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落无声爱有声
30年前,他们在武汉一所大学相遇。一个湖北一个河南,却同姓。同学们起哄,说:“你们认个兄妹吧。”他说:“行。”她没作声。可是下学年开学的时候,她对他说:“俺跟俺娘说了,俺认了个哥!” 毕业那年正是1966年,学校里乱乱的,没人管事。他们俩只是默默地跟着老师,在校园道路的两旁,种下了许多棵小树。毕业分配前便已知道,所有的去向都是边疆艰苦之处。他到底灵活些,到图书馆借了地图册来研究,又挨个到老师家咨询。然后跑来跟她说:“我问了好些人,他们都说丹东最好。我们一起去吧?我给你也报了名。” 她说:“好。”这就算求婚了。 到丹东的第二年夏天,大女儿出生了。再隔一年,二女儿也来了。那时,这座鸭绿江边安静的小城,天正寒,地正冻,积雪没膝。没有鱼,没有肉,没有新鲜蔬菜,女人坐月子是要喝清甜的蛋酒和煮得奶白的鲫鱼汤的。他心疼女儿的哭,心疼她的瘦,却无能为力。 一次去附近驻军办事,见一个小解放军在修收音机。工具倒是摊了一大桌子,可拆来装去老半天也不见好,他走过去说:“我看看。”三下两下完工,喇叭里悠扬地传出“我失骄杨君失柳……”小解放军喜滋滋地像捧着至宝一般,连连道谢。几天后,他正在车间干活,忽然厂办紧急召见。刚一进门,便有人指着他大叫:“就是他!”原来是前几天那个小解放军,他旁边站着一个络腮胡子,听说是营长。桌上摊了起码十几个各式各样的小收音机,营长有点儿不好意思,问:“你方不方便?不方便就算了。”他却一口应下,捧回家便开始加班加点地修,还自掏腰包购置零件配上。 一个星期后,营长看着那些漂漂亮亮、嗓门一个比一个大的收音机,乐得简直连胡子都飞起来了,高兴地拍着他的肩膀说:“咱们往后就是朋友了,你有困难,尽管发话。” 下班路上,他一直想着这件事,没留神,脚底一滑,跌滚在地。雪团轰然飞起,像在他心里起落:怎么能向人家要东西呢?这成什么了?但是是营长主动说的呀,而且妻子确实是在坐月子啊……心里翻肠搅肚,却始终没有向营长开口。 雪越发下得紧了。一个陡然放晴的早晨,他醒来,坐在窗边的她笑着说:“嘿,你看那太阳,黄黄的,像个荷包蛋呢。”他整个人僵在已经冰冷的炕上。他不是不想学雷锋,但是雷锋没结婚,也没有一个睡着了觉嘴巴还在“吧唧吧唧”的女儿啊。他简直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说出口的,但营长答应得十分痛快:“要什么都行,明天拿袋子来装。” 他愣了半天,仿佛听不懂,忽然中学生似的一个大鞠躬。第二天天还没亮他就出了门,半路上只觉得脚下越来越冰冷刺痛,他一低头才发现,居然忘了换一双出门穿的厚鞋。那零下几十度的严寒,绝不是一双家里穿的轻便鞋可以抵御得了的,可他心里想的是,万一去晚了呢?寒气沿着他的腿向上攀爬,脚底的疼痛让他觉得道路仿佛是利刃铺成。终于走到了营地,他一把拉住营长的手,喃喃道:“热水,给我热水泡脚。”说完人已不支地靠在门上。 整个连队都乱起来,匆匆帮他脱鞋检查,又拿雪来搓脚——幸好没冻坏。营长急得直跺脚:“你看你看,换双鞋再来嘛……” 他说:“是我心急,孩子没满月呢。” 营长问:“是儿子?” 他答:“不,姑娘。” 营长一跺脚:“丫头片子,也值得?” 他抬一抬头:“不能这么说,男孩女孩,不都是我的孩子?” 那天他走的时候,带了一大块腌肉,一个毛扎扎巨型刺猬似的猪头,一捆带鱼,10斤鸡蛋……营长拎来一双石头般厚重的军用皮靴,还有几袋冰糖,说:“给侄女们吃。” “咝啦”一声,他打了一个蛋,想想,又打了第二个,空气中充满荷包蛋的浓香。他颤巍巍端到她面前,她俯下脸狠狠地闻了又闻,再抬起头,眼里全是流离星光。30年后,她的小女儿问她最心爱的食物是什么时,她毫不犹豫地回答:“荷包蛋。” 而我,是他们的第三个,也是最小的女儿。那包晶莹剔透的冰糖甜过我们三姐妹的童年。当年他们在校园里种下的那些小树,现在都已长大成材。那浓绿的树荫,在我整个大学时光里一直温柔地庇护在我头上。 (摘自《倾城十年·芙蓉锦》文化艺术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