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节:一场崩溃的家庭团聚 | 还乡故事
春节这样的特殊日子,父母和我都打算唤回心中的那个风景,但我们都不知缺失什么,使我们默默无言,走向分裂。越是想互相靠近,越是感到各自的孤独。
永远很好
父亲要我们把菜盘里的菜全部吃光,好收在碗柜里,不占空间。他每天都说这样的话,我已经听了30多年。
我们一家人住在西安郊区,小时候,那是一个清新、严格的世界。上学、考试、写毛笔字、搬蜂窝煤、在操场上跑操。学校的一面墙上粉刷着标语:有理想、有道德、有文化、有纪律。父亲就是拿这个来要求我们的。那时候,我们会努力把吃不下的饭吃掉,生活就是尽力做不喜欢做的事。只有春节是一个例外,春节就像是监狱里的门打开了,我们吃喝玩乐,到处溜达,平静幸福的时刻我们仰望着夜空,把握着这一迷乱甜美的时刻,恨不能凝固在倏忽即逝的假期里。
你们是最好的一代。父亲说。一朵烟花在空中无声地绽开。
我对此欣欣然,邓小平时代的主题是发展。父亲所在的国营企业寻找着新方向。可以从一些新标语中领略变化:时间就是生命,效率就是金钱。但我想的是另一个可能,我离开家去发展。艰苦平淡的现实与对美好未来的期盼,伴随着春节去了又来。我们相信,这必有一个结果:有一天,一切都将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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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年后,从北京回西安过年。火车升了级,一夜之间就带人回到故乡,时空上的接近,却让人故乡离得更远。整个假期,就像屁股坐在了微波炉里,每时每刻被蒸煮着。春节是孩子的节日,但当年的孩子已经不在了,我们回到自己曾是孩子的地方,和他们是和解,还是战斗?
今年要做些改变。回家之前,我对丽丽说,我不再去星巴克,也不让母亲天天围着灶台做饭了,我下载一本西餐菜谱,就呆在家里,给父母做些新奇的美食。春节是一个家里一年当中最重要的时刻,回家前的每个人都这么想,一件事开始都很单纯。
我家的院子里有五幢楼。90年代商品房开发初期,这批苏式楼原地翻建成六层的板式楼,单一的盒子建筑上笼罩着窗栅栏,架起空调机和油烟管道,像进入了蜂巢,无论如何,当时的人们以此为然,是安全、舒适和现代生活的表征。二十年来,事物老化,扫除不尽的灰尘、油烟以及工厂家属院的疲惫感使其失落。法国梧桐长得非常高大,最高的枝条越过了楼宇,挂着寒冬里未坠落的枯叶,天清气爽时,地面和楼面的影子把视线切割得杂乱无章。这是一个秀珍的小家属区,但这个家属区和更多的工厂家属区毗邻,形成了中国工厂黄金时代的安稳怡乐的风景。现在这个景象的大部分已经被改变。
随着一条高架桥毫不客气地凌空越过,驱散了这里的元气。兰州来的大车司机吃过饭到这里找发廊,把家属楼的墙角当厕所,拉开裤裆撒尿。门面房租给了个体户,长途卡车卸下来的货箱堵在了人行道上,散步的老工人被面包车驱赶着。工厂的生命已经耗尽,工厂子女都不属于这里。他们散去四方,到了年底,他们把车停在家属院门口,头也不抬就钻进老房子里。就像走过一个鬼魂缠绕的地方。
我打开家门时,父亲正走过客厅冲洗抹布,母亲把尖啸的高压锅端下煤气灶,家里的温度适宜,仿佛是上中学的某一天。
爸、妈。
怎么样?
我很好。
是吗?
是的。你们好吗?
很好。
永远很好。
电视统治的生活
什么是家庭生活的样子。
往纱窗外看去,树枝、天空和别人的生活,组成了家庭生活的彼岸,我们像是一支小舟荡漾此侧。父母都曾有一刻端着茶缸出神地望向窗外的世界,此刻,我们都回到客厅里,整齐地坐在沙发上,静静地溶入电视屏幕发出的冷暖光里。
家庭生活,就是一边咀嚼饭菜,一边看电视。
秦始皇对他的爱妃说,他永远是她心中的那个阿哥。爱妃说,我理解你,在我眼里你永远没变。两人张开长袖紧紧相拥。
这是父亲的《秦始皇》。母亲坐在暖气边上,等父亲的《秦始皇》结束,换到中央三套看《黄金一百秒》。李佳明和杨帆。她评价说,李佳明稳重,杨帆比较搞笑。父亲对插科打诨的节目没有兴趣,他站起身,但没有离开。他站着看不感兴趣的节目。
如果有传统家庭的定义,我们家就属于传统的一极。父亲严厉权威,母亲慈祥沉默。母亲包揽了所有家务,父亲包揽了所有决策,在内外事件中把握家庭的立场。今天,这种机制依然在运作。母亲早上6点起来做早饭,看到大家吃完后,她把桌子收拾起来,在客厅里休息一下,然后走到院子里和妇女聊天。11点回来做中午饭,1点半开始午睡,然后看看电视,或到院子里和妇女聊天,5点开始做晚饭。晚上看电视,11点睡觉。父亲长期以来决定着什么时候看电视,看什么,以及为何看。整个早晨,他戴上眼镜阅读《西安晚报》,用红蓝两色油笔在上面划波浪线。有时他会说出一个乏味的数字:西安的GDP达到了5000亿。父亲最为重视的是《新闻联播》,当整点新闻重播时,他会看第二遍。母亲抗议到:这有啥啊,这能吃?一则大熊猫生育失败的信息令新闻具有了凝聚力,他们看了下去。但父亲真正重视的是天气预报。长年波澜不惊的房间里突然会有一声尖叫,父亲把没洗完的碗扔到水盆里,双手湿漉漉的,一只脚跨过铝合金拉门,哎唷!错过西安了,哎唷!
母亲说:最高温度2度,最低温度零下6度。
真的啊?父亲说。
我骗你干啥?母亲说。
气温升高了。父亲赞叹地说。而我觉得这是浪费感情,这是我和他的分歧。
父亲要培养大学生、培养孝子、培养国家建设者。但无疑他失败了。我哪个方面都不达标。我不是不明白,我是逆反之极。我反对他们的一切。我对天气预报都有偏见,别让我看那个,我自己体会冷暖。
父亲孤独地执行着他的权威。安排看电视的时间,炒菜的分量,饭碗的所能占据的空间,新闻联播,天气预报,西安晚报,在我看来,他是一个停不下来的机械师,热衷于矫正世界。家庭、孩子和自己就像是计划经济下担负任务的工业零件,我们的生活不属于自己,而属于规范。生活就应该站得直直的,生活的意义就是被教育。几十年来,光荣事业早已灰飞湮灭,他从未发觉,或者无视变化。
几十年来,我所见到父亲唯一的趣味是打阿嚏。鼻子痒痒造成的失控,被他利用,趁机展示了隐秘的热情和幽默感。父亲的阿嚏像一个呼啸的炸弹,从室内发射,震动橱柜和锅盖,冲向天空。院子里回荡着“阿——啾”声,不知道有多少人为此会心一笑,或被吓得掉下床来。
我不在家的日子,电视里秦始皇、李佳明和杨帆代替了我的角色,服务于父母的生活,为中国社会结成了一个“中央电视台 亿万留守家庭”的结构。
父亲母亲在客厅里待了一下午。客厅和厨房贯通,厨房里一排铝合金窗里的阳光慢慢凉下来,客厅阴暗起来。下午四点,客厅里就像山洞一样晦暗不明,他们在《出彩中国人》和《中国成语大赛》中切换。夜色降临,日光灯打开,晚饭端上桌,新闻联播的片头曲轰鸣而起。
父与子,各自孤独
从初中到高中的六年里,我从父亲那里,学到了饭后散步。新闻联播结束,天气预报报过了西安,我洗完碗走出家门。从家里走到小卖部是城中村昏黑的一段小路,潦草创立的小商铺,花店、修钥匙的小铺和拉下卷闸门的工商银行,只有走到金花路口,才展开一段都市风景,金花饭店通体棕色玻璃,拐弯处的棱形切面,使挂在树枝上的霓虹灯光增加数倍。我穿行在那些光线里,一天的格格不入的烈火平息下来,再走回去。在拉下卷闸门的工商银行门口擦肩而过的正是父亲,我回头看着父亲独自散步的身影,直到他走入琳琅的灯火丛中,是家庭让我们如此孤独。
在北京,我像上班一样,10点到星巴克。喝一杯,并开始写作。我确实感觉有一点快乐和清醒填充了白天的时光。在棕色的桌椅里抬起头,不认识的人在曼声说话,看视频,或者在电脑上敲敲打打,我会想到80年代坐在公园里听民谣的人,工厂时代举办的露天电影,或是新城区举办的元宵节灯展。每年回到西安,我还是不断地去星巴克独坐。
直到丽丽问我,你明明回到家了,为什么还天天往星巴克跑?
为什么呢?我也问。
我喝完一杯咖啡或者看了几页书,再回到家里时,才感到家是个能忍受的地方。
胡扯。
好吧,今年我要做些改变。我不再去星巴克,我会带一本西餐菜谱,呆在家里给父母做些新奇的美食。
我没有做美食,在家里电视看太多了,心中像火一样烧灼着,我必须去星巴克。
我和钱辉约在星巴克里。他是中学学同学里热爱画画的那个,理想使我们保持了深厚的友谊。我们谨慎地聊着。“我不再想那么多,做很重要,做比想重要。”
“现在你的理想是什么呢?”
“我觉得最具道德的人生目标是做企业,那是大爱,你做企业时,其实是照顾了很多人的家庭。”
“那企业家跑路、拖欠工资、逃税漏税、假冒伪劣……我看到的大批企业家为什么这么无良。”
“不一样的。”
“马克思认为资本家的行为是剥削而不是慈善。”
“马克思不是过时了吗?”
“我们开始相信资本家了?”
“你总是看阴暗面。”
一下午,我们谈得不算很愉快,离别时深深地握了握手。
“你是我的小呀小苹果,怎么爱你都不嫌多。”
“妹妹你坐船头,哥哥我岸上走,恩恩爱爱纤绳荡悠悠。”
“咱们那个老百姓呀吼嘿,今儿要高兴
哟么哟么哟呵哟嘿
哟么哟么哟呵哟嘿
高兴,高兴”。
在父亲看来,形式的生活完全可以替代真实的生活,他用歌舞晚会把我们聚集在客厅里,并满足于此。母亲则被广告画面所欺骗,认为我们可以把平安当作人生的结果。电视媒体操纵了家庭关系,它如此肤浅,其中的丑陋、愚蠢、虚伪和恶心,撕扯着我。
电冰箱过一阵就轰响起来,瓜子花生糖果摆在了茶几上,所有东西都擦洗过了,三十平米的客厅里有一种就位的庄严感。看电视的人像是在接受检阅,鞭炮把厨房里的一排窗户照亮,可以一瞥空无一人的街道。我们齐坐在沙发上,新闻联播仓促结束了,天气预报还在拖拉。父亲突然离开座位去吐痰,一个男声和女声仿佛在向宇宙中的小星星说话,“中央电视台,中央电视台……”
朱军、董卿以特别茂盛的情感,隔着屏幕冒着热乎气。这股热气随电视信号,传播到每个客厅里,这一个10亿人的激情时刻。
我从星巴克回到家,在愧疚中坐在沙发上,和父母亲一起看电视。
在米兰昆德拉的《不朽》里,玛格丽特和父亲散步时,听到大喇叭传来广播员热情洋溢的声音,玛格丽特问:这是什么?
傻。父亲说。
三年前,父亲买了15万金莎国际的债券。我劝说他不要买这种东西。他拿出收集来的资料,铜版纸的宣传册,西安晚报的广告,DM杂志的专题报道。那些材料足以多方面证明这个公司实力雄厚。身处商业价值链内,我在杂志社也为别人出一套宣传策略,一套宣传材料只是一个行活。但一时间我不知道该怎么定义这些东西,我只能愤怒的说,这是骗子这是骗子。父亲非常生气:怎么你说骗子就是骗子?其他人都是傻子?我们争吵起来,在鞭炮声里激动地指责对方。他是个非常保守的人,不炒股,不跳槽,但在《西安晚报》鼓吹的大发展气氛中,他轻信了那份诱惑,一辈子挣到的钱最终没能安全守护。
没有赵本山,春晚失去了最后一丝现实感,这一过程就像开会一样,令人疲惫。
我回到了自己的房间里,无所事事地坐在床边,只想安静下来。在这个小宇宙中。
我的房间还约略有从前的影子,打开灯,从书架上抽出一本书来。书架保留了我离开西安的时刻:《小径分叉的花园》《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寒冬夜行人》《喧哗与浮躁》。卡夫卡全集被我包了一层挂历,难看但也安全地藏在书架深处。另一个方格里存着毛笔、水彩和洗笔的小瓷杯。底层则堆着厚厚的《水彩画技法》《芥子园》《赵孟頫字帖》。离开西安前,我已经厌弃了赵孟頫,热衷于何绍基。西安很难找的何绍基字帖,在北京的琉璃厂到处可见。北京的周末,我常去“单向街书店”沙龙,听文化人讲他们的认识和选择,从圆明园吹来的风掠过树叶,令人感觉有鲁迅与郁达夫、康有为与梁启超的神魂。
书架里,现在更多是小侄女的玩具。一个喜羊羊讨厌的眼神盯着我。我坐到写字台前,手搭在空着的桌面上。这个贴着木纹纸的板式书桌,是我初中一年级时的升学礼物。接踵而来6年的高考生涯,与我相伴,度过了人生最漫长的孤独阶段。我拉了拉抽屉,抽屉被父亲锁住了。二十年来,我并不住在这个房间里,但我的日记和作文本在这里原封未动。在一个糖果铁盒里找到一把老旧的小钥匙。抽屉里整整齐齐,首层是一个塑料袋,下面有我的日记、图画、相册和印章,边角一套订书针和橡皮。塑料袋里是我的人生:小学毕业证、华罗庚数学竞赛参赛证、中学毕业证、高考证、高考成绩单、大学毕业证,证券从业资格证书,在《延河》上发表的小说,一个未续交而作废的商业保险。我去北京时,把我的档案从西安开发区调了出来,但北京没有收,于是档案脱离轨道,放在了我的抽屉里。我用湿毛巾化开胶,打开自己的官方记录,里面有我小学每学期的成绩和老师评语,小学的我几乎总是班里的第一名。老师在评语里说,成绩优秀、但集体活动不积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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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学期,语文、数学、地理、自然、物理都得了一百分,那是最荣耀的一年。后来,我不再信任学习了,不再信任保险,我甚至不再信任工作,我是一个越来越孤立人。没有档案、没有保险、没有故乡、没有真实生活。
我没有帮助母亲劳动,也没有耐心听父亲唠叨。节前的美好愿望被一股愤懑所袭,毫无抵抗力。
我还记得父亲给我买过一个蝴蝶手表,一只钢笔,从深圳走私市场上带回来的T恤。记得有一次,我们一家人走在胡家庙晚霞里,一直走到韩信坟,在那里吹风,树林里到处是夏日休闲的工人。
我意识到,我们一生在前进中,总会走到某个地方停下来。
父母停在了他们的时代中,他们心中的那个风景我永远难以理解,因此我们被不同的时代分割开来。
但他们在春节这样的特殊日子,打算唤回心中的那个风景,他们的严厉、沉默、劳动和规矩,正是那个场景的内在结构。但风景根本建立不起来,我们一直都看不清楚它缺失的大部分。而我们也在团聚中渴望唤起自己的风景。正是这股团聚的渴望,使我们默默无言,走向分裂。
大年初一,我待在星巴克里休息,喝着咖啡睡倒在沙发上。十天来,每天都在反省,都在愧疚中醒来,望着窗外迷蒙的北方黎明。过年从头到尾是如此沉重,又如此虚幻,似乎被抛到了另一个星球的山路上,或是异族的集市上。看到的都是熟悉的事物,但这都是外壳,所有事物都有着陌生的真相,甚至是自己,我在家乡头疼欲裂,为这一切寻找秩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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