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江独钓的文化意义:读柳宗元[江雪]
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
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
——[唐]柳宗元《江雪》
柳宗元的这首诗,可以说是中唐时期清澹诗风的代表作品。孟二冬说:“中唐诗歌的意境及其艺术风貌,主要表现为:情感基调郁闷低沉,意境狭窄内敛。”而影响这一诗风变化的一个重要原因是社会文化背景的深刻变化,政治的险恶,社会的动荡,世风的谬戾,人情的淡薄,这些都与知识分子的人生理想构成了尖锐而复杂的矛盾,从而形成了一种复杂多变的社会心理。因此,由于社会的挤压、理想的幻灭,他们再也没有盛唐那种“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的开阔、奔放、明朗的气象了,从而走上了气象内敛、凄凉感伤、徘徊苦闷、简峭孤迥、天然幽旷的清流之道。
胡晓明在《万川之月》中对这首诗解读得极为精当:
“此诗的写作时间,亦为诗人谪居永州之时。所表现的心态,亦与《永州八记》相通。“千山”、“万径”,何其寥廓!千山、万径之下,加一绝字、灭字,何其冷寂、无边的荒寒!而浩瀚无边的白雪天地之中,那一位独自默默垂钓的老渔翁,不畏严寒,不怕孤寂,死一般的寂静中,显示的不是人的生命的渺小与哀苦,相反,天荒、地老、江宽、雪大,挺立其中的乃是凛然的生命强力、兀然不屈的心灵境界。”
诗人突出描写了一个寥廓、浩瀚无边的世界,在这里天地之间被想象为绝对的寂静、绝对的荒寒和绝对的冷清,这就打开了渔翁在如此水天不分、上下苍茫、冰雪寒冷的大沉寂、大虚无中的时间与空间的关系。从这里我们可以看到,时间静默了,空间也静默了,他们像一对恋人静默在天地之间,许多灵魂都在这里充饥,转向寻找美好的事物,快活的灵魂在这大寂静之中冥想、发现惟有荒寒才是世界永恒的本质。庄子说:“致虚极,守静笃。万物并作,吾以观其复。”虚静是一切存在之极。在这种虚静的状态下,生命的体验才异常放大,变成超越时空的澄明、纯洁、高雅、虚无。在这里诗人用了“千”、“万”、“孤”、“独”与“绝”、“灭”构成了一幅极其虚静的画面。这个画面恰恰是以万事万物的虚,来尽可能的接近渔翁的静。有虚乃大,此虚容纳一切,而此时此刻的此“虚”容纳的却是渔翁那极其渺小的“静”心。这个时候,渔翁的心像一粒沙那样渺小,但于渺小中蕴藏着无限,心灵之静尤如天地之虚,任无限舒卷,有限寂静。心灵于空阔无边、冰天雪地的大荒寒中颤动、反观、祈求生命的经纬。那一刹那,无穷的山,无穷的路,无穷的雪花,无穷的冰,与生命相流通,相贯注,相渗透,至高的始与终在此敞开,渔翁细微的呼吸通过那一根钓线与永无穷尽的悠悠天地相往来。而这种往来是内敛的,因为崇高的理想在屡败屡战的现实面前,毫无效果;实践与精神的分裂,记录是社会人生的生命体验。敏感又敏慧的诗人,那脆弱而百折不扰的灵魂,带着苦难与煎熬,充满曲折与彷徨,扭住青山绿水求渡,把心灵的血泪滴在这寂静无迹之中,生命的舵便涌向大地,清幽的摄入伟大的混沌,迈入绝对无待之心境。
明人胡应麟说:“独钓寒江雪,五字极闹”,道出了这首诗的秘密。最荒寒之境,便是最不荒寒之境,最虚静之境,便是最热闹之境,绝对无待,便是绝对有待,只有此刻的豁然,才是一种天地精神的大寂静、大自在。这时的世界不是观念的世界、逻辑的世界,而是“生与性相通”、人与自然相通的世界。在这里,有与无、虚静与热闹、悲与乐浑然交融,宇宙间的一切秩序都在这里转化、生成,引领着一个生命、一种精神步入清冷虚静的血脉深处,由此显现生命的真实性。当你读这首诗的时候,你会感觉到诗的韵律、节奏、虚静、清冷和荒寒,那么,何闹之有?事实上,诗人充满理想主义气质,总是对理想充满一种锲而不舍的坚定意志,被贬之后,他大彻大悟,生命的体验,心灵的感应,与山水之间构建了极端的亲和关系,他们找到了理想的另一种慰籍形式,达到了某种平衡,凸显了渔翁的荒寒品性,也凸显了诗人“凛然的生命强力、兀然不屈的心灵境界”。他把山水生命化,将现实虚幻为亦幻亦真的艺术。这一艺术化,就悲智双修的性质而言,具有普遍性和必然性。理想与动机和现实
与效果之间形成的张力,使诗人滑向了自然,于自然中得到生命境界的提升,生命之悲于是转化为生命之乐,于静观中拈花微笑。这是生命化的终极境界。但就文化层面看,诗人这种荒寒之境何其冷寂,何其冷寂之中有牢不可破的人文坚守,但也于人生虚静之极中流露出美丽的乌托邦、高雅的逃避和纯洁的自欺。心灵的高贵、理想的崇高与世事的无奈形成的紧张而复杂的张力,在这里内化为一方的高雅和一方的逃亡,于荒寒的虚静中,拥有真实“闹”,也拥有最真实的自爱与自足。这就是儒、释、道精神三者的交替互补形成的生命体验,开通了社会与自然,从而使人生畅达,乐山乐水,惆怅顿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