在虎头的萝卜只剩几个了,小北的豇豆也只剩下两把了。虎头给小北打气,不用急,指不定最后价钱还会翘上来的。来晚了,菜没啥挑的了,菜价就可能抬高了。 太阳偏西了,菜市场里的人也渐渐稀少了。要罢集了。虎头跟一个学生娃搭讪说,就剩这点萝卜了,便宜处理给你。说人家是学生娃,是因为那姑娘戴着眼镜。学生娃显然很少来买菜,有些犹豫。虎头说,一毛钱斤半我都卖了一天了,还能诓你一个? 学生娃可能信了虎头的话,任虎头将那最后被人家拣剩下的萝卜都拢到秤盘子里。学生娃付完钱,虎头又说,你看这点豆角要不要?也便宜处理给你,反正罢集了。 不等学生娃说话,虎头已经将小北的两把豇豆扯过来放进秤盘里了。好,三斤还高,两毛钱算了。 学生娃走了。小北艳羡地看着人家的背影,我要是在县城里,指不定还跟她同班呢。 小北小心地把装菜的蛇皮袋子收好叠好,再去数钱。四块六毛五。虎头卖得多些,六块七。虎头说,咱赶紧回去,肚子饿了。 回家的路上,两个伢儿在路边的大树下找了块阴凉地歇下。不一会儿,又碰上几个赶集回来的。虎头喊他们歇会儿,吃口瓜。虎头特地留了个大西瓜。朝地上一�,开了,一人分一牙。吃完瓜,虎头找根绳子将小北的车子横梁绑在树上,再找两根绳子缠成一股拴到“飞鸽”车的车把那儿,一头撇在手里。虎头在前面喊口号,大家一齐用力。拽了半个钟头,鼓起来的地方是直了点,可还是很容易就能看得出来。
空车子原本骑着更轻松的,小北反倒跟不上人家了。虎头以为小北怕回家挨打,安慰他,不要紧的,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来。小北不好意思跟虎头说,是自己腿裆里磨得生疼,屁股不敢紧挨车座。虎头说,腿裆疼不要紧,车座磨的,头两次都是这样,多跑两趟就好了。 还没进村,路边不断有人截住小北他们问,赶的是哪个集,菜是啥价。人家问西红柿虎头知道,问地瓜虎头也知道,问黄瓜、甜瓜虎头还知道。问的人都是第二天要赶集卖菜的,问甜瓜的当然是晚上卸了甜瓜还没准备好明儿个去周边的哪个集,问黄瓜的自然是摘了黄瓜准备明儿个一早就上市的。他们候在路边上,南来北往赶集回来的都要问问,晚上再在脑子里把每个集市上的菜价信息归类分析一下,看哪个集市的价格最中意。其实,哪有啥分析?无非是看哪个集市的价钱最高。有时候,卖菜的人甚至到了第二天上路时才决定下赶哪个集。 小北这才明白,虎头那可不是溜达,人家是采集信息哩。小北又学到一招。不管赶哪个集,卖豇豆的都不能只管豇豆的价格,还得打听一下西红柿、地瓜、黄瓜的价格,这也是赶集卖菜的一个不成文的规矩。要是你赶集回来一问三不知,人家还以为你藏奸哩,好像是怕别人争了你明天的菜价。 终于到家了,太阳也快要落山了。小北一屁股扎到当院的椅子里,不想动。王畈出去赶集卖菜的人无论多晚回来都不会在外面吃饭,自家的锅里留着,在外吃饭多费钱啊。娘明明知道小北在城里没有吃饭,还是心疼地怪他咋能饿上一天,就不晓得在外面吃点饭?说是说,娘还是早摊好了油馍准备着。油馍依然加了鸡蛋,黄灿灿的。小北可能是饿过头了,吃不下干的,喝了六碗面汤也没有缓过劲。腰酸腿疼不说,腿裆磨得也难受。自从学会骑洋车子以来,这是小北第一次体会到骑洋车子也累人。 小南过来安慰小北,吃点饭歇过来就好了。 大从地里赶回来,跟小北说,不怕,不就是一个横梁嘛,咱再赔你舅一个。 小北没想到大咋知道恁早。大说,虎头都跟我说了。咱今年也买辆车子,跟你舅的横梁换过来就好了。你甭操心。 小南趁大进屋时悄悄透话给小北,你考上县城一高了,录取书晌午头学校给捎回来的。 大从屋里出来,绷住笑,把录取书递给小北。一枚红红的大印生生地钻进小北的眼睛里,小北没心情仔细看那上面的字。小北原本就知道自己能考上县城一高的,如今真的见了录取书还是很激动。 大说,咱队就你独个考上了。队都改村好几年了,娘跟大还是改不了口。 娘在一旁没有说话。小北知道,娘是愁学杂费。小北又看看录取书,上面写着书杂费二十三元。二十三元,像今儿个的卖法,还得赶四五个集。 小北一直没有说话。娘以为小北累了,招呼小南赶紧去拧萝卜的黑头,黑了看不见了。小北也站起来,想去南园给舅送洋车子。大说,你歇着吧,我去送,顺便跟你舅说说,咱买了新车再把他的横梁换过来。 小北还是站起来,去帮小南拧萝卜的黑头儿。 干完活,小北去翻大伯送给他的辞典。小北按拼音还真查到了“豇”字。“豇豆”这个词条后面的解释是“一年生草本植物,俗称豆角。”小北笑了。这次是城里人错了哩,豆角才是土话。小北想好了,下次再去县城卖豇豆,就带上这本辞典,城里人再叫豆角,非让他们看清楚了不可。 吃晚饭的时候,小北觉得大、娘还有小南看他的眼神都不一样了。小北没有矜持,迎住他们的眼睛。小北老早就觉得自己是个大人了,在家里装着大人的腔调说话,拿捏着大人的姿势走路。直到今天,小北才知道,能够为这个家庭做些大人做的事才算大人。 吃罢饭,小北早早睡下,也不出去乘凉了。明儿个尽管不去县城了,还是得起早些,不能再落到小南的后面,争取在集市上占个好位置。 (张运涛,七十年代生,中学教师,现居河南正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