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抒情与移情
“情”是美的源泉,艺术的根本。柳絮无情,诗人多情,红楼诗人将感情寄托到柳絮中去,写出感情丰富的柳絮词。感情又因人而异。林黛玉抒发悲情,写出了缠绵悲感的“空缱绻,说风流”;薛宝钗抒发豪情,“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写出了雄心壮志。
美是历史的文化的社会的产物。只有彻底了解那个时代,才能了解书家及其作品。魏晋是中国历史上最黑暗的时代之一。正因为黑暗,打破了大一统的政治格局,造就了空前的思想解放高潮。面对黑暗,陶渊明、王羲之等文人以优美的情思,抒发纯洁崇高的情感,与丑陋黑暗的现实强烈对照,歌颂真善美的理想境界。将这种情感发挥到极致。
书写过程好像编写计算机程序,将书写经验编成指令存储在大脑中。某些特别精彩的经验会存储在自己都感觉不到的潜意识中。感情丰富,情绪激动时,灵感激发指令,会从潜意识中将一连串的指令调出来执行,书写出不可重复的作品。如酒醉时的《兰亭序》,悲愤时的《祭侄文稿》,潦倒时的《寒食诗帖》。作者感觉如有神助,实质上是平时长期积累的经验在特殊情景下的爆发。
王羲之喝得醉醺醺的信手写下了千古名篇《兰亭序》。写时的心理活动、感情变化,情绪波动,潜意识中的复杂的内心活动,王羲之本人都讲不清楚。正因为讲不清,给后人留下了无穷的解读。
后人将王羲之时代的书法概括为晋人尚韵。何为韵?用科学语言是讲不清的。“观千剑而后识器”,最好的办法是读陶渊明的诗,多临、多写、多读王羲之的书法。就会逐步体验到那个时代的韵味。
王羲之是伟大的革新者,他之所以被称为书圣,是因为他将以钟繇为代表的略带隶意的楷书完善化、集大成为不带隶意的楷书;他在张芝的基础上变革,将尚有隶意的章草变革为今草;他还在刘德升的基础上将行书成熟到彻底楷化的行楷,《兰亭序》是其代表作,成为万世楷模。从钟繇开始由王羲之定格的书法体系成为书法的主流。王体书法成为书法史上第一座里程碑。
李世民以天子之重、书家的眼光和热心爱好者的激情,确立了王羲之在书法史上的宗主地位。相对而言,“技”可学,“趣”难学,而“情”是学不到家的。初唐的书家以自己的情怀,取王“技”,改良王“趣”,创造出具有自己风格的书法。就拿褚遂良来说,张怀瓘《书断》说:“褚遂良善书,真书甚得媚趣,若美人婵娟,似不任乎罗绮,增华绰约,甚有余态。”美人在这种掩映下仪态可掬,姿容天然,充满自信用不着多余的华贵衣衫来为她增加装饰就已经很美了。
但初唐书家只能是王羲之的继承者而不是革新者。盛唐的颜真卿才是新书体的创新者。颜真卿以刚烈不阿的情怀,大气磅礴的志趣,一扫虞世南、褚遂良等人的妩媚习气,开辟了一个新时代。唐人楷书,集先人“技”之大全。在用笔技巧、线条塑造、结体构筑等方面为后人提供可以效法的准绳,成为初学者入门的范本,得到了唐人尚法的美誉。颜体书法成为书法史上的第二座里程碑。
书法的发展不是简单的推陈出新,从不喜新厌旧。那些古老的作品好像陈年老酿,散发纯美的酒香,令人陶醉。从书法史的角度来说,王羲之和颜真卿是时代的巅峰。而从审美的角度,历史上的大师之间难分伯仲。如褚遂良如美女簪花的阴柔之美,颜真卿的壮士执戟的阳刚之美都使人着迷。
作书抒情,《祭侄文稿》墨悲笔愤跃然纸上,可称典范。抒情成为潮流,则从杨凝式开始,到宋四家成熟。杨凝式书法突破唐人严谨的法度,以疯癫的草书、典雅的楷书,续盛唐狂放、沉雄之余绪,启宋人尚意的先河。
宋皇与士大夫共治天下,对待文人,政策宽松。文人即使有错,不以言定罪,不会丢脑袋。苏东坡虽然历尽坎坷,但善终。正因为坎坷造就了一代天才,成为宋人尚意的旗手。
传说:苏东坡与黄庭坚一起喝酒时,苏东坡嘲讽黄庭坚的书法就像“树挂死蛇”,黄庭坚反唇相讥苏的书法就像被“石压蛤蟆”。黄庭坚书法之“象”为死蛇,“意”为长而僵,营造了一个长而僵的书法意象;苏东坡书法之“象”为蛤蟆,“意”为扁而丑的书法意象。双方抓住对方的特点调侃对方。
意,核心是情,抒发情怀,袒露心灵,为了得意而忘形。意象营造,因人而异。苏黄等人,以学习唐人,超越唐人的情怀,个性张扬充满书卷气的雅趣,任情纵横、自由豪放,为了心的自足、情的宣泄,不忌险怪、不怕激烈,不拘一格,创造了得意忘形的尚意书风。黄庭坚书法,长,未必僵;苏东坡书法,扁,未必丑。这种调侃式的移情,成为历史佳话。
一个朋友学习黄庭坚书法。一天我看到他挂在墙上的作品,远看过去只看到一条条棍子。我突然想起“树挂死蛇”的意象,他虽得黄庭坚之“形”,长横大捺;忘其“意”,开阖有度。
书写者抒情,阅读者移情,将自己的感情移植作品中去。书写者远离我们而去,他抒发的情感是说不清楚的问题。正因为说不清楚,给解读留下了空间,解读只要合乎艺术规律,得到人们的认可,就可以扩大和丰富艺术作品的内涵。抒情与移情是艺术发展的动力。
苏东坡、黄庭坚、米芾以其独特的生命情调和文化精神,谱写了中国书艺风格史上别开生面的第三座里程碑。本应加上蔡京,成为宋四家。蔡京用优美的书法书写臭名昭著的《元祐党人碑》,后人因恶其为人,不愿移情于他的作品。蔡京就被开除出宋四家了。
宋之后,除了赵孟頫,没有出现出类拔萃的书家。赵孟頫,宋太祖第11世孙。宋亡后,元朝为官,成为政治花瓶,忠臣不事二主的思想成为其内心无法摆脱的纠结,且为后人诟病。1980年代的书法书中讲述赵体书法时,还忘不了指责其缺少民族气节。他寄情于书画高举回归二王的复古主义大旗,熔晋韵、唐法、宋意于一体,创造出圆转遒丽的赵体书法,塑造了书法史上的第四座里程碑。
技无边,象寓意,趣无穷,艺无疆,书法长河永远流淌。
2015年9月10日定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