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弟子规]的规训与惩罚
按:对马克思主义一知半解才会成为党棍,对儒学一知半解才会成为儒棍,对东方文化一知半解才会说人是西奴。
近年来,传统文化很热,或者说国学很热,但这种热度,未必不是又一轮的造神与回潮。
首先,传统文化和国学这两个语词,话语层面极度笼统,缺乏明确的具体表义和指涉关系。何为传统文化?哪些才是传统文化?传统的时间段多长?区分传统与非传统的时间点在哪里?这都是一本糊涂账。具体举例,清朝的训诂学属不属于传统文化?难有定论。而且,传统是相对性的概念,今天视为传统的,当年未必不是“叛逆”,大而化之的看,伟大的批判者李卓吾应归入传统文化序列,但他的很多观点放到今天,也相当“潮”,也会有人视之为洪水猛兽。同样,今天某些看似难以接受的观点,数百年之后,未必不是归为“传统”的精神食粮。此外,何为“国学”,更是不清不楚,中医算不算国学?如果根据地域区分,源自印度的佛教能不能算国学?既然佛教的中国化——禅宗应该归入国学,那所谓“中国化马克思主义”可不可以归入国学?对后现代主义的中国情境解读会不会百川入海,最终汇入国学大流?对于这些问题,我相信大多数国学热的追捧者是无法回答,甚至从未思考过的。就连毫无疑问的狭义国学范畴,也存在儒家法家的分歧,墨子荀子的争议,不进行明确界定,大锅乱炖,化在一起,却无法成形。
此外,强调传统文化不意味着全盘否定西方思想,更不能借此认为东方文化千秋万代一统江湖,以天朝上国视角自封武林正宗,要万国来朝远人来仪更属于意淫和癔症。应该反对文化上的盲目自卑,全盘西化要不得,也应该反对文化上的盲目自大,固步自封也要不得。“国学”是吸收融合的产物,“国学”难以为中国特色背书,更无法与普世价值泾渭分明,传统文化从不是普世价值的对立面和反义词,和而不同却又互为表里。自由、民主、人权不是西方思想的专利,从孟子、庄子到李卓吾、黄宗羲、王夫之,中国自己发展出了一套自由、民主、人权的思想体系。所以,认为中国人不讲自由民主的西化主义者,和一提自由民主就要批评“西方文化渗透意在和平演变”的帽子公司,是一路货色。对马克思主义一知半解才会成为党棍,对儒学一知半解才会成为儒棍,对东方文化一知半解才会说人是西奴。另外,“民族的”与“世界的”往往遥相呼应,我们有智仁勇,印度也有般若慈悲无畏,我们有韩非子,意大利也有马基雅维里,甚至叙利亚的山中老人也可视作墨子的另类映像,包括军事学方面,我们有孙子,普鲁士也有克劳塞维茨,当然,东西方“兵圣”侧重点不同,孙子重战争的艺术,适合进阶,克劳塞维茨重战争的技术,适合入门。只有学贯中西,方足以臧否思想,自成一家,要谈“国学”,固然要精通三坟五典,也应该遍读西学,以相印鉴。
所谓传统文化热,本质上是对发展的反思和对人文精神的呼唤。自启蒙与理性的文艺复兴时代以降,启蒙精神带来了璀璨的文明。科学作为神话的解药,现而今已经成为了新的神话,理性本身的功利因素使之从一开始就注定要走向反面。完全启蒙,完全理性,不允许疯癫与放荡,本身就是种非理性的暴政。福柯与萨德的意义在于对理性有效的补充。而且唯物主义与生俱来的功利色彩会导致工具理性,随着科技的发达,人类逐渐失去了思考的能力,单向度的人比比皆是。建构在科学至上主义上的常识,即为桎梏,当出现新的发现,使常识颠覆,此刻的怀疑与迷惘就会使理性没落,没落的理性将使人群质疑启蒙的虚伪,启蒙开始向反方向倒退,失去了启蒙的正面作用,启蒙的负面作用就会凸显,导致批判指向了自己,终结一切批判,最终导致国家组织的彻底毁灭。从常识的颠覆、理性的没落、启蒙的倒退、批判的终结到国家的毁灭,再重新在失去活力的旧社会组织的躯体里结构新的组织,再度介绍常识,宣扬理性。希腊与罗马,再到文艺复兴,无不是这一过程的循环。也正是如此,自二十世纪后半叶开始,西方思想家对工具理性和世俗功利主义进行了批判与反思。同样,中国自改革开放以后,也出现了拜金主义、世俗功利主义等思潮,传统文化热,便是对此的回应与反思,国学热的出现,是一种时代性的必然。
出现功利色彩社会现象的深层次成因,在于人文关怀的不足和科学精神的缺乏。工业社会强调科学技术,而失落了科学理性,唯数字唯效用唯金钱唯GDP,都是工具理性的产物。正因为缺乏科学精神,才会把科学视为新的神灵,无所不能,可以解决一切,以科学作为唯一准绳,只要科学无法认识,就是谬误。真正的科学精神需要理性的看待理性,科学的对待科学,辩证的剖析辩证,逻辑的验证逻辑。以上帝为神和以科学为神,同样都是迷信。但是,反思科学迷信,并不意味着要倒退回神学,否定之否定,并不等于肯定否定所否定。
《弟子规》热乎了也有好几年了,最近有某些地方教育部分,甚至将其作为小学必修课,我认为大可不必。不否认,《弟子规》强调忠恕孝悌,是有其积极作用的,但本质上,《弟子规》的意识形态属于程朱理学,有待考量。原儒和荀学之争,一直是儒学发展的脉络,我认为程朱理学属于荀学,而非原儒。朱子强调“存天理,灭人欲”,但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人因有欲望,才有向善可能。“灭人欲”只会有利于统治,不会有利于和谐,寡妇殉夫,“饿死事小失节事大”,如此灭的不仅是人欲,更是人伦,更是人性,天听自我民听,不人性的“天理”,又怎么可能是天理?允许人逐利,才可以导人向义,物欲是人欲的延伸,正是由于饮食男女基本人性长期被压抑,于是畸变为以名利为载体的物欲。故率性方能格物,只有个性解放才能回归本源,才能从必然王国走向自由王国。心性一体,不率性何以正心?所以宋儒理学,未必是精神的修行,更像是肉体的规训。
当然,很多人认为中国熊孩子遍地,以《弟子规》规范其言行很是必要。但我认为,教《弟子规》并不能解决问题。诚然,中国的教育制度太多问题,但问题不在孩子,而在教师与家长。没有好的教师和家长,怎么会有好的学生?有人会说,学《弟子规》的孩子长大就会成为好的教师和家长,那今天放任熊孩子的家长、毫不掩饰向家长伸手的中小学教师,难道他们小时候就没有学过思想品德课么?正因为他们学过。教育是引导和启迪,而非规训与训诫。片面强调相信与服从,不许怀疑,只能接受,只强调义务,不强调权利,这是邪教和传销的特征,也是中小学教师的特长。也难怪二十世纪几大邪教头子,大多有中小学教师的从业经历,比如公主岭李XX,比如阿城赵XX。不经过思考,哪怕是怀疑,所谓的相信,不过是洗脑式的迷信。不难想象,《弟子规》在我们的小学教师手中,会成为规训与惩罚的又一利器。
教鞭本身就含有强烈的器物性暗示,从进入学校的第一天起,就接受服从教育,手要放好,不许乱动,一件事有几个步骤,听到信号要令行禁止,一旦违背,就会受到形式多样的惩罚。从此刻开始,人虽然保有肉体的所有权,却让渡了肉体的支配权。而《弟子规》也绕不开这点,要求服从,告诉你你的义务,你该做什么,却没有告诉你你的权利,你能做什么。权利义务,当有对应,只强调“子孝”,不强调“父慈”,只要求“臣事君以忠”,不要求“君使臣以礼”,孩子学不到契约精神,规则意识也无从谈起,只会将今天的服从视为权力的产物。从小被如此教育,待到进入社会,目睹怪现状,难免童话破灭,“再也不相信爱情”,滑向“社会就这样”,开始随波逐流,利用手中权力,挥舞教鞭,为渔私利。熊孩子并非缺乏服从,没有“规矩”,而是缺少对他人物权的尊重,这种缺乏,折射出熊孩子家长对他人物权的漠视。窃以为,将《弟子规》作为小学必修课,不一定好过将《三剑客》作为小学必修课,让孩子从小明白“人人为我,我为人人”,想必好过“长者先,幼者后”。
且不论传统文化的界定问题和语义体系,即使弘扬传统文化,也不该让小学生都学《弟子规》。不注重个性养成,统一学习《弟子规》,只会培养服从的顺民,未必能培育有责任意识的公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