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陷入川普的股掌,奥巴马难逃其咎

全面梳理奥巴马八年执政得失

文｜萨宾

我和我先生D是在2008年的夏天认识的。那年秋天美国选举日的第二天，他一大早来公寓找我，我急不可待的问他对奥巴马当选总统有何感想。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忽然热泪盈眶。D在克林顿执政晚期成年，2000年成年不久的他第一次投票，无奈他的候选人戈尔落马。四年后他选的克里又败给小布什。奥巴马是他生平支持的第一个赢得总统大选的候选人，而且是美国第一任黑人总统，因此平时对政治并非十分热情的他也激动不已。

当时的美国，怀有他这样情怀的人——特别是年轻人——不计其数，大家为奥巴马“革新”的承诺所振奋，为“是的，我们能够做到！”的口号所激励，把他看成是进步先锋。在他的胜利折射下美国的形象也显得进步开明了很多，在经济萧条的痛苦中至少美国人可以对自己感觉不错。可四年之后，大家发现，美国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进步开明，奥巴马也不是改革先锋。虽然奥巴马在大选中再次胜出而连任，选民对他的支持已经大不如四年前，很多人对他的连任与其说是满怀信心和期望，不如说是只是松了一口气。

又是四年过去了，许多美国人——也许是大多数，如果希拉里的多数票有任何意义的话——还在去年的大选结果的余震中寻找支点，随着奥巴马离任之期越来越近，美国的空气也充满了失落和恐慌。想到一月二十日就要“登基”的新总统，民众对奥巴马眷恋之情也越来越凄美。上周奥巴马在芝加哥作了总统告别演说，在场的观众几乎没一个干着眼睛听完他的演讲，这也包括他本人。

当地时间2017年1月10日，美国芝加哥，奥巴马发表告别演讲。图为现场的观众。

在社交媒体上，众多网民哀叹美国未来的命运，特别是把他和将要取代他的川普相比。“总统先生，请不要走！”他们大喊，“你是最伟大的总统！”互联网上悲壮之场面可见一斑。然而，在另一个极端，我们看到的是早已急不可待的川粉的欢呼雀跃。“奥巴马的八年我们忍过来了，现在该轮到你们了！”他们高呼。

这个有些歇斯底里的场面，和2008年奥巴马刚当选时全国充满乐观和希望的热情相对比，让我这半个局外人也不禁唏嘘。八年之中形势有这样的转变自然不是奥巴马一个人的责任，但他的责任却不小。他在经济上没有实质性的改革以缓和经济不公、解决美国资本主义经济的深层危机，在对外政策上更有不少让人不安的记录。难怪很多曾经相信他、支持他的选民对他和他所代表的民主党失望。他没有制造出川普，但美国今天陷入川普的股掌，他难逃其咎。

这里必须先提一下奥巴马的成绩。他从小布什手中接过总统大印的时候，美国正深陷于自上世纪三十年代以来最严重的经济危机。作为新总统，他以8400亿美元的经济刺激计划在很短时间内让美国经济得以重启，对经济复苏起了很大作用。他在2009年对大众汽车和克莱斯勒的紧急财政救济挽救了美国汽车工业，到2015年，汽车工业增加了64万个就业机会。在他任期内，美国经济一共创造了1130万个就业机会，是前任小布什在任期间创造的210万个就业机会的五倍还多。这些创造的工作机会使得失业率的上升在奥马巴上任一年之内就停止了。据美国劳动数据局公布的最新数据，美国失业率目前为4.7％，是2009年的10％的一半不到。

另外，他极具争议的医保法案虽然不完美，但它让美国没有医保的人口比率从2013年的16.6％降到2016年的8.6％，达到历史最低水平。外交上，他撤回了美国在伊拉克和阿富汗的大部分驻军，冰释和古巴的长期冷战，并且通过外交谈判和伊朗达成协议，缓和了伊朗的核危机。在环境问题上，他支持发展可再生能源的开发，在国际上采取合作的态度，签署了《巴黎公约》。当然，他还支持同性、跨性别和女性享有平权，反对宗教歧视和排外态度——虽然他也是遣送非法移民最多的总统。这些作为和他的个人魅力使得美国在国际上的形象和小布什时期相比得到了一定的修补。

当地时间2015年6月26日，美国最高法院裁定同性婚姻合法，支持者在法院外庆祝。当天奥巴马在Twitter发文，指本次裁决是迈向平等一大步。

然而这些成绩和他竞选时承诺民众的“变革”相比却是远远不够的。事实上，作为总统的奥巴马和作为候选人的奥巴马在不少人眼里相去甚远。而让他的很多支持者失望的第一件事就是他在2008年金融危机之后的应对政策。

和他竞选时规范华尔街的承诺相反，奥巴马上台后和华尔街可谓亲和有加。他给予“大到不能倒”的大银行巨额紧急财政救济，不止是小布什签署的TARP下的七千亿美元——虽然这已经让民众颇为恼怒——而且据2011年国会对联邦储备局所做的一次专门审计结果，此后联邦储备局给华尔街的秘密贷款高达七万七千亿美元。

不仅如此，奥巴马对这些“大到不能倒”的大银行一家都没有强制拆分，而他牵头为强化金融监管而制定的《多德-弗兰克法案》（“Dodd-Frank Wall Street Reform and Consumer Protection Act”），在华尔街的说客、企业律师的法律轰炸和共和党议员的重重阻挠下，也失去了它应有的效力。他手下的司法部至今没有对任何一个造成这次房产次贷危机的有投机诈骗行为的银行家进行刑事调查和起诉。据政府和华尔街内部人员透露，奥巴马当局并不愿向银行家追究法律责任，可以说对他们的保护有加。

2013年路透社的一个民调显示，金融危机五年以后，44%的美国民众仍然认为美国政府不应该给予金融机构紧急救济金，只有22%认为政府做得对。53%的美国人认为政府对银行家没有采取足够的法律制裁，而只有15%的人对政府的做法满意。然而，对自称是人民的总统的奥巴马来说，在民众和他那些来自华尔街的精英顾问之间，他更关注的是后者的声音。

2011年9月，纽约曼哈顿，“占领华尔街”抗议活动。

奥巴马当局对华尔街的慷慨和对消费者的缺乏保护形成鲜明的对比。奥巴马在2009年宣布将用500亿美元紧急救援资金帮助房产主避免房产被银行没收抵债（foreclosure），但到了2013年只落实了40亿美元。虽然2012年Gallup一项民调显示，58%的美国人希望政府对银行没收房产抵债暂时叫停，奥巴马却没有介入。从2008年到2015年，550万套房产还不起房贷被银行没收抵债。在大银行和消费者之间，普通消费者成了这次次贷危机损失的唯一承担着。当大银行CEO们在全美经济崩溃时仍然拿着上百万美元的分红时，成千上万的家庭却变得无家可归。

保守派很多无知民众喜好大骂奥巴马是“社会主义者”。其实他们这么骂只有一个原因，他们痛恨社会主义者，也痛恨奥巴马，虽然两个他们都不甚了了。不管他长的怎样，奥巴马这个技术官僚扛的还是新自由主义的大旗。他对华尔街的纵容必然让银行家更大胆的回到他们高风险高利润、欺诈消费者的投机行为，下一次金融危机只是时间的问题。

要么缺乏胆识，要么缺乏信念，总之，奥巴马没有站在民众的一边。在他任期内，美国越来越加剧的贫富分化没有缓和，新创造的财富大部分仍然被最上层的一部分人占有，而工人的工资比他们的父辈还要低。最富有的1%的美国人占有全国财富的一半。“是的，我们能够做到！”最后只成了一句空话。

然而，包括像康奈尔·韦斯特博士（Dr. Cornel West）这样对奥巴马公开批评的左翼人士在内的很多人对奥巴马的不满还在于他对他国的侵略和对人权的践踏。谁也没想到，温文尔雅的奥巴马竟然终究是一只鹰。

2009年12月10日，奥巴马在挪威奥斯陆领取诺贝尔和平奖。

虽然稀里糊涂拿了一个诺贝尔和平奖，奥巴马并没有改变美国对外军事霸权的一贯作风。他上任时承诺结束小布什的战争，但虽然他让美军从伊拉克和阿富汗的撤离，但取而代之的是对穆斯林国家长期大规模的空袭和“特别部队”在全球的军事活动。据非政府智囊团美国外交关系协会（Council on Foreign Relations）统计的数据，单单在2016年，美国就一共发射了26172枚炸弹——比2015年增加了3028枚——对伊拉克、叙利亚、巴基斯坦、也门、索马利亚和利比亚七个穆斯林国家进行轰炸。2016年，美国的精英特殊部队“海豹突击队”被部署在全球138个国家——占世界上70%的国家。虽然奥巴马结束了CIA和军方虐囚的做法，但有些特殊部队涉嫌侵害人权的罪行至今不了了之。

奥巴马总统的遗产中最黑暗的一笔可能将是他授权的无人驾驶轰炸机袭击。他是授权使用无人驾驶轰炸机袭击最频繁的总统，是前任小布什的十倍。为了掩盖对平民造成的伤亡，美国政府把在袭击地区内所有达到参军年龄的男性都一概统计为“战士”（combatants），但对平民的伤亡一直没有确切的统计。直到2016年，在各界压力下，美国政府才公布了一个荒谬的数据，声称从2009年到2015年，在巴基斯坦、也门、索马利亚和利比亚进行的无人驾驶轰炸机袭击中死亡的平民一共只在64和116名之间，与非政府组织调查新闻局（Bureau of Investigative Journalism）380到801名的估算失之千里。这些袭击不但是对人权的严重侵犯，而且也让这些国家的平民仇视美国，从而让恐怖主义源源不绝。

奥巴马不但授权造成外国平民伤亡的无人飞机轰炸行动，甚至还授权未经审判对美国本国公民的刺杀。2011年，奥巴马下令用无人驾驶机刺杀美籍也门裔激进派穆斯林教士安瓦尔·奥拉基（Anwar al-Awlaki），在行动中将奥拉基十六岁的儿子也击毙。这些做法在法律上为未来政府滥用职权、侵害人权设置了先例，有着深远的负面影响。

可悲的是，美国主流媒体对美国政府对他国民众的暴行很少进行报道，民众大多对这些犯罪更是视而不见。右翼的共和党暗地里赞同奥巴马当局的做法，而他的鹰派作风和共和党对他们的保守派支持者所攻击的奥巴马“弱势”的形象不符，因此共和党对此只字不提。而所谓左中翼的民主党更不愿提他们领袖的战争罪行，极力保护奥巴马“和平”、“进步”、“多元化”的形象。很多自由派民众更是拒绝了解这些事实，或者感情上无法接受，选择自我蒙蔽，或者出于对奥巴马的保护，不愿批评他，总之对他授权的这些杀戮行为采取的是鸵鸟政策。少数有着清醒认识的左翼人士，好像韦斯特博士，就如困在鲁迅的铁屋里，就算振臂高呼，引来的也多半是奥巴马忠实拥护者的抱怨和攻击，被自由派主流边缘化、妖魔化。

2016年4月，奥巴马承认美军无人机过往发动军事袭击时有平民被杀，他表示这些事情是不应该发生的。

当然，总统并不是万能的，他需要和政府其它分支合作，很多时候也不得不妥协。奥巴马的失误和错误并不能全怪他一个人。他的拥护者也经常用共和党对他的誓死阻挠来为他辩护，而他们也并非完全没有道理。但问题是，奥巴马刚上任的将近两年时间之中，他有着在参众两院都有着占有多数席位的民主党的支持，完全可以做得更多。事实上，如果他抓住这个机会，进行大胆的改革，拒绝被华尔街绑架，对金融机构做有效的监管，依法惩处犯罪的银行家，用联邦资源支持普通民众度过次贷危机的难关，那么在2010年的中期选举中，民主党不一定会失去众议院。可惜他虽然做了一些努力，却没有足够的胆量，在华尔街的权力面前顾忌太多，政策显得软弱无力，错过这个难得的“窗口”。

2010年的中期选举，民主党在共和党的民粹策略下惨败，失去众议院的多数席位。但奥巴马和他的民主党同僚仍然没有觉查到他们已经在失去民心，对共和党的无理阻挠一退再退。2014年的中期选举，民主党再次受挫，共和党一举控制参众两院。可到了2016年的大选，民主党仍然没有吸取教训听取民众的声音，坚持推出华尔街大捐款人指定的候选人希拉里，最后创下史上最不受欢迎的候选人败给史上第二不受欢迎的候选人的纪录，让美国为全世界上演了一场黑色幽默的闹剧。

《卫报》的专栏作家格里·杨（Gary Young）对奥巴马是这样评价的：“如果从人民需要出发来评价他，奥巴马是不足的。如果和其他选择相比来评价，他是一个天才。”没错，如果奥巴马的共和党对手当年赢得大选的胜利，这八年美国可能已经又发生了一次经济危机。谁也不能否认奥巴马的成绩，他的风度翩翩、出口成章，也不能否认他是一个好父亲、好丈夫，他能唱能跳能讲笑话，还有他智慧、优秀的妻子。然而，除却这一切的噪音，我们看到的是：美国人民给了他一次机会，他本可以做得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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