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下的柏树
老家门口的树被砍了，在2011年元宵节的前一天。 树是曾祖父年轻时种的，现在已经近百年的大柏树，那姿态犹如一柄半开半合的巨伞，遮挡住老家门口的几十年风雨。树仿佛成了老家的一面旗帜，自懂事起，只要远远地看到那棵苍劲沉默的柏树，我就知道，离家不远。我能感到柏树下的那一座青瓦白墙的四合院式的老屋，在那里永不离开，等着我回去。而且，那也是许多鸟儿的家园。那棵柏树，用它茂密的枝叶，不知道为多少代的鸟儿提供了栖息之地，也不知道为多少代远行的鸟儿，提供了休憩之所。在我那十多年的印象中，在柏树茂盛密集的枝叶中，永远也未曾停歇过鸟的嬉闹声，不管是欢快的，幸福的，还是忧愁的，悲伤的…… 柏树下，不知已经变迁了多少光阴、岁月、人或物。曾祖父已经故去，祖父也已垂垂老矣。父亲已到壮年，为了养上下三代六口早已离开老家在外努力赚钱。而我们年轻的一辈也已陆陆续续离开了那个偏远的乡村，去城市求学或工作。当初的那一代代少年渐渐长大离开了老家，只有柏树沉默地、慈祥地与一座已剥落了墙皮的老屋矗立在那里，安静地看着时间的脚步轻轻踏过。或许在某日骄阳的照射下它会想：当初那一个给我生命的人，现在已经离去多少年了呢？或许在某个月高星辉、万物沉睡的夜里，它会想：当年那些在我身上许下诺言的鸟儿们现在又飞到哪里去了呢？那些夜凉如水的日子里，是不是只有它身下的那一条细小的井溪，会不时和它说说记忆中那些平凡却感动的事呢？ 柏树生长的位置刚好在老家门口的正前方，从堂屋向门外一看，柏树粗壮青黑的身躯便映入眼帘。正因为它的缘故，不管是风雨还是烈日，家门口永远不会受到影响。它在这里为这个家挡了几十年的风雨。它犹如沉默的磐石，就这样默默付出着，没有一丝抱怨、不满。但是现在，他们却因为它挡住了门口的视野而决定砍了它。 这对于它说，该是一种多么大的无奈与悲哀。 砍树的想法是爷爷提出来的，几年前就开始提了，只不过可能他也舍不得这棵陪了他几十年的柏树，所以迟迟没有行动。我曾在多少个傍晚，看着爷爷坐在家门口的石板台阶上，或者是坐在小木凳上吹凉，苍老的手中夹着一根明灭隐现的香烟。有时候爷爷会喋喋不休地说着曾经的事情，幸福的抑或是愤怒而悲伤的；有时候他只是安静地坐在那里，任缥缈的青烟萦绕在自己周围，不知在回想哪些深埋心底的往事。这时的爷爷与柏树，或许是贴得最近的吧。 或许爷爷是真的老了吧――松弛的皮肤，凸现的血管，蹒跚的身影，花白的短发，浑浊的眼球，以及日渐颤抖的双手。那些繁重的体力活在他佝偻的身影前愈显吃力。每个人都不服老，可每个人都不得不在苍老面前败下阵来。再也没有年轻时那般轻松的生活，苍老的心灵都不再显得那么瓦蓝，不知何时已泛起陈旧的黄光。 柏树粗壮的枝干上披了一层薄薄的青色丝苔，那两个人才能抱下的粗壮身躯笔直得仿佛一名强壮且永不屈服的战士。小时候，我总想爬到树上去茂盛浓密的枝叶中探个究竟，或许从里面能掏到几个鸟窝，奈何树太过笔直且粗壮，这个想法一直都不曾实现。现在看来，可能永远也实现不了了。 砍树当天正是我寒假补课回家的那天。天空阴沉沉的，有时甚至飘下几滴冰冷湿润的雨滴，远处的山也被飘荡的雾所遮掩。回到家里，听到弟弟说：“老家门前的柏树今天被砍了。”我震惊地看着阴沉的天空，难道这是宿命吗？ 那棵沉默的树已经被锯成一截一截，整齐地堆在它曾经站立了几十年的地方。那饱实的枝干，那一圈一圈的年轮无不显示着它辉煌的过去；一簇一簇的叶子还是青翠幽绿，昭示着它不屈的坚强。叶子上有大片大片的潮湿，奶奶说是柏树倒下，叶子掉进池塘里而弄湿的。可是，我总有些矫情地认为，那是它沉积了几十年的泪水。或许这几十年来，它太过沉默，太过隐忍，可我知道它终究还是一棵饱含深情与记忆的树，一如饱经风霜的老人。 傍晚，许多人说那棵树砍了，门外的视野真是开阔多了。我怅然若失地想，再空阔的视野能比得上那棵坚忍的树吗？ 晚上，在老家陪祖父母吃饭时，总能听到许多鸟儿在悲戚地唧唧喳喳地叫着。那声音像是在问：“那棵柏树呢？我们的柏树呢？”到最后，我想，当它们看到脚下的木头与枝叶时，它们一定会为它哀悼的。 哀悼它不算长久的生命，哀悼它与它们的记忆，哀悼它沉默的生命，哀悼命运带给它的不公。■ 柏树被砍倒了，它曾经是作者一家人遮风避雨的港湾，也曾经是无数鸟儿的家园。它犹如一位相伴多年的老友，当作者和鸟儿都把它的陪伴当成习惯的时候，它却永远地离开了自己的位置。作者在叙述老柏树的故事时，用鸟儿和作者一家人的情感作为衬托，令这棵老柏树的形象充盈、丰沛起来，使它“活”了起来，读来令人印象深刻。 王国维先生在他的《人间词话》里写道：“昔人论诗，有景语情语之别，不知一切景语皆情语也。”也许，作者用柏树的前世今生在叙说着什么，你们觉得呢？ （英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