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文化符号的柳
经年累月在西安南郊的小雁塔晨练,院内那个不大水面的近旁,有一排垂柳。每到早春,总有那么一天早上,走进小雁塔西门,远远朝东望去,一天以前还了无生机的垂柳枝条之上,竟忽然现了活力、添了色彩,呈现出一派朦朦胧胧的鹅黄嫩绿,让人立马感受到一种难以言状的愉悦。老杜有句:“侵陵雪色还萱草,漏泄春光有柳条。”正是由于具备着给冬尽春来时的大地涂染第一抹新绿的神奇能力,形而下的柳树便有了形而上的文化意义,成为了报春使者这么一个被广泛认可的文化符号。 不过,柳树所蕴含的文化意义,远不止此。大到晚清名将左宗棠从甘陕边界一路栽植到新疆、被誉为“引得春风度玉关”的左公柳,小至南海观世音菩萨手中那根看似柔弱的柳枝,其中的文化内涵,都不是三言两语可以铺排清楚的。不过,在我看来,在中国历史上,最被人推崇和歌咏慨叹的,是折柳这么一种文化行为,是送给即将远行之亲友的那一根作为“别情”具象物的柳条;而历史上折柳、送柳最有名的地点,就是西安的灞桥。 灞桥位于古长安(今西安)城东12公里处,横跨灞水,宋人程大昌所著《雍录》一书指出:“此地最为长安冲要,凡自西东两方而入出�i、潼两关者,路必由之。”据清代《西安府志》言:“灞桥两岸,筑堤五里,栽柳万株,游人肩摩肩毂击,为长安之壮观。”这说的是清代的景况;但史载,灞桥多柳,自古已然。不管官家民间,凡送别亲人好友东去,一般都要走到灞桥后才止步。唐代在这里设驿站后,就更是如此了。不知道是哪一位富有想象力的多情种子,在桥头折下柳枝,把满腔的离情别绪寄托到这个通体翠绿、身姿婀娜的具象物之中,赠予远行客。这种充满浪漫色彩的送别方式,显然很快就得到大家喜欢,效法者众,久而久之,“灞桥折柳赠别”,便成为长安城独有的一种习俗。南宋人计有功编撰的《唐诗纪事》载:唐代诗人雍陶有一次送别故旧,行至灞桥,问随从曰:“此桥为何称情尽桥?”随从道:“因送别到此为止点,故称之情尽桥。”雍陶不以为然,咏出七言四句:“从来只有情难尽,何事名为情尽桥,自此改名为折柳,任它离恨一条条。”诗题名曰《折柳桥》,灞桥与折柳,遂成为浑然一体。 仔细想想,柳树能够在人的感情寄托、感情交流中,担当起如此重任,倒也是有缘有故。 首先,中国人历来喜欢在字的谐音上搞一点儿名堂。柳和留谐音,折柳赠予远行者,用以表达自己依依不舍的挽留之情,颇为恰当。也正是缘于此,这种始于汉,盛于魏晋南北朝,经唐、宋两朝沉淀和凝固,成为被文化精英与市井百姓共同认可的世俗奇葩,是货真价实的雅俗共赏,其影响一直延续到今天。 其次,柳是一种易栽易活、生命力十分顽强的树种,坊间俚语“有意栽花花不发,无心插柳柳成荫”,展现的就是柳树这种落地生根的高超本领,也因此,明人王象晋编撰的《群芳谱》,才称其为“易生之木也”。折柳赠予远行者,希望他在远离故土以后随遇而安,从容应对,其情殷殷,感人肺腑。 第三,柳树有着很高的药用价值,柳絮、柳芽、柳叶、柳枝、柳皮、柳根、柳屑(柳树虫蛀孔中的蛀屑)皆可入药。春秋之前,人们患病,常常找“巫人”医治。后来,随着科技的进步,医学开始逐渐摆脱巫术的束缚,走上独立发展的道路,但巫术的影响,却长久存在于这个行当之中。这使得富含药性的柳(不仅仅是柳),就会被古人视为祛邪驱鬼的利器,常常被用来充当吉祥物。北魏贾思勰《齐民要术》载:“正月旦取柳枝著户上,百鬼不入家。”唐段成式《酉阳杂俎》说:“三月三日赐侍臣细柳圈,言带之虿毒。”而民间,则有“清明不戴柳,来生变黄狗”,“清明不戴柳,红颜成皓首”等俗语。所有这些,均能映证折柳赠别的辟邪寓意――远行者带上它,可以使鬼魅望而生畏,远远躲开,旅程的平安得以确保。 拥有如此丰厚的精神层面的内容,形而下的柳树成为形而上的文化符号,理所当然! 随着历史的大步前行,灞桥折柳这种存在并延续了上千年的送别方式,已经荡然无存,这让人惋惜。但灞桥(包括新桥和古桥遗址)还在,历朝历代数以百计的以灞桥、以折柳为内容的诗作还在,灞桥折柳,依然是西安人心中无法抹去的文化符号。我们应该让这种内涵丰富的美好生活方式,作为一种精美的艺术品活在当今现世――在舞台上,在荧屏上,甚至在已经与古代面目全非的灞桥近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