_有_无_之间_论史铁生创作的精神矛盾
第28卷 第4期东华理工大学学报 (社会科学版)
2009年12月JOURNAL OF E AST CH I N A I N STI T UTE OF TECHNOLOGY
Vol 128 No 14
Dec . 2009
“有”“无”之间
———论史铁生创作的精神矛盾
刘文辉
(东华理工大学文法与艺术学院, )
摘 要:, 生命的荒诞和人性的复杂, , , 崇。遗憾的是, , , 徘徊于主体、价值、无, , 从而限制了其创作的精神高度。; 主体目的; 矛盾
:I . 4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423512(2009) 0420350204
史铁生是漫游于新时期中国文坛边上的一个
孤独的歌者, 历经生命绝境的他, 以朴实深刻的文字吟唱着生命的苦涩悲歌, 在“写作之夜”里只身孤影地体味着与命运之神对话的艰辛与欢娱, 执着地表达着对于个体存在的玄思, 以一种孤高与沉静的创作姿态远离了世纪末中国文坛的浮躁与喧嚣, 从而获得了当代文学评论界广泛的价值认同和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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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崇, 被人们冠以“精神硬汉”、“神性的证明”等崇高的人格桂冠; 这些崇高的人格桂冠自然在一定程度上揭示了史铁生诗化的精神世界, 却也可能有意无意地忽视其精神世界潜在的矛盾和局限。在史铁生的精神旅程中, 充满着执着探寻中的矛盾与困惑, 苦难与艰辛, 突破与局限, 在“有”“无”之间的生命感悟中展示出一条充满矛盾张力的精神曲线图, 留给世人一个苍凉的守望背影。
试图以此来消解现实的苦难, 获得心灵的平衡, 但他最终发现虚幻的想象意味着更大的痛苦, 自身的生命实体既然已是一个无法回避却又难以正视的存在, 在已成定局的现实之外寻找自身的价值, 几乎是一种妄想。于是, 宿命成了必然的归宿, “把宿命当作一种存在, 史铁生才会得到最后的心理平衡和归宿。如果残疾是史铁生强迫自己回忆的生理和现实的动因, 那么宿命便是他的心理和潜在的动因。”当写作仅仅成为为自身生存寻找理由的工具时, 史铁生自然难以做到鲁迅式的对“无物之阵”的正面反击, 也无法表现出加缪式反抗绝望的激情与悲壮, 只能把残酷的现实“无”化, 使个体的苦难普泛化, 不断地强调差别是永在的, 解构个体生命的主体自由。在史铁生看来, 生命是一个永远无法完美的过程, 幸与不幸, 正常与残疾, 苦涩与甜蜜, 就像连体婴儿一样难以分开, 既然生存在这个世界上是一个充满着苦难的过程, 所有的人生都不免有苦难, 个体的苦难也就仅仅是万千苦难中之一种而已, 每一个个体的生存都只能是一个“宿命”的过程, 生命就是上帝所导演的戏剧, 甚至仅仅是一种用来消遣的游戏。在《脚本构思》中上帝因为自己不能入梦, 就玩了一个令万物入梦的游戏, 人类就像上帝手中的棋子, 被上帝恶作剧般地玩弄于股掌之中, 人成了上帝游戏的道具。人类是一堆无用的热情, 人们试图消灭苦难与差别的行为是可笑的, 人类一思考, 上帝就发笑。小说《中篇1或短篇4》中的“众生”一章中, 特鲁尔和克拉鲍修斯为寻找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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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主体的“有”与“无”
对于史铁生而言, 世俗生活无疑是残酷的, 到
处充满了对弱者的歧视与排斥, 心灵的天平在怨愤与痛苦中倾斜, 寻找内心的价值平衡和建构主体的精神价值就一度成了史铁生创作潜在的精神追求。“写作就是要为生存找一个至一万个精神上的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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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他曾经沉浸在对“遥远的清平湾”的深情歌唱中, 沉浸在“几回回梦里回延安”的生命畅想中,
收稿日期:2009203206
作者简介:刘文辉(1976—) , 男, 江西黎川人, 文学硕士, 副教授, 主要从
事中国现当代小说及戏剧研究。
第4期刘文辉:“有”“无”之间351
美的现实社会生存模式而不断地进行实验, 他们通
过删除封建专制程序, 建立起诸如自由、平等、民主、解放等新程序, 但是他们发现依然无法消除人生的痛苦, 他们找到了“佛法”, 试图将“佛法”植入每个人的灵魂, 使社会实现“大同”, 最终却发现“正值与负值, 真值与假值, 善值与恶值, 美值与丑值……总之一切数值都正在趋近零”。生活变得一片死寂, 毫无生气可言。如此看来, 苦难是永恒的, 差别是永恒的, 人不可能消灭苦难与差别。综观史铁生的小说情节大多呈现出“寻找”意象, 如《称》、《宿命》、《命若琴弦》》此, , 人仅, 解构主体在命运的面前所应体现出来的生命意志, 在解构的快感中顺带地消解了世俗群体对于生命本身的自足感和优越感, 以此获得心理上的某种平衡。史铁生这么无情地解构命运的神圣, 刻意强调主体在命运面前的无力状态, 强调生活的自足状态, 自然有着肉体病痛折磨下对生活的绝望情绪, 更是深层精神创伤的外在折射。我们应该关注史铁生的历史身份, 史铁生曾经是一个知青, 知青作家是活跃在中国当代文坛的一个独特群体, 他们有着十分独特的生命境遇, 曾有的生命激情在特定的历史情境面前遭遇荒诞, 可贵的真诚为权力所利用, 成了权力的牺牲品, 最终还要被历史无情地嘲弄和抛弃, 内心深处的宿命感可想而知。就拿无差别的大同理想来说吧, 它曾经是知青们真诚的价值依托和信仰所在, 凝聚着他们的青春热血; 可是在特定的政治语境下, 却被异化为一场信仰的灾难, 以它的虚妄无情地嘲笑了人们的热情, 成了知青一代永远的伤痛, 史铁生以虔诚教徒的悲剧性境遇来暗表自身内心的悲凉。《关于詹牧师的报告文学》中詹牧师开始是一个虔诚的宗教徒, 在新社会的大同畅想中毅然抛弃了原有的信仰, 积极迎合社会潮流, 却最终遭受了命运无情的嘲笑; 《钟声》里的主人公B 的姑父也是一个笃信基督教的牧师, 在现实社会的美好前景的感召下, 毅然放弃原有的信仰, 积极参与到实现社会大同理想的实践中, 但最终却发现那座曾给人带来许多梦想和生活激情的红色的居民大楼, 留给人们的只是一个苍凉的倒影。“命运太难捉摸了, 人拿他没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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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在对历史的思考和体悟中, 史铁生最终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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超越传统知识分子依附历史政治的思维惯性, 在知
命的超然中逐渐走向主体的自足。
2 价值的“有”与“无”
文革、上山下乡过程中的人生遭际无疑使史铁。“历史只会我们。, [6]
。”作, 他也曾痴迷于群体权力所带来, 但最终发现自己只不过是被人利用的棋子, 当自己成为某一种权力体系的一员之后, 也永远地成为了权力的奴隶。在《绵绵的秋雨》一文中的大勇是一个典型的为权力体系所利用的热血青年, 在文革的派系斗争中无辜地失去了生命, 过后还要受到历史的嘲弄, 生命却如绵绵的秋雨一般的悲凉。这种对历史的反省和认知无疑是深刻和透彻的, 可惜史铁生未能继续穿越历史的深处执着拷问悲剧的深层内涵, 就已经把生命的悲剧体验潜在地内化为一种达天知命, 超然独立的智性人生经验。“大约从那时候起, 我非常地害怕了‘我们’, 有‘我们’轰鸣的地方我想都不如绕开走。倒不一定就是害怕‘我们’所指的那很多人, 而是怕‘我们’这个词, 怕它所发散的符咒般的魔力……我说过我不喜欢‘立场’这个词, 也就是这个意思。‘我们’和‘立场’很容易变成魔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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强制个人的情感和思想。”心灵世界的挣扎与裂变内化为内心深处的沉重的宿命意识。一切权威性的价值规范和立场在他眼里都变成了一种专权的象征, 任何价值只是相对的, 不是绝对的。“是呀, 如果价值是绝对的、独尊的, 它一向都应该由谁来审查和发布呢? 霸主的宝座虚位以待, 众人有幸可以撞上一位贤哲, 倘事不凑巧, 岂不又在魔鬼掌中? 何况———‘价值相对主义’———真理压根儿就是:此一时也彼一时也, 或时过境迁, 或入乡随俗, 绝难以一盖全。”价值相对主义在他内心蔓延, 开始左右其观照生命的视角, 在小说《务虚笔记》中史铁生通过表现人们对叛徒的道德义愤来揭示群体价值的专权特性和相对属性, 史铁生认为, “叛徒”这一人格价值的道德判断只是相对的, 人们之所以对叛徒产生强烈的道德义愤, 其实来源于人们害怕落入叛徒曾面临的那种可怕的处境:疼痛、死亡、屈辱、殃及无辜的亲人, 被扯碎的血肉和心魂……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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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深知这处境的可怕, 才创造出更为可怕的惩罚———叛徒, 来警告已经掉进那可怕处境的人, 警告他不要殃及“我们”, 不要把“我们”带入那可怕境遇, “叛徒”一词就是这样作为一种警告, 作为一种惩罚, 作为被殃及的报复, 作为预防被殃及而发出的威胁, 作为“英雄”们的一条既能躲避痛苦又能推卸责任的活路, 被创造出来。这种基于“价值相对主义”视角对“叛徒”这一人格代码的重新定义在特定的历史语境中固然显得十分深刻, 却也有可能使人们对待“叛徒”断全然失去统一性, 、致性、确定性和非个人性, 当这种“, , 在立场选择面前保持一种中立姿态, 作冷静的旁观。以一种“知命”后的沉默, 迎合体制的固有规范, 回避自我心灵的冲突与挣扎, 不让心理活动超过职业作家的角色意识所允许的范围, 在谨言慎行中体验自我的价值, 以一种宿命的写作态度消解内心的悲剧体验。“软弱的自己看不起自己的软弱但还是软弱着, 虚伪的自己看不起自己的虚伪却还是‘有些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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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能讲’———真真岂有此理! ”我们自然不能就此而推断史铁生的精神体系已堕入“价值相对主义”的圈套, 而是意图说明他所张扬的这种价值意识具有很大的局限性并有可能潜在地影响其创作的精神品格。沉迷于“写作之夜”的史铁生, 执着地审视着黑夜的万千心流, 以充满哲思的笔致演绎着命运的复杂谜面, 追求创作的诗性品格, 固然是超越俗流, 难能可贵; 但是令人遗憾的是, 长久地留恋于写作之夜的宁静, 有意忽视白昼的喧嚣与躁动, 也使得史铁生的创作缺乏应有的生动和可读性, 有些作品显得过于晦涩。文学毕竟是具体的, 仅仅满足于在“虚”中“务虚”, 拒绝在“实”中求“虚”, 必然会使创作陷入一种贫乏与单调的审美困境中, 况且当史铁生仅仅满足于不断地猜测上帝设置的深奥的命运之谜, 并把它当作一种生命的游戏进行玩味时, 也就回避了对现实世界发言, 忽视了自身的立场, 甚至拒绝立场本身, 这种写作的精神姿态至少是可疑的, 是另一种潜在的虚无。
和痛苦, 这不仅仅表现在他每天必须经受常人难以想像的病痛, 而且还表现在由病痛所滋生的精神上的压力。尽管强调差别的永恒和价值的虚无或许可以使精神世界获得短暂的超脱, 但接踵而来的可能是更大的痛苦。特别是当一切预设的生命实体目标都变成了虚妄, 有”为“无”的, 无”为“新有”就成为。上天残酷地剥夺他本来健全, 使他在世俗生存的竞争中先决性地处于劣势, 在差别永恒的现实世界里永远地处于弱端, 内心充溢着作为一个男人的失败感、屈辱感和自卑感, 这种潜在的弱者心态使他对现实世界里的功利哲学产生了近乎本能的失望与反感, 心灵在痛苦的折磨下失衡, 这种失衡潜隐为一种内在情绪, 通过写作以一种补偿或变形的方式表现出来, 那就是对“过程美学”的极度膜拜。“过程。对, 过程, 只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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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过程。对付绝境的办法只剩它了。”小说《命若琴弦》的情节结构就是一个生命价值的寻找过程的象征体系, 通过老瞎子弹琴(寻找生命价值的过程) ———老瞎子弹断1000根琴弦(生命价值实现的目的和结果) ———老瞎子放弃弹琴(寻找过程的结束) ———老瞎子把琴交给小瞎子(寻找生命价值的使命的交接) ———小瞎子继续弹琴(寻找过程的延续) 这样几个情节片段的表层结构及深层结构的组合来完成全篇主题的实现:过程即目的, 具体的目的是虚无的, 寻找的过程才是永恒的, 人生就是一个生死交替, 生生不息的寻找过程。在对历史和人生的通彻思考中, 史铁生深信保持对实体目标的永恒距离才能使人生的一切远离世俗的圈套而变得充满美感, 否则将会导致世俗欲望的极度膨胀, 从而异化生命信仰的本质。“天堂若非一个信仰的过程, 而被确认为一处福乐的终点, 人们就会各显神通, 多多开辟通往天堂的专线。善行是极乐世界的门票, 好, 施财也算善行, 烧香也算, 说媒也算, 杀恶人(我说他恶) 也算, 强迫他人行善也算……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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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 造人为神的事就有了, 其恶果不言自明。”宗教构筑的实体的彼岸世界, 在世俗社会往往堕落成为权力的魔杖和欲望的载体, 所以“神的模样, 莫如是虚。虚者, 非空非无, 乃有乃大, 大到无可超乎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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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人生就是一个信者仰慕神恩, 聆听神命的追寻“神性”的过程。执着于过程的审美视角无疑使
3 目的的“有”与“无”
世俗生存过程对于史铁生来说处处充满艰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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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铁生对人生的观照达到了超越常人的精神高度,
同时也为空洞无聊的漫长人生过程注入了美学内容, “但他忘了, 人类奔向神话的前提是相信他的真实性, 一旦知晓那是虚构的, 就再也没有将他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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置为生存目的。”缺乏实体对象的审美活动未免过于虚幻; 没有一个确定的神的存在, 人们如何能够像约伯那样, 像西绪弗斯那样怀着崇高的信仰, 在对上帝的仰望中坦然面对生命的虚无的吗? 这种茫无目的, 永不放弃的寻找和追问过程是否又会走入宿命的无聊和精神的虚无中呢? 因此, 幻化成一条无穷无尽的历史长河, , , 他每时每刻苍凉残照之际, 散烈烈朝晖之时。那一天, 我将沉静着走下山去, 扶着我的拐杖。有一天, 在某一处山洼里, 势必会跑上来一个欢蹦的孩子, 抱着他的玩具。当然, 那不是我。但是, 那不是我吗? 宇宙以其不息的欲望将一个歌舞炼为永恒。这欲望有怎样一个人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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姓名, 大可忽略不计。”史铁生就是这样通过把个体回归宇宙自然, 超越了个体的有限性, 进入了审美的无限性, 在历史和文化的角度中获得了强烈的自我认同。这种自我定位方式很容易让我们想到苏东坡的《前赤壁赋》:“客亦知乎水与月乎? 逝者如斯, 而未尝往也; 盈虚者如彼, 而卒莫消长也。盖将自其变者而观之, 则天地不曾以一瞬, 自其不变者而观之, 则物与我皆无尽也。盖将自其变者而观之, 则天地不曾以一瞬, 自其不变者而观之, 则物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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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皆无尽也。”史铁生依然没能超越传统知识分子的精神宿命, 面对生命的黑暗与悲凉, 超越现世
价值的限定, 建立起独特的精神哲学。
历经劫难, 勘透虚无的史铁生最终并未如某些论者所说的那样“置身神界看人界”, 他执着而痛苦地活在世俗的现实世界中, 在对宇宙人生之谜的参悟中, , 让自己化归宇宙与自然, 在一种“”的自足心态中, , 而是试图, 再一次诠释了中国文化, 呼吁中国文学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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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etween Y es and No
———The Sp iritual Contradict ory of Shi Tiesheng ’s Creati on
L IU W en 2hui
(College of Chinese L aw and A rts, East China Institute of Technology, Fuzhou 344000, Ch ina )
Abstract:Shi Tiesheng is a writer with the unique experience of tragic life in the ne w era of Chinese literary . He discl osed that the life was ridicul ous and the hu manity was s ophisticated by a poetry p r oduce attitude . H is works are very p r of ound and enlightening and obtain comp rehensive identificati on and app reciati on fr om the conte mporary Chinese literary critirics . However, it is regrettable that such an excep ti onal writer has not been able t o comp re 2hensively transcend the constraints of existing culture . He is full of contradicti ons and confusi on in the request of his s p irit, and has been hesitating bet w een “Yes ”and “No ”about “I ndividual ”, “Value ”and “Destinati on ”t o get the comp r om ise and self 2sufficiency in his heart, which li m its the s p irit height of his creati on . Key W ords:Shi Tiesheng; individual; value; destinati on; contradict or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