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不忘真:袁宏道酒诗文中的生活意趣
摘 要:在现有酒文化的研究中,多集中于少数知名的酒人,如陶渊明、李白等,而对其他一些酒文化史上具有重要位置的作家,研究却很少,袁宏道就是被酒文化研究者忽视的一位。在他所流传下来的酒诗文中,夸张与写实并存。他酒量不大却喜欢饮酒,“愁”和“真”是他饮酒的两种诉求,他又是一个真正懂得酒之趣的酒人。 关键词:袁宏道;酒诗文;生活意趣 作者简介:周聃,女,硕士,研究方向:文艺心理学,现任教于铜仁职业技术学院;郭旭,男,江南大学商学院博士在读,研究方向:品牌文化。 [中图分类号]:I2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2-2139(2013)-11-0-02 生于1568年的袁宏道,是中国文学史上极具个性的作家。袁宏道生活的晚明时代,市民阶层作为一个新的社会层级开始觉醒,他们的生活状况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关注。袁宏道在酒诗文中,用夸张与写实的笔法,勾勒出了一个小市民的饮酒形象。他酒量不大却喜欢饮酒,“愁”和“真”是他饮酒的两种诉求。 一、“一回三百斗”与“趣高而不饮酒”:袁宏道饮酒的夸张与真实 1.抑或夸张 酒与诗,是中国文学史上不朽的题材。但在关于酒和饮酒的描写中,除了唐代的王维等少数人外,大多数文人都在诗文作品中利用了夸张的表现手法。袁宏道当然也不例外。作于1609年的《场屋后记》[1]有如下的记录:丁丑,“杨侍御伯芳招饮王孙西园”;戊寅,“汪右辖以虚暨藩臬诸公,邀饮郭西金圣寺”;庚辰,“秦藩招饮东园”。四日之内,三次宴饮。戊辰,“次邯郸,酌于丛台”;癸丑,“王中丞置酒,谈时事甚畅”;甲戌,“次定州,饮于众春园”;丙子,“次保定,大雪,饮于陈冲然宅”。九日之内四至酒焉!这些记载用日记体写成,比较可信,毫无夸张的成分。这里记载的虽然大部分都是应宴饮酒,不过也给我们留下了这样一个印象:袁宏道是一个真真确确的酒人。试想,如果他不饮酒,别人也不会置酒相邀,也就不会有如此集中的饮酌记录了。 在《和方子公》一诗中,袁宏道如是说:“酒困伤脾色昏沉,下马呼水煎人参。皆云昨宵倦苦极,动以狂药相规箴。须臾瓮香扑鼻来,初犹矜持渐浸淫。尊隤垒决不可止,突若一群狂猩猩。脱帽掷天呼石语,苍旻不高海不深。至哉酒人天下乐,宁有醉死无醒生。”酒香扑鼻而来,顾不得先前的矜持礼让,狂饮不已,以为天下至乐,无过于斯。“宁有醉死无醒生”,似乎是他饮酒的宣言,也可以看作是其豪饮气概的表现。在另一首题为《避雨崇国寺三日纪事》的诗中写道:“湿云涨山雨不止,一酣三日葡萄底。天公困雨如困酲,醉人渴饮如渴水。东市典书西典几,团糟堆曲作城垒。明知无雨亦不行,权将雨作题目尔。仆夫安眠马束尾,大瓮小瓮来日起。” 一酣三日,渴饮如渴水,典书典几,团糟堆曲作城垒,好不豪放!明知道雨不再下了,也还不准备踏上行程,来日还要将窖藏的大瓮小瓮一并起出来呢!其好酒可见一斑。 此类描写饮酒的词句还有很多。“无情莫问囊中钱,有秫还充床下酒。”(《病中短歌》)“逢山遍琢句,得黍即衔杯。”(《过二酉师旧斋》)有秫有黍,不妨将其酿为美酒。“食羔以匕,盛酒以盆。”(《善哉行》)“高车载美酒,倾泻若洪波。”(《暮春同黄无净、曹季和、黄昭质、家伯修游高梁桥》)“角杯椰子酿,沈水博山炉。酒止申三令,诗成偿五都。茶花披冷艳,笋竹放冬雏。痛饮何妨夜,西邻有浊酤。”(《集沈青平斋限韵》其二)“蓝衫脱却乍归乡,心了无官也不妨。客过试开陈白酿,病余聊服地黄汤。谩追舌底新朝事,且觅山中旧睡方。拼取大觥与长管,一齐阑入少年场。”(《喜小修至自燕》)等等都体现了袁宏道对酒的喜好,“一回三百斗”,爱到接近夸张。 2.亦为真实 袁宏道的好饮,已毫无疑义。那他能喝多少呢?这还要在他的诗文中去寻找答案。他写道:“横金米如珠,洞庭春似雪。只愁君不来,君来我当设。酒可供千人,米亦够三月。君来当即来,明日吴令发。”(《丘长儒》其二)有友人来访,竟然准备了可供一千人饮用的酒,真不愧是诗人的夸张。他在给友人倪崧山的书札中如是说道:“秋杪或有黄山、白岳之游,为贮美酒三十石可也。余非所望也。”专门写信给朋友,仅仅是让其准备三十石美酒,似乎他的酒量很大。 然而,在其他诗文中,袁宏道又给我们提供了不同的材料。“下里诗人唤阳五,酒肠窄窄无一缕。空拳往往博欢场,如以姑羊角群虎。一蕉入口即槃姗,浪言欲做糟邱主。天幸酒伯多知音,嵇阮贺李相推许。酂留岂必解披坚,不饮何妨建旗鼓。”(《夏日同江进之……》)“一蕉入口即槃姗”,他的酒量不会很大。在给友人的书牍中如是说道:“走不能书,而有书癖;不能诗,而有诗肠;不能酒,而有酒态。故每遇书则观,遇诗则读,遇酒则流连深夜,亦复颓然。”(《答人》)虽遇酒流连深夜,却也直说其不能酒。在《惠山后记》中,他说道:“茶与酒一也。惠山泉点茶特异,而酒味殊不如北酿。或者谓南水甘,北水冽,甘与酒不相宜,以是有异。余少有茶癖,又性不嗜酒,用是得专其嗜与茶。”(《惠山后记》)“不能酒”与“性不嗜酒”二语,足见其不是酒徒。袁宏道不能酒,而爱饮酒爱人饮酒。既然不能酒,怎么又会创作出如此多的酒诗文呢?答案也在这里,袁宏道不是海量之人,却是难得的懂得饮酒之趣的人。在给好友吴敦之的书信中,有“袁中郎趣高而不饮酒”等语,可见其对于饮酒之趣更为关注,颇具心得。 袁宏道笔下的酒诗文,抑或夸张,亦为真实,夸张不为酒量大小,真实只为旨趣至高。 二、“愁”与“真”:袁宏道饮酒的两种诉求 1.说“愁” 从本质上说,袁宏道不仅是一个诗人,更是一个传统的文人士大夫。虽然曾寄情于山水烟花之地,却无法摆脱现实社会给他带来的压迫感。“酒正喧,关吏言。请君秣马饬归猿。巴川健儿豕成群,邀官挟吏通州门。逐虎怯,逐飞蚊,倭刀吼室箭出鞬,东坊西市榜明文。不严军律严司阍。木门苍琅根,日未昏,断行人。”(《酒正喧,萧君席上坐,时萧居城外》)晚明社会已处于风云激荡之际,民变蜂起,社会动荡不安。面对这样的现实,无论如何也无法超越其上的。袁宏道走的路子,还是科举功名之路。虽然短暂的为官之路结束,但是其忧心并没有因为离任而改变。这也是其酒诗中有着较多愁苦的原因。 “白酒青盐强作欢,长歌到底意摧残。当时京邸团圞日,只作寻常聚会看。”(《除夕偶题》其二)除夕是中国人非常看重的团圆的节日,可是在袁宏道看来,只是强作欢颜而已。“雨过庭花好,开樽亦自幽。不知今夕醉,消得几年愁?一朵新红甲,四筵半白头。久知行乐是,老矣复何求?”(《花朝即事》)不知道他的愁究竟有多少。“桂尊清且满,坐客美而都。”(《花朝日呈伯修》)“一身书蠹后,万事酒杯前。”(《漫兴》其二)“一樽聊对酒,万事且狂歌。”(《郊外小集》其二)这些诗句虽然流露出些许消极的情绪,但还没有说的明白。“开帙寻诗料,添衣缺酒钱。”(《病起独坐)“名岂儒冠误,病因浊酒痊。”(《病起偶题》)“跳梁山鬼妒,落莫酒人轻。”(《病起偶题》其二)“疏竹萧萧画掩扉,一樽潦倒世情微。”(《饮彭山人》)“谁是乾坤独往来,浪随欢喜浪悲哀。世情到口居然俗,狂语何人了不猜。彭泽去官非为酒,漆园曳尾岂无才。百年倏忽如弹指,昨日庭花烂熳开。”(《偶成》)这里他愁的似乎是消极的生活态度。“他时蒲社饮,倍感友朋稀。”(《汉阳逢丘长儒》其二)“湘山晴色远微微,尽日江头独醉归”。(《感事》)朋友相见甚难,独醉江头,能无愁苦?“花前屡泛摈愁酒,架上聊存引睡书。”(《和江进之杂咏》其四)“强作舒眉诗,学饮宽肠酒。”(《贺家池》)“愁来斗酒且为乐,泪到穷途未可干。”(《赠散木,和小修韵》)忧愁来了,也只能以酒为欢。 在刚出任吴县县令的时候,他给同社诸友的书信中报喜:“弟已令吴中矣。吴中得若令也,五湖有长,洞庭有君,酒有主人,茶有知己,生公说法石有长老,但恐五百里粮长,来唐突人耳。吏到缚人,未知向后景状如何,先此报知。”(《寄同社》)从其语气推断,袁宏道还是难以抑制其兴奋之情的。官署事务的繁杂以及应酬往来的不适,让袁宏道对官场顿生恶感。他给友人的信中说:“辟如婴儿见蜡糖人,啼哭不已,及一下口,唯恐唾之不尽。作官之味,亦若此耳。”(《李本建》)做官之无味如此。“有酒可醉,茶可饮,太湖一勺水可游,洞庭一块石可登,不大落莫也。”(《丘长儒》)“弟已得吴令,令甚烦苦,殊不如田舍翁饮酒下棋之乐也。……人生三十岁,何可使囊无余钱,囤无余米,居无高堂广厦,到口无肥酒大肉也,可羞也。”(《毛太初》)做官的烦苦,让他觉得尚不如农人之下棋饮酒快活,只因有茶可饮有酒可醉,方才不觉落寞也。 现实的愁苦,是可以用酒来消解掉一部分的。当有人问:“公今解官,亦有何愿?”他答道:“愿得惠山为汤杯,益以顾渚、天地、虎丘、罗岕,如陆蔡诸公供事其中,余得披缁老焉,胜于酒泉醉乡远矣。”(《惠山后记》)似乎要远离醉乡,以清茗为伴。解官之后,日子过得也并不惬意。他在给友人的信中说:“近日无他受用,但与一辈白头腐儒,杯酒往来,觉无丝毫不相入处,以此消闲时日,不觉身之为客也。”(《答梅客生》)“令公出猎之日,正不肖同诸秀才饮酒烹茶之日也。”(《答梅客生》)杯酒往来,似乎也不是他所追求的生活样式。他甚至抱怨道:“民俗朴鄙,甜酒而浊,酸涩之态,见于筵席。”(《与沈伯函水部》)以酒浊为一大苦味,似与其前说“胜于酒泉醉乡远矣”相谬。看来他并没有摆脱酒泉醉乡的生活。“连日坐酒食地狱,稍得出头,当携旧麈毛来,与公对掷。”(《虞长儒、僧儒》)酒食地狱一词,本出东坡,以此来形容无益的酒食生活,甚是恰当。这些文章均涉及关于愁与解愁的内容,愁是一种生活状态,以酒解愁,以此意趣生活,未尝不是趣事一桩。 2.洞“真” 那么,他追求的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生活呢?他追求的是一种本真的生活。“长竿百尺拥灯轮,浊酒千巡意转真。”(《元宵饮华中秘宅上》其二)酒后所追求的是“真”的境界。他曾说:“余观古今士君子,如相如窃卓,方朔俳优,中郎醉龙,阮籍母丧酒肉不绝口,若此类者,皆世之所谓放达人也;又如御前数马,省中閟树,不冠入厕,自以为罪,若此类者,皆世之所谓慎密人也。两种若冰炭不相入,吾辈宜何居?袁子曰:两者不相肖也,也不相笑也,各任其性耳。性之所安,殆不可强,率性而行是谓真人。今若强放达者而为慎密,强慎密者而为放达,续凫项,断鹤颈,不亦大可叹哉。”(《识张幼于箴铭后》)阮籍母丧仍酒肉不绝,历来受到礼法之士的指摘,袁宏道以为其是放达之人,乃率性而行的“真人”。 要做到“真”的境界,也十分不易。“剪却残膏穗,闲观未了棋。角杯穷酒事,分帖记花诗。白发羞螺子,青溪访钓丝。买棕新作笠,江海任吾之。”(《除夕观诸公饮》)“为乐供朱颜,及时勿回避。青山好景光,花木饶情致。我有战老策,胜之以无累。胸中贮活春,不糟自然醉。虚舟荡远波,从天作升坠。”(《白香山三十四岁作感时诗,余今正其时也,仍次其韵》)“暖风吹雨溉花畦,荣辱何劳问水鸡。窗下止容三亩月,门前亲着一丸泥。功名且自轮诸弟,家政都将付老妻。碧水丹崖身自领,黄柑斗酒伴莺啼。”(《和散木韵》其一)将琐事托付他人,黄柑斗酒,虚舟远荡,遨游江海,与天同升坠,不亦真乎?但可惜“乐邦有宅憨为主,仙路无程醉是因。”(《和退如初度与客谈仙次韵》)“柏叶如丹鄢水滨,芙蓉花里驻蹄轮。尊前齐赘能诙语,瓮里杜康苦泥人。白日共惊头上雪,青衣争扫鬓间尘。鸡闻喔喔催行李,到底输君自在身。”(《宜城饮王舍人家留别》)到底是身处社会,不可能超越出去,所以“输君自在身”。“禅味争如醉,无何即是乡。休心为曲蘖,省事作资粮。慢世稍同朔,绝交亦似康。东皋犹滞酒,余乃醒而狂。”(《潞河州中和小修别诗次韵》其十)“醒而狂”,才是他真实的生活。 “画船箫鼓,歌童舞女,此自豪客之事,非令事也。奇花异草,危石孤岑,此自幽人之观,非令观也。酒坛诗社,朱门紫陌,振衣莫厘之峰,濯足虎丘之石,此自游客之乐,非令乐也。令所对者,鹑衣百结之粮长,簧口利舌之刁民,及虮虱满身之囚徒耳。然则苏何有于令,令何有于苏哉?聚首村中,一樽一杓,便足自快,身非木石,安能长日折腰俯首,去所好而从所恶?语语实际,一字非虚。”(《兰泽、云泽叔》)不摧眉折腰事权贵,在一樽一杓之间,找到足以让其“自快”的生活方式。 在《醉叟传》中,袁宏道塑造了这样的一个酒人形象:年五十余,终日酣醉,不食人间五谷杂粮,唯“啖蜈蚣、蜘蛛、癞蛤蟆及一切虫蚁之类”。当有人问他“食之有何益”时,他的回答是“无益,直戏耳。”吃这些东西不为什么,就为好玩儿。醉叟在行住坐眠及对谈之时,皆呼“万法归一,一归何处”二语。此二语乃佛家用语,指的是佛家所云的八万四千法门,最后的指归是每一个人都具有的妙真如性,即是佛性,也是自性。生活的本真状态,也许就是将隐藏于自身的“真”释放出来。另外在《兰泽、云泽叔》、《兰泽、云泽叔》等文中也有对生活本真状态的追求,无论是江海任吾之,从天作升坠,还是醒而狂醉且痴,都是一种“真”的生活,是一种符合其本心的生活。 综上所述,袁宏道并不是一个特别出名的酒人。在他所流传下来的酒诗文中,夸张与写实并存。他酒量不大却喜欢饮酒,“愁”和“真”是他饮酒的两种诉求,他是一个真正懂得酒之趣的酒人,他的酒诗文中生活意趣无处不在。 注释: [1]文中所引用袁宏道诗文,来自于钱伯城笺校《袁宏道集笺校》,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版,上下册。除特别标明者外,均随文注明篇名,不再一一标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