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之下的暴力风景_解析村上春树小说_天黑以后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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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之下的暴力风
景
——解析村上春树小说《天黑以后》徐谷芃
摘要:暴力与黑夜是村上春树长篇小说《天黑以后》的两个主体元素。在这部作品中,村上秉承自己一贯注重人性与现实社会关系的风格,目光须臾未曾离开人类灵魂深处的善恶这一终极问题。作者通过叙事,将暴力演绎成一道风景,并透过黑暗的夜幕,试图探讨和回答如下问题:暴力产生的根源何在?生活于现代世界的人,在黑夜之中又会呈现出怎样一种形象?人究竟应该如何面对黑夜,面对那许许多多有形无形的暴力?
关键词:村上春树《天黑以后》暴力黑夜
引言:村上春树的作品与暴力
从1979年第一篇小说《且听风吟》问世以来,村上春树的作品始终具有某种连贯性,虽然人物或情节都极为不同,但作者总是试图描绘隐藏在人心深处的某种黑暗。这种黑暗具有无比巨大的力量,令人难以摆脱。要想驱除它,需要付出艰辛努力,与之进行殊死搏斗。在这类描述中,最能引起读者共鸣的,莫过于村上在作品中展现的对暴力的思考。将反映人物内心深处的黑暗与暴力结合起来阅读,读者马上就能找到一些代表人物,如《舞、舞、舞》中掐死女友喜喜的“我”的同学五反田和《海边的卡夫卡》中的琼尼・沃克。后者的某些暴行虽是针对动物,却也同样令人发指:一只接一只地虐杀抓来的小猫,切割头颅,吞食心脏,鲜血淋淋。那么,究竟应如何理解村上与暴力的关系?或者说村上对暴力的描写反映了什么样的实质?
对于这个问题,不少学者已有所论及。例如哈佛大学教授杰・鲁宾十分注意村上就暴力所说的一句话,即“暴力是理解日本的钥匙”(Violence,thekeytoJapan),并由此对村上《寻羊冒险记》一书进行了细致分析,最后指出这部长篇的主旨意在“开始探索日本与亚洲大陆的悲剧性对决”。即村上借助脑里钻入一只羊的“先生”——也就是暗中操纵一切的右翼组织老板,“赋予当代日本消费文化的关键性控制因素以邪恶的动机,并将其与隐藏在日本注定走向毁灭的大陆侵略扩张企图之后的同样驱动力联系到一起。”最后得出结论说:“《寻羊冒险记》是对右翼极端主义及大陆冒险主义的超现实主义的一击”
杰・鲁宾:《倾听村上春树——村上春树的艺术世界》,冯涛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6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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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两个事件“将我们社会所有潜在的龃龉和软肋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2010・1
透过以上这些事实,将村上视作一位对日本社会的暴力现象进行批判和抗争的作家,也似无不妥
。毋宁说,在他的作品背后,有着更为普世的追
求。换言之,既立足亚洲和日本,又超越亚洲和日本,从而给包括欧美在内的社会带来更为普遍的思索。对暴力的描述,正是达成这一目标的有效手段。为什么恰是暴力呢?我们不妨看看村上的一段话:“日本社会到了一九九五年,正好是战后经过五十年,一定是什么地方错了,人们其实都有所察觉,我的世代会觉得自己有责任去寻找出方向,战后日本人从零出发,拚命工作,想要致富,台湾、韩国等亚洲全般也都是如此,大家都有某种程度的财富,生活安定,但是是否这样大家就很幸福了?未必,因为诸恶等各种矛盾突然都出现了,像我们这种接手战后的世代的人毕竟应该负起责任,尤其是因为奥姆事件让我格外关心。”
?
必须指出,对现代社会之恶的描述,以及作者怀抱的社会责任感,是我们理解这部作品的关键。我们需要关注的是:村上是如何刻画暴力,又是如何面对暴力的?通过暴力的描述为读者留下了什么样的启示,显示了什么样的责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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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在1995年,《国文学》3月号(学灯社)就专门刊载了美国、德国、波兰、中国、韩国、意大利
等国的文学评论家的文章,详细介绍了村上文学在各自国家阅读评论的情况。
有关村上与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接点问题,可参看横尾和博:《村上春树与陀思妥耶夫斯基》,近代文艺社1991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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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白川与“无面人”——源于人性的暴力
这部约11万字的作品,情节并不复杂:19岁的女生浅井玛丽,就读于一所外国语大学。某天晚上(深夜11:56到次日凌晨),不小心卷入一起暴力事件。在情爱旅馆“阿尔法城”,一位名叫白川的电脑工程师,由于中国小姐身体不适、不能接客,极为粗暴地殴打了少女,并抢走其衣物和身上所有东西。玛丽因为会说汉语,被叫来帮忙,充当翻译,由此和一系列人物发生交往,进行交谈。通过与姐姐爱丽的朋友高桥、旅馆员工蟋蟀之间的谈话,玛丽受到启发,知道应如何处理自己面临的困境,即怎样同姐姐建立真正亲密融洽的关系。
在本书中,玛丽与爱丽这对姐妹构成了作品一明一暗两条主线。不过从故事情节的推移来看,这两条线索似乎又并无太多关联。就整部作品结构而言,作为最终连结点的,是电脑工程师白川。在第一条主线中,白川暴打中国妓女,并溜之大吉。在第二条主线里,爱丽在一个与白川的工作间十分相似的场所沉睡不起,白川变成一个怪异的无面之人,窥视着熟睡的爱丽。
白川是一家电脑公司的高级职员。“身高、体型和发型都极为普遍,在大街上走,碰头也几乎留不下印象”
。
值得注意的是,在对浅井爱丽的描述中,白川又一次出现,不过却换成了另一种形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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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谷一夫注意到了这样一个事实,村上春树所受影响最大的美国作家菲茨杰拉德的作品有一个特点,即基本上以“生活在追求物质的时代的青年”作为描写的对象,认为这一特点基本上也适用于村上的作品,只是后者的人物形象中还要加上某种“丧失”的特性。(黑谷:《村上春树》,第三书馆1993年版。)这一分析对我们观察白川这样的村上小说中的人物具有参考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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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姐姐爱丽的场景描写,令人读来有诡异、神秘之感。她被放置在一个房间里,一直酣睡,突然之间又被关进电视机的空间之中,这是一间类似白川办公室的地方。在那里,一个“无面人”死死凝视着她,直至空间和画面逐渐扭曲并消失掉。村上在这里安插一个类似白川式的“无面人”,窃视着沉睡的爱丽,有着极深的寓意。作者这样描绘了“无面人”的面具:“至于这‘匿名性’的外皮是用何种材料以何种技术制作的,光看外观是无从判断的。面具兼具巫术性和功能性。它是自古连同黑暗一起传承下来……”(41页)高桥在与玛丽的交谈中,对爱丽的情况有一个看法,即认为她正在另一个类似情爱旅馆的地方“遭受什么人的无意义的暴力,发出无言的呻吟,流着看不见的鲜血”。(112页)很显然,这里对爱丽“施暴”的是白川式的“无面人”,在他的面具底下,是自古传承下来的人类性格中黑暗、丑恶、暴力的侧面。译者林少华先生指出,白川式的“恶”已不再是常规形态、传统形态的恶,不再是“绝对恶”,而是属于超出善恶标准的,甚至超出了恶的“恶”,因而有可能是现代社会中更带有普遍性,更可怕的“恶”
而通
过白川这一人物的塑造,我们显然可以感觉这里的“问题”,即给人一种强烈的暴力预感。在这种感觉下,暴力的对象下一个或许是蟋蟀,或者是爱丽,或者再说明确一点,就是我们读者自己。这种暴力与《舞、舞、舞》的五反田、《海边的卡夫卡》中的琼尼・沃克看上去似乎不同,因为它并非血淋淋地杀人或虐猫,但是有一点是共通的,这就是都源于人内心深处的不安与丑恶,可以说是一种隐喻的无形的暴力,是恶的张本
林少华:《天黑以后的善与恶》,《天黑以后》译序第4页,上海译文出版社2005
年版。
例如,五反田说,杀害喜喜是出于“某种自我破坏的本能”,胜原晴希认为在这种心态的背后,人们对支撑近代这一进步的虚幻像及其意识形态逐渐丧失了信仰。(参见《脆弱危险的早上——〈舞、舞、舞〉》,《国文学》1998年2月临时增刊号)。加藤典洋也指出,在一个高度发达的资本主义社会中,像五反田这样自我封闭的人物,在自我与他人眼中的自我之间痛苦挣扎,最后走向毁灭。(参见加藤典洋编:《村上春树》,荒地出版社1996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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阴影在主人公身上的消失51
清水良典:《镜子、镜子!——天黑以后》,见《村上春树成瘾》朝日新书004,朝日新闻社2006年版。
522010・1这部作品中,却将问题的焦点对准了人们在物质繁荣社会中所面临的精神问题。在这个社会里,人们白天需要辛勤的工作与学习,当天黑以后,一切都笼罩在黑暗中时,孤单、寂寞、无助、不安会同时侵袭而至。“物质虽然发达,但是否这样大家就很幸福了?”村上的这一提问异常深刻。为了追求物质以外的幸福,到了夜晚,人们往往会感觉到与白天截然不同的另一个自我的存在。那是一个想放松,想宣泄白天的压力,想向朋友亲人倾诉自己的苦恼,想消除自己和亲人之间隔阂的自我,于是即便是不相识的路人,一个久违的朋友,短短几句发自心灵的话语,就会为人驱散那无比巨大的精神暴力的阴影。
与妹妹积极地用爱心去帮助中国姑娘,用拥抱感化姐姐,也就是用勇气来驱除暴力的阴影相比,姐姐爱丽则试图用一种消极的方法,也就是长眠不醒来逃避暴力。在周围人和妹妹看来,读初中便上电视,当模特的她一直生活在常人之上,漂亮得无可挑剔,大学上的是有钱人就读的贵族学校。然而就是这样一个极其优秀的人物,也有着她的困境:过敏症、药物依存症、以及不便对人说的一些个人问题,其中特别是高桥提到的对妹妹的羡慕:“她对你怕是始终怀有自卑感那样的东西,从相当早以前。……作为妹妹的你总是能够准确描绘自己想搞到手的东西的图像,该说No的时候能够明确说出口来,能够以自己的步调稳稳地行事。可是浅井爱丽做不到。圆满完成别人交给的任务、满足周围的人,似乎从小就成了她的工作。借用你的话说,就是努力当好白雪公主。不错,大家是交口称赞,但那东西有时是很累人的,我想。在人生最关键的时期未能完整确立自己这一存在……”(110页)
爱丽实际上是活在周围人眼里、不能走自己的路的人。以他人的目光为生活准则,为他人而行动着,这种没有自我存在的生活方式,绝对是很累人、非正常的。这是作为普通人的妹妹不可能体会,无法体验的另一种世界的烦恼。但它确确实实存在于爱丽身上,痛苦地折磨着她,于是她只能选择用“长眠”来忘却和逃避。然而,当一个具备黑暗属性的、戴面具的“无面人”在爱丽的睡梦中一直出现时,不是预示了爱丽想靠长眠摆脱黑暗的方法是徒劳的吗?她将永远被象征黑暗的“无面人”笼罩,永远摆脱不了真正意义上的黑暗与烦恼。“(爱丽)正在另一个类似情爱旅馆的地方遭受什么人的无意义的暴力”,高桥说的这句话,十分意味深长。
其实在现代社会中每个人也被“无面人”窃视着,而自己却一无所知。这不就是当你走在大街上、坐在教室里抑或居家生活时都有可能被摄像头窃视的时代写照吗?再如,“连锁店里端出来的鸡往往喂了莫名其妙的药物,像催生素之类的东西”;(7页)“钢铁出口倾销问题;纠正日元骤然走高的政府对策;母亲带着两名幼儿自杀;往汽车里浇汽油放火,整个儿烧焦的汽车图像还在冒烟;街上差不多已经开启圣诞节商业大战了”(148页)等等。在所谓全球化的今天,恐怕每一个国家的读者都很难说这些与自己的生活毫不相干。进而言之,生活在现代社会的每个人,实际上身边都有一个“无面人”存在,它无时无刻不带给人一种巨大的压力和无形的打击,它的存在让人感到困惑和恐怖,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这正是村上所强调的社会“出错”了的写照。十分清楚,村上创作爱丽和无面人的关系,实际上折射出我们每一个现代人的生活困境,而这种困境,正是现代社会所特有的暴力体现,是一种“恶”的存在。
爱丽与玛丽这对姊妹,在各方面都有着差距和不同,这也造成了两人之间的隔阂,但是两人身上又有相同点,那就是都受到了来自社会的暴力侵扰。最终弥补这份隔阂,打破
夜幕之下的暴力风景53两人之间那道暴力阴影的是玛丽。在和一系列人物的交往、交流过程中,玛丽逐步找回了自信,找到了她该怎样解决烦恼的方法并付诸行动,体现了一种更加积极和温情的态度。可以说,村上所说的同情与灵魂的呼应,在她身上得到了完美的体现。看上去无所不在的暴力阴影,也在这一刻得到了驱除。
三、高桥的主张——直面暴力
玛丽走出了无形暴力的阴影,从黑夜中找到了久违的温暖并试图去感化姐姐,而爱丽的长眠显然是在逃避暴力。与她们相比,高桥则显示出一种更为积极的态度来面对暴力。
高桥应是小说中最为理性最为智慧的人物。可以不夸张地说,在他身上感受不到暴力对他的侵害,有的是他对人生、对暴力、对黑夜的过人见识。作为人,高桥仍然有他的烦恼和逆境。母亲早逝,父亲进了监狱,一切都靠自己应付的高桥,从小就饱尝人间苦楚。在小说开始不久,作者对他进行了一番描述:“入口的自动门开了,进来一个细高个年轻男子。一件黑皮短大衣,一条皱巴巴的橄榄绿粗布裤,一双褐色工作靴。头发相当长,乱蓬蓬的,……给人的印象更像是营养不良。肩上挎一个大大的黑色乐器盒。管乐器。此外提一个肮脏的坤包,估计里面塞着乐谱和其他零零碎碎的物品。……极普通的青年。感觉上好像是迷了路的、性情温和但不太机灵的杂种狗。”(4页)
“皱巴巴”、“乱蓬蓬”、“营养不良”以及像杂种狗等等描写,都透露出高桥的生活环境绝非优越,但同时又反映出其性格中隐藏着豁达的、随心所欲的人生态度。即便如此,20来岁的年轻人也常被恶梦困扰。他对玛丽说:“常做同样的梦:我七岁,又是孤儿,孤单单一个人,一个可以依赖的大人也没有。时间是傍晚,周围一刻刻暗下去,夜即将来临。总做同样的梦,梦中我总是返回七岁。那种软件,一旦受污染,就再也换不成了”(126页)。恶梦,是高桥的困境所在。它源于一种失去亲情的不安和孤独,是一种无法摆脱的无形的侵袭,因为任何人都没有控制梦的开关。
然而面对恶梦,深受其苦的高桥却有着超越常人的洞悉。他说“一个人,无论他是怎样一个人,都将被巨大的章鱼一样的动物紧紧抓住吸入黑暗之中,不管出于怎样的理由,那都是令人无法忍受的场景。”(84页)只要人生活在这个世界上,就有陷入黑暗的恐怖和无助,就要不可避免地面临暴力的袭击,村上借用高桥之口,用一只巨大的章鱼对此作了极为形象的比喻。
面对章鱼一样的暴力笼罩,高桥却自有他的对付方法,那就是“对这种伤脑筋的事,平时我尽可能不去想”,因为“想起来也想不出结果。今天过了是明天——只能这么极其普通地活下去。”这句话非常重要,今天与明天之间夹杂着一个黑夜,而正是这黑夜,带来了令他挥之不去的恶梦,但他却能以极为平淡的心情面对。这种心态,决定了高桥积极面对来自社会的暴力。他不单有一种超越的态度,更重要的是他还付诸积极的行动。下面的例子颇能反映出他的这一特点。在偶然旁听了几次死刑判决案以后,高桥突然感到,自己和那些看上去似乎生活在另一个世界的死刑犯之间,并没有什么厚厚的墙壁,即便有,也只是“纸糊的薄薄的墙”。(82页)死刑犯固然不值得同情,但是人与人原本是没有什么隔阂的,相互之间的感情也是可以相互感染融通的,这象征了高桥对人性的深层认识。于是他
542010・1下定决心从此认真开始学习法律,研究这个社会,真正地为社会去做点什么。尽管他热爱音乐,但还是决心尽可能不再碰乐器,因为他认识到音乐无法具体地拯救这个社会。
这是高桥的认识,用法律、知性、理性作为武器,尽自己力所能及的可能性去排除暴力,尽力排除所有人的内在困境和忧虑。这种超越了自我的个人主义,站在人类关怀的角度去看待人生、面对人类黑暗和困境的做法值得肯定。需要注意的是,村上塑造这样一位人物,实际上也表明了他自己的追求。“我们的人生是不可能以明快或抑郁来简单划分的,也有阴影这个中间地带。能够认识和理解这个阴影阶段,才算得上是健全的知性,而获得健全的知性是需要相应的时间和辛劳的。”(2页)这是高桥对正在人生成长过程中彷徨犹豫的玛丽所说的话,实际上也是作者村上对读者的倾诉。这是面对暴力的最好方法,也只
有如此,才能彻底摆脱掉缠绕在每个人身上的那条章鱼
村上在处女作《且听风吟》中借用主人公说了一句话:“现在,我想说。写文章不是自我疗养的手段,因为它只是为了自我疗养的一种尝试”。黑谷一夫指出,村上的“我想说”三个字非常重要,因为我们这个时代是多数人想说不能说,患上了失语症的时代(黑谷:《村上春树与90年代》,第三书馆1994年版)。由此来看,高桥这一人物的形象上似乎有着某些我们正逐渐丧失的某些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