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奏鸣曲
寒意透云帱,宝篆烟浮。夜深听雨小红楼。姹紫嫣红零落否?人替花愁。
临远怕凝眸,草腻波柔。隔帘咫尺是西洲。来日送春兼送别,花替人愁。
―吕碧城《浪淘沙》
很难想象,这样情致婉约的一首词,竟是那样雷厉风行的吕碧城所写。那个独行于世、洒脱不羁的傲世才女,也会有这样清秀幽独、婉转轻柔的词章?从未言说过寂寞的她,也曾有过遇人不淑的感叹?
她生在大清王朝的尾端―光绪九年(1883年),那样一个粗糙的年代,却打磨出如此聪慧精致的女子。“自幼即有才藻名,工诗文,善丹青,能治印,并娴音律,词尤著称于世,每有词作问世,远近争相传诵。”
那一年父亲病故,族人侵吞了家产,囚禁了母亲,幼小的吕碧城挑起重担,给父亲的朋友和学生写信,四处求人告援,其中包括时任江宁布政使和两江总督的樊增祥。一时间各种压力纷纷来到安徽的各级政府,官员们不敢怠慢,囚禁多时的母亲得以脱险。但与碧城订婚的夫家却起了戒心―这样的媳妇过了门恐怕难以管教―于是辞了婚事。许是这样的变故刻下了伤痕,终其一生,碧城也未成为别人的妻子。
然而,历史的洞口里总会不经意地晃出那些风月的影子,比如她在风华正茂的年纪里,遇见的两个人,一个是汪精卫,一个是梁启超。
二人皆是大名鼎鼎的才子,而她又是美丽聪慧的才女,这样的相遇原本会有好长一段故事,然而她终是太清高,不满于梁启超的年长又有家室,挑剔于汪精卫的年轻不够稳重。
碧城高傲,那是满世界都知道的事实。还是12岁的年纪,她就说出“辽海功名,恨不到青闺儿女,剩一腔毫兴,写入丹青闲寄”的骄傲言语,充满着初生牛犊的自信和勇敢,亦道出了她恨为女儿身的遗憾。而后她从未放弃抒“一腔豪兴”和展“辽海功名”的机会。1908年,光绪皇帝和慈禧太后先后去世,举国动荡。她挥笔写下“排云深处,写婵娟一幅,翠衣轻羽,禁得兴亡千古恨,剑样英英眉。屏蔽边疆,京垓金弊,纤纤手输去,游魂地下,羞逢汉雉唐鹅”的词句,讽刺慈禧太后,引起清政府的极端不满,闹得人尽皆知。她好像浑身充满了力气,全然不怕各种势力的冲击,只凭着一身的才学和异人的勇气,便开始了一个人的战斗。
21岁到25岁,在那栀子花般静美的青葱岁月,她担任《大公报》的主笔,锦绣文章频频面世,世人惊艳于她的思想。“绛帷独拥人争羡,到处咸推吕碧城”,便是她闻名天下的真实写照。
世局变幻。民国成立,袁世凯篡权,她搬进豪华大宅里,成为大总统的公府机要秘书。然后她渐渐看清袁世凯的真面目,那不是她要的海晏河清,复辟的故事怎能重演?她无畏无惧,毅然辞职,携母移居上海。她与外商合办贸易,财富日渐雄厚。于是,她只身留学美国哥伦比亚大学,学成归国后不久又再度出国,独自一人漫游欧美,写成《欧美漫游录》,描述西方风土人情,字字珠玑,脍炙人口,传诵一时……
她的故事太多,那么激昂,那么澎湃,恍如一首激烈的奏鸣曲。青春年华,她挥斥书生意气,也曾邂逅多少青年才俊,然而她终于没有为谁停留,一身的傲气和铁骨始终相随,未曾退让过半分。
那些人,她经过,看过,也许爱过,或者恨过,却最终走过。
及至晚年,她毅然皈依三宝,内心平静,恍如莲花。她像一个通达世事的智者,安然走过生命最后的时光。
她仿佛真的是一个不需要故事的女人,一个不需要爱情粉饰的女人,她的独曲奏得铿锵有力,她一个人,也能把自己的故事写得源远流长。
可是,她终是孤独的。尽管,谁也看不见她的孤独。
但,这首掩盖在浩瀚词海里的《浪淘沙》,却得以微弱地低语着幽独的惆怅。
寒意微侵,夜深听雨,就在这微冷且有小雨的夜晚,她静静坐在小红楼里,感叹着“姹紫嫣红零落否”,这样的句子,总不禁令人想起李清照“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的词句,或是黛玉《葬花吟》里那句凄怜哽咽的“花谢花飞花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原来她也曾似伤春少女见不得花落花残、花谢花飞,看不得朝青暮雪、红颜白发。这样婉转的情思,只有柔软多情的少女才会有啊!
不多的言语,却勾勒出分离的惆怅。然而这种惆怅亦是深敛的,决不如“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那般汹涌激烈。她的情感如丝,愁亦淡淡,只是“人替花愁”、“花替人愁”八字,就点出了那绵远、悠长的哀愁。不知是谁的远去,触到了她的情肠,那样坚强独立的她,竟然也似深闺女子,害怕凝眸送别。也不知是谁的离开,竟让她想到西洲那样美丽浪漫的爱情圣地,青梅和竹马,曾那么美。
她有很多如男子般格调高扬的诗章,可我却独爱这一首婉转的小情歌,哀而不伤,怅而不恸,这才是吕碧城,一生漫长激扬的奏鸣曲里,最柔软温暖的一段。
编 辑/惜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