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是杜绝宁国,难免藕断丝连--惜春
纵是杜绝宁国,难免藕断丝连——评《红楼梦》惜春
谭思颖 原民30
勘破三春景不长,缁衣顿改昔年妆。可怜绣户侯门女,独卧青灯古佛旁。
——惜春判词
将那三春看破,桃红柳绿待如何?把这韶华打灭,觅那清淡天和。说什么,天上夭桃盛,云中杏蕊多。到头来,谁把秋捱过?则看那,白杨村里人呜咽,青枫林下鬼吟哦。更兼着,连天衰草遮坟墓。这的是,昨贫今富人劳碌,春荣秋谢花折磨。似这般,生关死劫谁能躲?闻说道,西方宝树唤婆娑,上结着长生果。
——《虚花悟》
都说的惜春看破昔荣今败、盛极必衰,最终只能皈依佛门以求解脱的结局。然而就惜春来说,她也只是看破而非了悟,自以为求得了解脱之道,实际还是逃不脱命运的摆弄,一如她在大观园中的居所,藕香榭,如藕断丝连,断了人情,却断不去羁绊。
直到第七十四回抄检大观园,小说对惜春所着的笔墨都不多,大约是因为惜春“身量未足,形容尚小”。而到了第七十四回原本形容模糊的惜春,忽的变得冷僻绝情起来,未免有些突兀,但细究起来是合情合理的。惜春的出身、家庭环境、年龄和经历,都注定了她这样聪明的女子,既然不能寻死,就只能遁入空门。
先说家世。惜春是贾敬之女,贾珍之胞妹,是“四春”中唯一一个宁国府的人。其父贾敬“一味好道,只爱烧丹炼汞,余者一概不在心上”,而贾珍是纨绔子弟,只终日寻欢作乐,其子贾蓉也是如此。宁国府全家上下竟无一子孙学得正经做事,腐化程度可见一斑。书中未提过贾敬之妻,估计是早已亡故。于是我们可以得出惜春自小生长的环境:自幼少父母之爱、兄弟之疼,几近孤儿。从现代的角度看,这样缺乏亲人之爱的孩子通常存在不同程度的心理问题,容易产生恐惧、孤独、自卑、抑郁等心理。惜春虽然贵为小姐,但除了物质上的优渥外,并未得到更多的关爱,而缺乏关爱的孩子也容易形成孤僻的性格,并且难以对他人产生同情。
其次,惜春虽与姐妹们在大观园中生活,但实际上与其他姐妹的交流应该是相当少的,也容易导致她性格冷僻。一是年龄问题。第三回出场时,其他人已出落得各有风韵,而对惜春只有“身量未足,形容尚小”八个字,可见惜春与其他人年龄差距是比较大的,而其他人年龄不过相差一二岁,且都已初谙世事。而后多次活动中,也几乎不见惜春身影,即便有,也常常一笔带过。林黛玉等人频繁活动的海棠诗社,惜春不过是做了个“誊录监场”,数次雅集也都没有出场。除了她不善作诗,年龄差距也是妨碍了大家彼此玩耍相熟的重要因素。二是知识问题。从书中看,惜春不喜作诗,好写意画(受贾母命画大观园)但不求甚解,好下棋(与妙玉下棋),好佛法。与其他姐妹相比,不喜黛玉等人均有兴致的作诗;对绘画只是略懂,因而为作画的事犯难,但宝钗却显然对绘画更为了解(第四十二回),这些不免使她有所自卑。这些也会造成惜春不愿与其他人进行交流的后果。三还因来自宁国府,虽然同宗同姓,但实际也未免使惜春内心发生嫌隙。至于其他下人,更是找不到能够懂得惜春的人了——
惜春冷笑道:“我虽年轻,这话却不年轻。你们不看书不识几个字,所以都是些呆子,
看着明白人,倒说我年轻糊涂。”
尤氏道:“你是状元榜眼探花,古今第一个才子。我们是糊涂人,不如你明白,何如?” 惜春道:“状元榜眼难道就没有糊涂的不成。可知他们也有不能了悟的。”
一个说的是书籍本身的感化作用,另一个却说的功名利禄,足见两人的精神层次本就不在同一层面上;就连贴身丫鬟入画也不得惜春同情,可见入画也不曾或不能与惜春有过精神之交,心腹之事从何说起?
由此看来惜春的孤独冷僻就是自然的了,简单归结即缺乏关爱、缺乏交流,在这样环境下形成的世界观,也容易是独断而片面的,表现出来就是缺乏同情和易走极端。
再说惜春遁入空门的愿望来源已久。第七回与智能儿玩耍时便说“明儿也剃了头同他做姑子去呢”,即已预示惜春的结局。后来与妙玉关系密切,也都注定了惜春会皈依佛门。这绝不是惜春慧根独具——从作诗作画的水平看,从她待人的冷僻看,绝非她的灵性能够了悟,只能说她与佛门中人有缘,是早有入佛门的动机。
但是,惜春皈依佛门的动机,逃避多过了悟,自保多于感化,看似看破红尘但实仍为名声所累。因为要逃避,所以要“杜绝宁国府”,所以“我只知道保得住我就够了,不管你们”“我清清白白的一个人,为什么教你们带累坏了我”。对于惜春来说,自保清净是最好的选择,所以她不惜要凤姐将入画撵出,不惜与尤氏强嘴,只因为了“体面”。在惜春的逻辑里,要进入佛门就要六根清净,洁身自好,任何脏污是断断接触不得的;而她从小到大正好经历了贾府由盛至衰的过程,加之冷僻孤独的性格,因而但求自保。在此也足见惜春孤独的处境,对她来说全贾府上下大概也没有一个可以得她信任,除了尼姑们。她自是看不起宁国府上下的沆瀣一气,对入画态度的陡然转变,也多与入画是宁国府过来的有关,加之入画在抄检中出事,惜春第一反应便是自保——自保她清白的名声。其实,名声、体面,才是惜春放不下的东西。贾府的荣华富贵终将化为灰土,这些都不是惜春挂念的,惜春挂念的是与尼姑们相识后所了解到的尼姑庵那一方清净。这其实是惜春一直以来的向往,与贾府的倾颓无关。贾府的倾颓不过是一个助推。惜春所挂念的名声,也不是身为小姐的尊贵——这份尊贵于她来说,早被宁国府内部的污浊同化,不值一提了;惜春所求的,实际上是遁入佛门后一身清净的名声,或者不如说,惜春是嫌弃宁国府的污浊才去投奔佛门的清净。她正好是与有了凡心的智能儿相反,两人分别仰慕庵内庵外的生活,殊不知庵内庵外皆是一样脱不离世俗烦恼的。
返回来看判词和《虚花悟》,都提到“勘(看)破三春”,即是看破了三个姐姐的苦难生活,也是正好经历了三年盛衰。“生关死劫谁能躲”说的是贾府被抄家之事,惜春出家的另一个原因,也是为了躲避抄家之祸。因而庚戌本后四十回说王夫人让惜春带发修行,将姑娘的居室改成静室而不用去尼姑庵修行是并不准确的。惜春既有决心杜绝宁国府,又怎会愿意留驻大观园?贾府被抄家,对惜春就是意味着自己的清白也将被玷污。因而惜春应是在被抄家之前就出家了。
由上来看,惜春的命运与其家族实存在千丝万缕的牵连,即便惜春妄图与家族划清界限,也逃脱不了。
纵观惜春的一生,是可悲可叹的。不仅因她皈依佛门失却荣华、缁衣乞食,更因为她的一生是孤独而不自由的一生,年纪轻轻,心实际就已经死了,不曾抗争也不求生活,而是直接躲入了菩提树的荫蔽,如同戏台傀儡,不知不觉间已被定好命途和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