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台的晚宴
自从2005年我和张献一起在上海创建组织独立艺术节“越界”,便开始了跨国界的交流和演出,同时张献创建独立舞团“组合嬲”。五年来,他为组合嬲排练的肢体剧“舌头对家园的记忆”、“左脸”多次受邀出国巡演。作为欧盟文化计划资助的China-move的合作伙伴,我和张献及组合嬲、中国青年独立编舞家多人受邀赴德国多塞尔多夫舞蹈剧场参加会议和演出,并受邀访问作为“伙伴”的奥斯陆波兹坦和敏斯特的剧场,而有了这样一次特殊的旅行。 17日,奥斯陆,阴 二月十六日下午3:45搭乘的美国UA航班从爱荷华州CID机场起飞,在芝加哥的奥哈拉机场转机,十小时后于荷兰阿姆斯特丹史基浦机场进入欧州边境,接着搭乘北欧SK航班,到达挪威首都奥斯陆已是当地时间十七日下午一点,三架飞机航行加等候差不多耗去十七小时。 飞机在奥斯陆降落前,从机窗可见挪威特有的景象,雪,身型矮胖的松树,无边无际。勾起某种记忆,甚是遥远,似是童话书里的画面,涌起感动和惆怅。 在候机大厅一排兑钱机器前排队,我最恨和机器打交道,但也没有选择,周边没有人工服务机构,而我不兑些挪威克朗无法继续前行,克朗比价接近人民币,美金贬值,卖出价更低,为1:6左右。 没人接机。西方各剧场的财政经费都紧,更何况我们的独立艺术节,所以之间的交流演出,他们来或我们去,都不会特别安排人接机。 张献和他的独立舞团“组合嬲”成员共七人从上海出发,将在夜晚九点到达,东道主奥斯陆舞蹈剧场已预定出租公司车。我不能与他们同行,便得自己搭乘机场巴士,剧场行政Sasikia嘱我在Bondeheimaen Hotel站下车,她将在这家酒店大堂等我,之后领我去下榻公寓。 走出候机厅便是机场巴士站,穿制服的女驾驶员能说英语,答应到站叫我,四十五分钟车程票价160克朗,却比贵至690克朗的出租车低廉许多,北欧以物价高著称。 阴天,雪,心里直叹息,竟从美国中西部的雪世界到一个雪更厚的地方。 巴士仿佛在森林中行驶,两边白雪皑皑,单一的雪松,超现实的感觉!困倦,朦胧中觉得在朝梦境深处去。 好像从森林直接进入闹市,繁华街如兴奋剂即刻振奋我这不可救药的城市人神经,现实变得清晰。 到站下车,正四处张望找Bondeheimaen 招牌,一位红发美女朝我招着手过马路来,我们在街边互相自我介绍,没想到与Sasikia的碰头如此顺利。 厚雪铺街,与美国不同,这里似乎不扫雪,然而温度并没有低到雪成冰,因此我们好似在丰厚的灰面糊堆里跋涉,考虑旅途多辗转,我随身只带一只箱子,此刻箱子的拖轮在雪中挣扎,一只箱子也嫌多。 鹅卵石窄街,纵横交错的电车轨道,欧洲总是比美国更接近上海,是多年前的上海,久违的电车呀! 我们的公寓楼在市中心的Frimannsgate街,闹中取静,一排老房子中的一栋,外表气派,内里房间却意外的简朴,一楼双、单人房共七间卧室都归我们。房间小,与老房子的宽窗高顶不相配,也许是被人为隔出来的,床窄,没有床架,床头柜书桌衣橱都是小尺寸简易型,好像是根据房间的特殊空间用夹板拼装而成。有一房甚至没床,一块高出几英尺的平面,像个微型舞台,权做床用。 然而干净。雪白的被单枕套被套及浴巾毛巾,墙上挂着名画复制品。 厨房不大,却有一桌四椅,设备齐全,电磁灶烤炉烤箱微波炉咖啡电壶汤锅陶器碗杯一应俱全。 餐桌上已放着满满一食品袋速泡面,若干石榴橙子苹果等水果,一盒蛋卷一盒袋泡茶,Sasikia说她特地去中国超市买来,很体贴呢!因为按照合同,除了演出费,“组合嬲”每个成员每天可得二百克朗左右的生活费,这笔费用便是用来解决三餐和本地交通等各项杂费,但在一块三明治卖五十克朗的奥斯陆,这点钱不小心便漏完。而演出费,对于这些独立舞者是未来一两个月的生活费。 令我吃惊的是,这一层楼七卧室却只有一个卫生间,抽水马桶男用便池淋浴房洗衣烘干机都在里面。是的,卫生室多人公用,而这是剧场常租公寓,也就是说是为各国剧团来此演出准备的,尤其是欧洲团。 我正是在此刻感触到剧团巡演生涯的艰辛,舞台璀璨灯光的背后,剧场艺术家有他们独特的不为人知的生命旅程,无论是哪个国家或民族,剧场艺术家只属于同一个家族,有他们的“家规”“习俗”和生活方式。 我便是在这间公用卫生间里萌发了要把这趟对于我是特殊的旅行纪录下来的念头。 当然,比起国际间的巡演,独立艺术家在国内的旅行更艰苦,2005年张献和他的“组合嬲”去北京798参加大山子艺术节,住的就是十元一张床给民工租住的旅馆。 虽然卧室小,但客厅却宽敞优雅,重要的是,足够多的电插头,可多人同时上网。 Sasicia叮嘱剧组明早九点进剧场,与他们的舞台技术开会而后装台,后天就要演出。欧洲人不兴加班,须高效率利用规定的工作时间。 她离去时已经下午三点,洗澡躺上床便昏睡,脚抽筋把我痛醒,以为身在上海,有一年冬天回上海,第一晚也会脚抽筋,起身找到暖气开关,已开足,只能说,美国的暖气太充沛。 张献他们夜晚十点后才到。 这两年我俩聚少离多,我陪儿子O奔在美国读高中,秋天回上海做“越界”,张献留在中国做剧场。冬天来美国。 “组合嬲”成员有音乐制作殷漪、舞者小柯、囡囡、李震、武术演员金晓燕、影像制作张学宙,几乎都是“八十年代生”,我正是通过他们对年轻一代刮目相看,这些人里除了晓燕学宙在大学任职,其他人都是自由职业,他们多出自名校,本科读的专业与今天做的事无关,当初为父母或者说为社会既定价值观拿了文凭,然后为自己的梦想选择了一条浪漫却颇有风险的道路。 分房后还多出一间,殷漪和囡囡是恋人,那间“微型舞台”的房间成了他们的甜蜜空间。现在的问题是必须排队如厕洗澡,没有人抱怨。 厨房里已经热气腾腾,经年未闻的速泡面味也勾起我食欲。 很快又安静下来,个个在客厅上网,忙得像白领办公室。 全部人进卧室已超过一点。 18日,小雪,奥斯陆 第一晚的时差不那么明显,睁开眼已过七点。 殷漪是早鸟,已在煮泡面。 见卫生间空着,赶快进去淋个快浴,众人陆续出房,撤出卫生间,拿了漱口杯去厨房刷牙,多少年前的集体生活? 轮流煮泡面,“唏溜溜……”的吸面声充满厨房,简单生活的幽默。可不是,在家庭这个“体制”内速泡面还有立足之地吗? 他们从中国带来的榨菜牛肉干肉松等,我从美国带来的蛋糕夹心饼干巧克力等,不错,泡面配榨菜,餐后有甜食。 没有咖啡让我烦恼,每天必喝一杯,否则头痛。 一队人离开公寓,已经九点。Sasikia曾给我指示去剧场路线,仅十分钟路程,在行走中迷失,一中年女行人热情带路,却走了相反方向。 当街看地图,在曲折的街道迂回,李震兼管道具,拖着个大箱,不小心连人带箱滑行到马路中间。殷漪背着一米半长的古琴,张学宙带着工作机器,却不妨碍他们不时驻足拿出相机拍照,更毋庸说那些女孩,三五步便要留影。北欧雪城,经典美景。我负有转告Sasikia嘱托一责,催促他们抓紧时间进剧场,心里却同情,对于“组合嬲”,观光这个城市的机会,也就是在去剧场的路上,演出前各项准备时间紧,演出完就要离去,说旅行,更像是在不同的剧场行走。 Sasikia正当其时出现,一见李震的道具箱,立刻电话出租车公司,一部VAN把我们连人带物一起装上,七兜八兜几分钟就到,这下更没有方向。 奥斯陆舞蹈剧场由一座工厂改建,一年前才落成,坐落在偏僻的窄巷旁,四周是陈旧低矮的木屋。窄巷是条斜坡,走下坡地,才看到剧场大门,进得里面发现连着咖啡吧的前厅相当深广,玻璃幕墙,橙色墙壁,时髦而明快,与外边的旧巷形成强烈对比。 剧场里面天大地大,侧面是气势磅礴的大窗,后来成了张献舞台的重要装置。四百多座位,光是舞台便是我们小剧场两个那么大,以我们经常租用的上戏小剧场“新空间”的标准。 张献与剧场技术讨论舞台灯光诸事项,他除了导演也兼灯光,殷漪和张学宙各有技术事项需搞定。舞者们要走台。 舞蹈用的地胶布还未铺上,台上许多杂物看着已让我疲倦不已。 Sasikia给“组合嬲”发了生活费,一些介绍剧场和城市的小册子。至此,我无责一身轻,可以离开。 时差出来,倦极,想找地方喝咖啡,出得剧场,在飘雪,天阴湿寒,渴望回公寓睡一觉。 再次迷失,问了至少三个人,才找到公寓,花去半小时不止。 公寓附近有超市,欣喜而入,用张献刚得的挪威克朗买了牛奶豆奶面包火腿肉鸡肉肠沙拉酱和生菜,一天的生活费用去大半,拎着大袋东西回去心里高兴,至少明天大家都有营养早餐吃。 上了床却睡不着,不舍得浪费时间,复起。给自己煮了一杯咖啡,心情更换。 带着旅行指南,去城里主街卡尔・约翰大街。从古老的火车站一路去到王宫,经过著名的国家剧院,门口一座易卜生雕像,易卜生戏剧都在此上演,目前的演出广告还有陀斯妥耶夫斯基的“卡拉马卓夫兄弟”和莎士比亚的一个历史剧。 王宫不如想象中辉煌,门口哨兵,带着奇怪的帽子,独自在正步走、转身、敬礼,宛如在表演。 六点赶回剧场,欢迎晚宴在后台进行,或者说,这是一次“家族”聚餐。 后台功能丰富,开放式厨房,长餐台,与化妆间连成一体。 今晚,剧场主持人(Director)Karene主厨,Karene高大丰满,有一双媚人的蓝绿眸子,我们去年在上海相识,今天的Karene化了妆,黑色晚装,她的拥抱总是令我温暖。 餐台旁还有其他中国客人,他们是青年编舞群体,刚从荷兰和巴塞罗那巡演至此,北京的亚男、姜均、何凡,南京的田志民、丁柳,上海的努努和她的美国音乐人男友汤姆,都是体制之外的独立艺术家。 晚宴的主菜是鱼,在这个最靠近北极的欧洲国家,从极地海洋运来的深海鱼十分著名,也许我一辈子都没有吃到过如此鲜美肥嫩的鱼,Karene和她的助手们不断地将一大盘一大盘鱼从烤箱拿出,男人们忙着开酒瓶,长长的餐桌,我们一一传递着鱼和酒,隔着桌子碰杯,聊天,或者仅仅是互相微笑,语言障碍变得很次要,只需将自己的身心沉溺其间,感受着彼此此的爱和支持,然后在我们一起搭建的剧场,找到我们共同的语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