迤逦山峦的尖峰

作者：张炯

文学报 2000年12期

　　第五届茅盾文学奖所评选的四年中，是我国长篇小说创作异常繁荣的时期。四年新出版的长篇小说超过2000部。这是个纵横迤逦如大海浪涛般的浩荡山峦，其中众多的山峰都具有相当的高度，要从中测出顶尖的高峰，无疑难度是非常大的。可以说，现在获奖的四部作品，即山西省张平的《抉择》、四川省阿来（藏族）的《尘埃落定》、上海市王安忆（女）的《长恨歌》、浙江省王旭峰（女）的《茶人三部曲》1、2部，是经过多重筛选后由评委会三分之二以上的票数当选的，还有一些作品仅差一票、两三票而落选，实际上它们也达到很高的文学水平。它们虽与本届茅盾文学奖失之交臂，但我相信，这些作品不仅也会受到广大读者的欢迎，而且同样会在文学史上获得不容忽视的地位。尽管评选过程经过层层筛选，限于评奖条例所规定的规则操作，我想，遗珠之憾也恐怕难以避免。

　　《抉择》的可贵，在于作家能以巨大的勇气直面人生，直面现实中尖锐而复杂的矛盾

　　反映现实题材的作品在这时期长篇小说创作中占有颇大的比例。其中初选出来的像周梅森的《中国制造》、柳建伟的《北方城廓》、王立诚的《庆典》等，也都写得相当有深度和特色。《中国制造》以某市新老市委书记交替所产生的纠结与波澜，展开了一个地区深化改革中种种错综复杂的矛盾，特别是最后通过描写干群面临严峻考验，团结一心战胜洪水的情节，撼人心魄地成功塑造了新老市委书记各具个性而都以大局和人民利益为重的领导干部形象。小说结构完整，人物心理刻画细致，体现了作者宏观把握和从细部表现自己所熟悉的生活的能力。《北方城廓》则通过一个记者从京城返乡探亲和私访的经历，把一位县委副书记经营数十年、盘根错节的势力及其专横跋扈、一手遮天和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的两面嘴脸，揭露得淋漓尽致；小说还描写了各种阶层各种行当的人物，包括剧团团长，民营企业家、农村党支部书记等形形色色的形象，构成了现实社会生动的人物画廓。而《庆典》却以撤县建市的庆典要修建宾馆为由头，从办公室主任。“庆典工程”总指挥的视角去反映一个小县的形形色色，在对众多人物的现实行止作了生动的刻画，歌赞了一个淡于名位的辛勤工作的基层干部的形象。这些作品都有很强的现实感，笔墨犀利而多彩。《中国制造》在艺术上尤较成熟。在这种强手竞比中，《抉择》终于浮出，它的可贵则在于作家能以巨大的勇气直面人生，直面现实中的尖锐而复杂的矛盾，以对人民和社会主义的深厚感情，去揭露和抨击生活中的负面现象。歌颂真正与党和人民心连心的优秀干部，为反腐倡廉奏出一曲震撼人们灵魂的战歌。作品在艺术的完美方面尽管还有锤炼的余地，但小说充分发挥了传统叙事的故事情节抓人心弦、于冲突的浪尖突出地刻画人物性格等艺术手段，并以充满战斗激情的富于政论色彩的语言去冲击读者的心灵。这部作品由于改编成电视连续剧和电影故事片（即《生死抉择》），如今已名满天下。与电影的改编不同，小说较多工人激愤的场面，更充分地显示了人民群众在反腐倡廉中的力量，也更见冲突的尖锐。小说比较成功地塑造了市长李高成和市委书记杨诚等在关系党和人民命运的生死抉择面前闪耀着坚强党性光辉的形象。整部作品充满浩然正气，使读者强烈共鸣，不仅具有深刻的历史认识价值，而且具有现实的警示教育意义和思想鼓舞作用。因而它被评委们看好并高票数当选，当非偶然。张平作为青年作家，曾以《天网》等纪实小说闻名，多年来他执着地深入生活第一线，为人民仗义执言，乃至被推向被告席也无憾无畏，始终忠于作家的良知，深怀文学的时代感和社会使命感。他所以能写出《抉择》，同样也非偶然。

　　《尘埃落定》的入选固有其一定分量的历史内涵，更突出的应是它那富于独创性的亦真亦幻的鲜明艺术特色

　　阿来的《尘埃落定》则以巧妙设定的傻子视角去透视解放前藏族地区土司贵族的生活，属于近历史的题材，尽管小说含有浓郁的悲剧色调，但作家用充满魔幻现实主义和理想闪光的笔触，既使作品控诉了贵族的腐朽和奴隶制的残酷及其灭亡的必然性，又歌颂了人性善良的美和新时代随着解放军炮声到来的希望。通篇叙述简洁，描写流畅生动，字里行间时时溢出诗意，情感真实而感人。作品所刻画的傻子、他的土司父亲和汉人妓女出身的母亲、还有茸贡女土司和她的美丽女儿以及行刑人父子、管家、使女等，都给读者以深刻的印象。小说所描写的人情风俗和自然风光呈现了民族地区的鲜明特色。作为长篇小说，《尘埃落定》更创造了像抒情散文那样更加自由跳跃的叙事文本。既为我国少数民族长篇小说的发展做出引人注目的尝试，也为我国的“西部文学”增添了一笔耀目的光彩！作为藏族青年作家，阿来曾写过诗歌，他对阿坝地区旧时代藏族土司的历史和文物制度曾做过许多调查和资料的收集，这弥补了他对历史生活体验不足的弱点。而他诗歌创作的艺术经验和富于想象的才华，也为《尘埃落定》的创作增添了的成功的翅膀。近历史题材的作品在这时期为数甚多，少数民族作家创作的描写西部地区生活的长篇小说也为数不少，《尘埃落定》的篇幅不算厚重，这部小说的入选固有它一定分量的历史内涵，更突出的应是它那富于独创性的亦真亦幻的鲜明艺术特色。

　　《长恨歌》的文本很独特，它描写风物的笔法充满通感和睿思。可以说，小说的文学价值大于题材价值

　　王安忆的《长恨歌》从女权主义批评的角度来看，实际写了一个美丽、善良而柔弱的女性在男极为中心的社会环境里，始终得不到真正爱情，乃至被毁灭的悲剧。长恨以终，似应作如是解。小说从二十世纪四十年代写到九十年代，在很长的时间跨度里写王琦瑶这位当年的“上海小姐”、如何先被旧官僚“金屋藏娇”。解放后又委身于“小开”式的两个对女人不负责任的男人：康明逊和萨沙。前者受家庭所制，不敢娶她；后者无家无业，去了俄罗斯，无意娶她。惟一爱她的程先生又始终没有勇气跨出决定性的一步。多年后女儿嫁人去美国陪读去了，她与女儿的朋友来往，与二十多岁的“老克腊”发生畸形恋，末了竟被起意谋财的个体户所杀。她始终处于男人的色与财的欲望包围、觊觎中，最终被这种欲望所吞噬。王琦瑶所处的时代是我国历史上伟大转变的时代，但她是社会体制外的边缘人，是历史洪流所不易冲刷到的卑微的小人物。但又是力求自食其力的、与世无争的小人物。它使读者产生深切的悲悯之情，就因为这个小人物是那么美丽、善良和柔弱！小说虽然也多少反映出时代前进的脉动，但它写的绝算不上什么重大题材。然而在作者细腻入微的笔墨下，上海弄堂深处的风情和各种人物，都活灵活现地出现在我们面前。小说的文本也是独特的，它描写风物的笔法充满通感和睿思，絮絮道来，极富陌生化的效果，耐人寻味。可以说，小说的文学价值大于它的题材价值。

　　同样以长时间跨度着重描写一两个典型人物的长篇小说，写得好的还有邓一光的《我是太阳》和项小米的《英雄无语》。前者成功地塑造了一位老红军钢铁般坚强的性格，一辈子只知道为革命为人民而战，但他对爱情也像对革命和人民一样忠诚。小说写他与乌云的跨越战争与和平的坚贞爱情，属于当代中国文学最动人的篇章之一。这个人物的形象可以说是我国文学中虽非首见，却写得最为丰满和突出的富于概括意义的革命军人的典型。他代表着一个时代，代表着中国革命的优点与弱点所铸造的大写的人。可惜作者文字热情奔放有余而稍缺节制与精美。《英雄无语》则以呈现客家特色的语言来叙述爷爷与奶奶的故事，塑造了一个长期从事地下革命工作而不顾家庭的老英雄和他的发妻——一位虽得不到丈夫的爱，却一辈子支持革命，为丈夫敬事父母。抚育子孙一家的普通劳动妇女的光辉形象。作者通过孙女回忆和寻访上一代事迹的感受来展开叙述，具有一种特殊亲切的魅力。只是插入客家方言的释解过多，虽增添了地域文化的色彩，却使读者流畅的阅读受到阻隔，从而影响情感的冲击力量。

　　《茶人三部曲》将文化习俗与社会政治、经济等历史变动交融表现，透过各种人物命运的展示，有力地概括了时代的风涛

　　试图以大时间跨度来反映二十世纪中国历史变动的长篇小说进入初选的也有多部。像周大新的《第二十幕》三部曲以南阳丝绸纺织世家的兴衰沉浮为主线，展开当地富于典型意义的各种矛盾与冲突，将家族命运置于时代风云变幻的背景下去描写，刻画了差不多一个世纪尚安业、尚达志。尚立世、尚昌盛等数代人为发展民族工业，织出“霸王绸”，在内忧外患的侵凌下，历尽艰难，含辛茹苦，终于新时期获得发展的图景，其间穿插几个家族的利害冲突和爱情纠葛。视野开阔、构思宏大，细节描写也见生动，加上历史考古的线索作为复调，更增添了形式的深沉感。缺点是有些情节和细节似欠合理，全书也略嫌冗长。陶少鸿的《梦土》和赵德发的《缱绻与决绝》展开的则是农村的世纪性画图。前者以湘西山区为背景，描写一个以土地为生命的家族在时代风云激荡下悲欢离合的故事；后者写鲁西南一个村庄的农民经历战争、土改、合作化、公社化以迄改革开放的新时期所产生的种种命运的变化。两位作者都深悉农民的生活，所写农村各种人物大多性格生动，状风俗人情皆具特色。缺点则皆在提炼不够。而王旭峰的《茶人》三部曲则从茶文化切入，描写杭州忘忧茶庄老板杭氏家族从太平天国失败至今百数十年的历史，通过茶庄兴衰与重大历史事件的关连，刻画了杭九斋、杭天醉、杭嘉和、杭嘉平、杭嘉乔、林藕初、沈绿爱、小荼、杭嘉草、杭寄草、叶子、方西冷等数代家族成员以及吴茶清、赵寄客、林生、罗力等众多人物的性格命运各异的形象。全书虽描写人物过多，枝蔓甚繁，笔力有所分散，不是所有人物都能给读者留下深刻印象，但小说将文化习俗与社会政治、经济等历史变动交融表现，透过各种人物命运的展示；有力地概括了时代的风涛，凸现了我国近代历史的脉动。作者于深宏的结构中运笔细致，如镂如刻，画出了不同时代小说主要人物从历史潮流中吸取来的性格特征和灵魂世相：或颓唐或奋进，或委靡或壮烈，或磊落或卑琐。全书语言鲜明生动，高雅而不涩，优文而不俗，饶有吴越的韵味，显示出独特的艺术风格。第三部因出版时间不在此次评选之列。前两部《南方有嘉木》和《不夜之侯》在貌似客观的描述中均洋溢着向往革命的强烈的爱国主义的情愫，使作品的思想与艺术达到比较完美的统一。小说的成就当与作家熟悉我国近代史和茶文化，具有较高的语言功力和艺术素养分不开。这部现实主义佳构得以在众多类似题材作品中脱颖而出，应该说还得益于作者多年的辛勤耕耘。

　　新的时代必将为长篇小说的创作提供更丰富多彩的题材和主题，也将会为长篇小说的形式和风格创造更加广阔的天地

　　在初评中入选的还有不少作品也给人以深切的印象。像历史小说家二月河的《雍正皇帝》三部曲基于对史实的重新解读与适度虚构，以雅俗共赏的笔量和引人入胜的情节成功塑造了既忌刻冷峻又精明睿智，宵衣旰食，刻意求治的封建皇朝统治者的形象。唐浩明的《杨度》上、下卷，以富于文化底蕴的文字功力，把筹安会头子转变为共产党员的杨度作为风流才子复杂的一生及其复杂的心路历程，在众多历史人物的复杂社会关系中作出令人信服的描写，展现出已经逝去的历史年代。又像著名作家陆文夫的《人之窝》，通过描写苏州小巷一所邸宅所住的房主和几多房客在解放前和文化大革命中的生活命运与处境，以作家独有的诙谐笔触画出了小巷人物形形色色的性格，揭示了我国二十世纪历史上的两个悖谬的时代及其对人性的损害和扭曲。王蒙的《失恋的季节》也以他素有的幽默，细致刻画了“反右”扩大化后受害者相互揭发、竞相“改造”的种种失态，为读者展开那个特殊年代既悖谬又真实的生活图画。朱秀海的《穿越死亡》对边境战争的描写在冷峻严酷和惊心动魄上可谓超越前人。马瑞芳的《感受四季》反映高等院校的深化改革，扬清激浊。塑造了系列高级知识分子的不同形象。黄蓓佳的《新乱世佳人》描写江北某城一家闺秀佳人在战乱中的经历。余华的《许三现卖血记》以流畅简洁的笔墨叙述一个悲惨而有象征意义的故事。阎连科的《日光流年》为读者揭开历史生活的一角——一个村庄靠男人卖皮、女人卖肉来维持生命的极度贫困状态。还有贾平凹的《高老庄》、韩少功的《马桥词典》、史铁生的《务虚笔记》、陈染的《私人生活》、刘玉民的《乡村温柔》等，也或在题材开拓上见出新意，或兼艺术借鉴与表现上独运匠心，也都不失为这时期长篇小说中各擅特色的引人注目的作品。

　　长篇小说被称为“现代的史诗”。它以能够表现众多的人物，错综的情节和内涵较为厚重而受到读者的青睐。由于长篇小说既可以容纳诗歌的抒情、戏剧的对白和散文的自如与议论，它的艺术表现天地和手段异常广阔和多样。因此长篇小说往往成为一个国家的文学水平的重要标志。此届茅盾文学奖的评选，我不敢说现有获奖作品的文学水平普遍超越前人，但这时期长篇小说创作的题材、主题、形式和风格的多样化，其中又确实突出了主旋律，特别是获奖作品之各具艺术的特色，都给我留下鲜明的印象。从之可以看到长篇小说综合创作能力的提高。好的长篇小说不仅需要波澜起伏、引人入胜的故事情节和具有哲理深度的人生主题，还要塑造具有时代深刻认识意义的典型人物形象，并表现出独创性的艺术构思与语言风格。我们的时代是伟大社会变革的时代，更是人的主体创造性得到更充分发扬的时代。我国各族人民在党的领导下正跨向二十一世纪，为实现社会主义现代化的伟大强国而奋斗。新的时代必将为长篇小说的创作提供更丰富多彩的题材和主题，也将会为长篇小说的形式和风格创造更加广阔的天地。我们有理由期待下一届茅盾文学奖的评选将会迎来一个创作更加繁荣，佳作更多，文学水平也更高的年代。

　　2000年10月23日于首都望京新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