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告诉我何时可以放弃

　　犹太人有一句著名的祷告词：“请告诉我何时可以放弃。” 　　这话似乎有点奇怪。我们很多想得到的东西还没有得到，有什么要放弃的？ 　　庄子对此有精辟的回答：“其嗜欲深者其天机浅。”人生在世，嗜欲会越来越多，越来越深，由儿时的想吃巧克力到成年人的想成百万富翁。 　　因为心总是有余而力常常不足，人的很多欲望都不能满足，而这些不得之欲就成了包袱背在肩上。所以人的旅程是负重前进，而且背上的包袱会越来越多。若不及时放弃一些，这么沉重地走一辈子，天机是够浅的。 　　欲并不是坏事。曹雪芹笔下的顽石之所以对人间的温柔富贵乡羡慕得要命，说穿了就是一个“欲”字。人皆有欲，便是圣人也不例外。孔子的欲是“老者安之，朋友信之，少者怀之”。老子的欲是“无知无欲”。 　　当代人有的想发财，有的想提职，有的想出国，有的想“海归”，有的想冲进城，有的想冲出城，有的愤世嫉俗，有的则是望子成龙，把希望全寄托给下一代，等等不一而足。同样都是欲，其优劣却差别很大。若把人生比作一个红楼大梦，好的欲让人尽历美景，而坏的欲让人如驴拉磨。你要是觉得自己活得像后者，要及早考虑丢掉一些包袱，否则这一辈子还不如不过的好。 　　那么如何分辨欲的优劣呢？好的欲可得，而坏的欲不可得。欲而得之为乐，欲而不得为苦。这里就看出来了圣人与俗人的不同。很多人以为圣人是苦行僧，条条框框太多，不如俗人活得自在，其实正好相反。人都希望快乐，但是圣人求而得之，俗人却是求而不得。孔子“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哪一个俗人可以做到？颜回“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同样是穷，有人可以到不堪忍受的地步，而颜回却可以非常快乐，其不同只是在于能使颜回快乐的东西是触手可得的，而忧贫想富的人们的梦还遥遥无期。求富而不得，就背上了一个大包袱。俗人读书是“学海无涯苦作舟”。为什么能受得了“苦”？是因为有“黄金屋”和“颜如玉”在前边等着，正如拉磨的驴子眼前吊着的胡萝卜。及至得到了黄金屋，才发现富人也有富人的忧与惧。“无田忧田，无宅忧宅，适小具有，又忧非常”，得不到黄金屋的就更不用提了。 　　圣人读书是因为“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乐之者”。原来读书可以不那么苦，而是可以有很多乐。 　　有的孩子把成为爱因斯坦作为读书的理想，这也是背了一个不小的包袱，如果不及时放弃，一生多半是要郁郁不得志了。要是能学学孔子，以读书为乐，不仅今天就可以舒展眉头，而且以后的成就肯定还能离爱因斯坦更近一点。如果发现不能以读书为乐，不如趁早放弃折磨自己，想想做点别的事。我不是说不要树立远大理想，远大没有关系，唐三藏取经很远，但他不以跋涉为苦，而且明明白白地知道自己每走一步都更接近西天。要树立远大理想，唐三藏就是榜样。反观有的出家人以修行为苦，其“苦修”只是因为怕来世更苦。背着这样一个大包袱前行实在太累，难怪很多人途中都经不住世俗的诱惑而在思想上或思想跟身体一起开了小差。 　　晋朝有一个“日头与长安谁近”的故事，其中说到日头虽抬头可见而长安不可见，但长安可是近得多。 　　苦秀才们的快乐在日头上，尽管看得见，但永远够不到。相反，圣人的快乐在长安，虽不可见而可及。日头之于长安，正如秦始皇之于颜回。如果选择二人之一作为一生奋斗的理想，世人多半会选择秦始皇，因为前者功业人皆可见，而后者之乐世人多不可见。殊不知秦始皇虽功业盖世，但忧惧一生，甚至到了咽气的时候还担心死后被掘墓。 　　功业反而成了包袱，所以其快乐比平常人还少三分，比颜回在赤贫中的坦然与满足更是相去何止千里。纵观古往今来别的一世枭雄，其生活质量也好不到哪里去。有的晚上连觉都睡不踏实，生怕别人暗算，可见使别人敬畏与使自己快乐之间并没有直通车。这样的枭雄，不做也罢。老洛克菲勒成为世界首富的同时，也成了世界上最忧愁的人。有人在他五十三岁时见到他，形容他活像一具木乃伊。洛氏后来散巨资兴办慈善事业，卸掉了包袱，心情和健康才得以完全改观。 　　另外一个快乐的穷人是梭罗。爱默生评价梭罗时说他“通过节制物欲而使自己富有”。梭罗之所以能放弃致富的机会而恪守清贫，是因为他清楚地知道能使他快乐的东西不是金钱，而是精神自由。因此清贫这个包袱在梭罗看来实在不值钱，丢掉是再容易不过了。 　　精神自由求之可得，所以虽然是梭罗孜孜以求的东西，但并不是包袱。这对于穷人和自以为穷而想致富的人不啻是一个好消息。除了一味忧贫想富，也可以换个角度想一想，快乐也许并不在遥远的日头，而是在自己的身边。穷人也可以有自己的快乐和尊严。 　　有的东西我们不得不放弃，没有选择的自由。如佛家所说之四苦――生、老、病、死。每个人，无论年龄，贫富，社会地位或事业成就，其年轻，健康，以及整个生命，到一定时候都不得不放弃。 　　放弃这些本身是很难很痛苦的事，所以不免怨恨或哀叹。但是既然不能挽留，不如洒脱一点，愉快地放弃。这种榜样很多，如老有所为者，身残志坚者，舍生取义者等等，不一一列举。话说回来，如果连这些大包袱都能放弃，就没有什么别的包袱不能放弃的了。 　　很多小的包袱我们不得不放弃，是因为人总有理想，而理想与现实总有冲突。现实不可改变，所以我们必须放弃理想。我毕业后得到第一份工作，兢兢业业工作一年，结果被上司评价为业绩最差。这给我的信心当头一棒，让我为今后一生事业而惶惑，也为自己的能力而伤心。 　　再更努力工作一年，结果评比还是最差。这次我既不伤心也不惶惑，因为我放弃了对老板的任何指望，也放弃了任何升迁的念头。古诗说的好，“管甚鲈鱼不上钩”。没有鲈鱼我照样活得下去。丢了这些包袱，我浑身轻松自在得很。罗斯福夫人说，“如果没有你的同意，没有任何人能让你受伤。”让你受伤的不是别人，是你自己身上的包袱。 　　人的价值观各有不同，所以同样的东西在一个人身上是很大的包袱，在另外一个人身上却如无物。梭罗之于钱财，华盛顿之于权力，都是很好的例子。他们能放弃这些世俗的包袱，是因为对他们而言，这些外在的东西远不及其信念来得重要。反观很多人所执著的东西太依赖于外在因素。如升官发财都需要天时地利人和，不是每个人都有运气碰到的。挣扎于名利场的人，不妨想想俗话所说的“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或高雅一点，孔子说的“不患无位，患所以立”。你所能做的事只是练就升官发财的本事，而最终官要由别人来提，发财需要有人买你的东西，这些都不归你管，愁也无用。只执著于谋事而把成事权交还给“天”，也许能让自己觉睡得好一点。 　　自命清高和愤世嫉俗的人，可以听听戴尔・卡内基的忠告，“决不抱怨，批评，或谴责”，因为这样做除了让自己血压升高以外，于人于己没有任何益处。愤世不如离世，离世不如入世。要知道在浊世中才可以有做佳公子的机会。 　　 丢掉包袱固然好，但是不容易，尤其是要想丢掉大的包袱就需要很高的智慧和勇气。各人对智慧的理解不同，我的理解是智慧就在于能不能丢掉该丢的包袱。一般棋手下棋，只舍得丢个卒子，敢弃车的就得要大师水平。弃子难，是因为要看得远。同样，要想甩掉自己身上的包袱也需要看得远。人常以未得到的为贵，如穷人之于钱，富人之于时间，而以已经拥有的为贱，如穷人之于时间，富人之于钱。穷人之于钱，就像人背上的痒痒。越是挠不到，越觉得痒，痒到极处甚至可以忘了所有别的烦恼；随着挠到以后满足感与成就感的迅速消退，才发现别的包袱依然在背。 　　要能预见自己现在没有而拼命想得到的东西只不过是背上的痒痒，还是真的能给自己带来恒久的快乐，就要一点智慧了。陶渊明“不为五斗米折腰”放弃的是官位，得到的是不必折腰的精神自由。求而得之，陶渊明算得上是有智慧。陶之前之后的大诗人们诗才卓绝的何止百干，但有此智慧而活得洒脱的实在不多。其中忧自己贫的固然无足挂齿，忧别人苦的也多半是有言而无行。与其于事无补，还不如干脆把包袱丢掉，学一学陶渊明的“天命苟如此，且尽杯中物”，或许还能给后人留下更宝贵的精神财富，让子孙活得更轻松一点。 　　有人可能会觉得总想着放弃显得太消极。固然，悲观者常常想着放弃，这在他们称为“看破红尘”或者“知足常乐”。 　　其实弃子并不是为了输棋。乐观者喜欢说的“拿得起放得下”，“大处着眼，小处着手”就是放下包袱，而去寻求可得之欲。 　　如果舍鱼可以得熊掌，舍掉鱼没有什么不可以的。 　　弗兰克尔从著名医生到被投入纳粹集中营，随时面临死亡威胁，所失去的非一般人所能及，而他却在绝境中悟出在任何环境下人都可以选择自己的态度。同是失去一切财产地位沦为阶下囚，人可以选择痛不欲生，也可以选择坦然面对。借用罗斯福夫人的话来说，弗兰克尔虽然几乎失去了一切，但并没有受伤。 　　记得有句话说一个人在公司成功的转折点是当他意识到公司没他也照样转。实际上，每个人幸福生活的转折点都是当他意识到没有钱、权、名，甚至人身自由，他也能照样过得下去。 　　如果能意识到这一点，你会突然发现这些东西并不是你不得不要的东西，要与不要的选择权原来操纵在你自己手里。这样你就可以不再仰视你的梦想，而是能俯视它们。 　　名利无妨接着追逐，但不要被它们牵住了鼻子，失去了生的自由。快乐就从你把生活的主动权操纵在你自己手里的那一天开始。 　　人的智慧随年龄而增长，因为随着生活阅历的增加，可以看得更远，才有眼光甩掉大的包袱。所以菲尔普斯说“快乐应该随年龄而增长”。要想知道你自己是否包袱太多，不妨做个小测验，问问你自己是不是比以前任何时候都更快乐。如果回答是否定的，你身上还有太多的包袱。来日无多，要赶紧丢掉。放弃的是包袱，得到的是轻松，智慧和快乐，何乐而不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