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山人:不与世俗苟合的王小波
——试解“走在寂静里,走在天上,而阴茎倒挂下来”
王小波的作品中,性爱意象俯拾皆是。但如果仅仅看成是如同一般色情小说中讽一劝百或干脆就是为色情而色情的描写,不能说你看走了眼,至少可以说你没完全看明白。他性爱意象是极富寓意的,有时就是为了指向深刻不惜粗俗到极点。
我知道王小波,最早是在《读书》上偶尔读到他一两篇文章,也没特别引起我的注意,《读书》在1995年曾经发起过人文精神大讨论,我曾经留心有关此一问题讨论的各路人马,王小波也是其中之一。真正认识王小波——作为自然人王小波我从未见过——是在他1997年去世之后。先看了他的《我的精神家园》,觉得他对人文精神的理解在看似吊儿郎当的口气中,一剑封喉,直指本性。后来光明日报出版社出的纪念他的文集《不再沉默——人文学者论王小波》,我也买来细细读了。再之后,干脆将当时已经出版他的所有作品都买来读了。这是我的一个习惯,也是按我最敬仰的鲁迅先生的教导做的。他说:“倘要看看文艺呢,则先看几种名家的选本,从中觉得谁的作品自己最爱看,然后再看这一个作者的专集,然后再从文学史上看看他在史上的位置;倘要知道得更详细,就看一两本这人的传记,那便可以大略了解了”他说:“倘要论文,最好是顾及全篇,并且顾及作者的全人,以及他所处的社会状态,这才较为确凿。要不然,是很容易近乎说梦的”。
王小波先生过世后,妻子李银河女士曾在《浪漫骑士?行吟诗人?自由思想家——悼小波》一文中写到,我记忆中小波的小说中唯一写过的一行诗是在《三十而立》里:“走在寂静里,走在天上,而阴茎倒挂下来。”我认为写得很不错。这诗原来还有很多行,被他划掉了,只保留了发表的这一句。小波虽然写小说和随笔为主,但在我心中他是一位真正的诗人。他的身上充满诗意,他的生命就是一首诗。
老实讲,因为出生在医生家里,从小胡乱翻过各式各样的医书,对与生殖有关的文字早已脱敏,而不像有些人已经年纪老大不小还偶尔在人前作茫然不解人事状,并自以为多高尚纯洁别人多低俗丑陋:我对这类人一向是敬鬼神而远之的。扯远了,说回来。初次看到这几句诗时候,因为是引文,孤零零的,真没有看明白,既不明白这诗好在哪里,又没明白李银河为什么要单独拎出这几句诗来夸奖王小波。
后来把诗的出处找到,原文是这样的。我看到天蓝得像染过一样。薄暮时分,有一个人从小路上走来,走得飞快,踢土扬尘的姿势多熟悉呀!我追上去在她肩上一拍,她一看是我,就欢呼起来:“是他妈的你!是他妈的你!”这是我插队时的女友小转铃。我们迎着风走回去,我给她念了刚刚想到的诗,其中有这样的句子:走在寂静里,走在天上,而阴茎倒挂下来。虽然她身上没有什么可以倒挂下来,但是她说可以想象。小转铃真是个难得的朋友,她什么都能想象。我把小说从头到尾看了两遍,感觉应该有寓意,但还是没有搞明白。今天突然想到网上有一语,怎么看怎么觉得奇怪,为什么会流行,并且堂而皇之地上了《人民日报》?你知道,我说的是“屌丝”。因为已经久不从事语文教学研究,一直也没加细究,但也许毕竟是学中文出身,现在也还是整天与文字打交道,忽然性起,想把这个词的语源、语用及流变整明白,也是换换近来一直高度紧张进行理论思考的大脑。结果费了半天时间,算是搞清楚了怎么回事。更意外的收获是从“屌丝”一词,既有自暴自弃的颓废,也有蔑视主流的骨气的语用流变中,突然明白了以前一直没明白的王小波的诗,和李银河为什么要以此来夸奖王小波。
下面,结合我对王小波的理解,试解这几句诗。
“走在寂静里”:说明“我”是沉默的大多数中一员,为什么沉默?不是我不想发声,是我发不出来声,或发出来的声音太小,被淹没在老大哥的高音喇叭里,也许是我曾经竭力发过一次声,但让听到的人很不高兴,虽然我的发声是他鼓励甚至于三番五次动员的——谁知道是为了引蛇出洞啊!于是乎从此被禁声。
“走在天上”:说明“我”对大地感到很不适应,很想拔着自己的头发离开,让我不想见的人和不想见我的人从此不再相见,都觉安宁,至少让我看不到他的摇头,笑我根本离不开这他们的“好的世界”。
“而阴茎倒挂下来”:意味着 “我”对这“好的世界”完全无能为力,也一点不想苟合,且关键是我并不觉得羞愧。本来嘛,当以居高临下的姿势面对“好的世界”时,如果不是我,而是老大哥,一定是充满急不可耐的欲望,怎么会是“倒挂”而不是“直竖”呢?可我已彻底失去了欲望。“我”既不能“发声”,也无能“发力”,只能选择沉默。不是我不爱这个“好的世界”,而是这个“好的世界”不再爱我,我除非被彻底阉割,也就只能是“倒挂”。
我还有一种感觉,王小波是俗极而雅的沈从文和钱钟书,包括他们都有一个对他们深情爱恋和深刻理解的爱人。沈从文临终前,家人问他还有什么要说,他的回答是:“我对这个世界没有什么好说的。”有人认为他是一个弱者。但我却从他临终前的这句话读出了他骨子眼里的倔强,是真正的强者。他的妻子张兆和为他墓碑撰联:“不折不从,星斗其文;亦慈亦让,赤子其人。”当年沈从文追求张兆和时,曾经说,让乡下人喝杯甜酒吧。有此一联,毫无疑问,他的一生既可说是在苦水中也可以说是在甜酒中度过的,我以为。钱钟书和杨绛的故事,想必大家早已耳熟能详,不再喋喋不休。我不知王小波去世前对李银河说过什么,但从李银河在《悼小波》一文中所写,王小波之有“无价之宝”李银河,他完全有资本不与世俗苟合,这一点特像钱钟书。李银河写道,小波在一篇小说里说:人就像一本书,你要挑一本好看的书来看。我觉得我生命中最大的收获和幸运就是,我挑了小波这本书来看。我相信,小波也会通过他留下的作品活在许多人的心里。我最最亲爱的小波,再见,我们来世再见。到那时我们就可以在一起一百年,一千年,一万年,再也不分开了。
2013年7月16日星期二17点23分
注:读者“知了了”指出:在《第一山人:不与世俗苟合的王小波》这篇文章中,作者在说道沈从文的挽联时有这样的描述:“他的妻子张兆和为他墓碑撰联:“不折不从,星斗其文;亦慈亦让,赤子其人。””(最后一段)
这一段有误,此联作者不应为“他的妻子张兆和”,应该是他的妻子的妹妹 张充和 女士,这幅挽联是“四妹对三姐夫沈二哥”写的。
汪曾祺先生在会议文章《星斗其文 赤子其人》中记述:
沈先生逝世后,傅汉斯、张充和从美国电传来一副挽辞。字是晋人小楷,一看就知道是张充和写的。词想必也是她拟的。只有四句(竖排):
不折不从 亦慈亦让
星斗其人 赤子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