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在黄昏前
爱在黄昏前
小时候,应该是我有记忆开始,就有一个调皮的表弟,我不怎么喜欢照顾他,因为他总是跟我抢零食吃,而且不听话,老是让人生气,有时候看他被大表哥欺负,感觉还听高兴的,有一种被人出头,主持正义的愉悦。不过大人总是心疼年幼的,而且很没有原则,所以每次表弟一哭,大表哥就被大人责骂,只能沉默的闪到一边,严重的时候也会被教育出几行眼泪。小表弟一看到大人替他出头了,就立刻云开雾散,活蹦乱跳的让人讨厌。不过小孩毕竟是都不懂事的,大人一走开,一切又回到刚开始的嬉戏场面,玩着该玩的游戏,乐着该乐的事儿,什么都忘了,什么都不会记得了。
一年小学暑假的第一天我就跑去表弟家玩,拐过小河边的一个墙角就看到表弟在门堂里,坐在蚕匾里,穿着一个背心,玩着玻璃弹珠。姨妈正在上烟,捧着一叠厚厚的,难闻的烟叶,一张张的往烟荚上铺,看到我来了,放下活儿跑到门口来拉我,费力的把我拽过高高的门槛。我也脱下鞋子,坐到匾中,胡乱的一起玩起了弹珠。姨妈拿出一个脆瓜削了皮给我们分了,我和表弟一人一半,我的大些,他的小些。才咬了一口,突然被他发现了,嚷着要跟我换,看情状是要哭了。姨妈看到过来安慰他,可就是听不进,觉得自己很吃亏,被妈妈偏袒了。姨妈见安慰不起效,进到里面拿出一个整的,塞到他怀里,立刻的,他笑了,大口大口的吃着手里的那半个,瓜汁流得满胸口都是,籽儿掉了一地,一点都不爱干净。
一晃,表弟都上初中了,一些幼稚的游戏我已经没时间玩了,可
是他还跟村子里的几个同学继续着,经常丢下书包跑去嬉戏,根本无所谓学习成绩。于是姨妈带着他来我家让我教他,想他好好学,考个好分数,将来有文化了,就能给家里争气了。我几次尝试着给他辅导,用我的理解,我的方法去灌输他,可是讲了半天,却发现他心不在焉,往往只是知其然,却没学会知其所以然。而且姨妈他们每天起早摸黑的在田地里干活,忙着庄稼,很少给他洗澡,所以我挺讨厌靠近他,懒的瞎忙乎。自然而然的,表弟的成绩一直都在中间漂浮,并且不稳定,有时候能往上窜一下,但更多的是往底下沉一沉。姨妈看着看着也就认了,只是时常会在忙碌了一天之后叮嘱他多看书多做作业,还用很多只有大人才懂的道理来循循善诱一番。听得多了,表弟就觉得很烦躁,一碰房门就自顾自去了。
表弟初二那年夏天,我妈带我和姨妈母子一起进城买东西。我觉得这是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有记忆的逛街。感觉城市里的一切好新奇,街上好热闹,商店里面好多奇奇怪怪的东西,看着都好,不过也仅仅看看,过过眼瘾,连买的念头都没有,唯一被允许买的是文具。我看中了一本图册诗歌,硬要买,妈妈很不舍得的给付了钱。表弟也要,不过姨妈不舍得,结果给他买了一支圆珠笔,忘了是多少钱,总之挺便宜的,她说一个人买了就行了,以后借来看看够了,真省钱。
逛着逛着大家肚子就饿了,而且天热,口渴的厉害,我和表弟嚷着要吃棒冰,可是被大人直接带到了一个叫云龙阁的地方。那里电风扇好多的,吃的东西也很多,许多都是第一次见,还有好吃的奶油蛋糕。我们坐在最大风的地方,要了3碗小馄饨,姨妈跟表弟分一碗。
表弟吃了说嫌饿,姨妈就把自己的一半也给了他,我妈问姨妈饿不饿,姨妈说不饿,待伙就回家了,不吃也没关系。我妈还是去买了一碗白木耳给姨妈,姨妈一定要跟我分着吃,我妈说:“你身体不大好,医院刚回来不久,饿不起的,一个人吃了不嫌多的。”我一听医院,顾不得多想,坚决不要,心想着总要照顾她的。但是她最终还是分些给了表弟吃了。
又一晃,表弟也初中毕业了,姨妈他们约好到我家商量上什么学的问题。因为成绩不好,上不了好的高中,所以打算读个职高算了,我问表弟的意见,他说对电脑感兴趣,但是我觉得厨师不错,因为我喜欢美食,而且厨师可以不用考虑吃饭问题,是个挺实惠的职业,比学点初浅的电脑软硬件好多了。但显然表弟没有什么兴趣,而大表哥又以工作者的身份表示兴趣大于一切,于是表弟很高兴的决定了要去学电脑。但我明显知道他不是要学到点什么,而是想玩电脑,因为他已经跟几个同学学会了电脑游戏。
到了吃饭的时间,大人们煮饭烧菜忙活了一宿,终于可以开吃了。我看到姨妈一直吃素,感觉挺不好意思,顺手夹了一个鸡蛋给她。我妈朝我看了一下,一股尴尬的表情。我正纳闷,姨妈说:“没事的,我吃的,管它发不发。最近比较累,晚上服装厂要加班到挺晚的,回家就睡,早上还要早起地里干活,也顾不得吃什么了,有什么吃什么吧。”我还是一片雾水,鸡蛋难道还有人不能吃吗?!肯定又是什么迷信。表弟倒是吃得挺香,脸上露着如愿以偿后的窃笑,真是小孩子。
来年的秋天,我已经进入大学,从咫尺的书本里转移目光,原来
世界好大,原来世界好精彩,以前从来没有这样亲近的看世界,也没有对除跟考试有关的东西亲密接触,突然地转变让人不知所措,却又充满热情与幻想。一半是尘土,一半是天堂;一半是生活,一半是理想。也许只有走过夏天的烈热才懂得春的温柔;只有尝尽生活的酸楚才体会平淡的难求。时间好快,变化好大,一些曾经的喜好终于被搁浅而成为记忆,许多往日的面孔都已成为记忆里淡淡的遗憾。周末回到家里,父亲告诉我姨妈病了。我觉得挺突然的,不过每个人都会病,看看医生就会好的,实属平常。但我还是决定跟表妹一起去探望一下。
已经很久没有来姨妈家了,村子里有了许多变化,原本的土丘全部被夷为平地,已经没有了跋山涉水的情趣,不过依然是拐过那个河边的墙角,依然看到门堂里的表弟,只不过长大了。妹妹告诉我,表弟的爷爷奶奶已经几个月前相继过世了。我很惊讶,我在外面读书,居然一点也不知道,怪不得感觉少了点什么。看到表弟的脸,突然觉得他更加成熟了,完全不是当年那个被爷爷奶奶呵护的小孩了,也不再调皮了,隐约中一份独立的成熟感浮泛在了浓浓的眉宇间,真的成长了。表弟带着我们上了楼,姨妈睡在床上,知道我们来了,吃力的坐了起来,靠在床背上。脸明显是瘦了,而且没有什么血色。姨妈说她吃不下东西,吃下去就会吐出来,连粥都不行。我觉得很惊讶,那饿了怎么办,不吃东西岂不饿死?!姨妈说:“肚子上开了个洞,拿针筒把粥往皮管里送。”我还是觉得没有概念,这是姨夫过来了,正好拿着粥来给姨妈吃,这时我终于看清楚了她肚子上的那根长长的皮管。我很惊讶,只是当时只有一个问题盘旋在脑海,这难道是长久之
计?!聊了一伙,我们便回去了,临走时叮嘱姨妈好好休息,不要顾着田地里了,等身体好了一切都会好的。
第二个礼拜的周末,我又回来了,父亲告诉我这次姨妈的病是比较严重的,让我多去看看。于是我带了些东西径直就去了。秋天更加凉了,树叶开始大批大批变黄。我上了楼,看见姨妈躺在阳台的躺椅上,闭着眼睛,脸上比一个星期前又瘦了好多,颧骨已经很明显了,离我印象中的姨妈也相差很大了。听到我来了,挣扎着想坐起来,但是坐不直。她说很累,没力气,还是吃不下,连水都进不了。我赶紧拿出一罐酸奶递了过去,她喝了一点,就躺下了。她看着表弟,神情凝重,对我说让我以后多帮帮表弟。我连声答应了,虽然内心没个底,只是看着姨妈的情形,已经没有任何迟疑的心思。我看了看表弟,感觉脸上挂满了沉重,头发有些凌乱,眉宇间完全没有了稚气,已经很不像往日的无忧少年。我问了他学校的情况,他说准备考大学。我很欣慰,终于是长大了,终于是有了奋斗的目标,因为在这个节骨眼上,已经没有比好好学习更能回报家人的了。
又过了一个礼拜,我接到了母亲的电话,让我赶紧回来看看姨妈。我知道事态不对了,连夜赶到了她身边。大伙都在,姨妈躺在床上,已经坐不起来了,脸上已经完全没肉了,一个手露在外面,努力的向我伸来,我握住了她,感觉冰冷,而且硬的嶙峋。姨妈让姨夫在她哪天不在之后给表弟找个后妈,她不会怪他,只要能像自己一样疼儿子。她还是让我要多帮助照顾表弟,放不下的是他还这么小,可惜的是看不到他成家了。说着说着,我看到了她这一生中唯一的一次流泪,在
过往二十多年里,我一直都没有见过的,这让我倍感撼动,我内心也流泪了,但我没有表现,即使我知道明天是绝望,依然我应该给人一个充满希望的今天。当晚我们留了很久,直到她累到睡下才走。表弟一直没有多话,神情特别凝重,我完全能够感受他当时的内心。这种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世界在时钟的分分秒秒中逝去而完全无法抓住、挽留,甚至连一丝丝的哀怜的稍作停留的祈求都无法实现时的痛苦,应该是需要多大的毅力才能承受得住啊。我没有逝去过至亲的人,我不能想象这种痛的深沉和绝望,我连姨妈都这么难以跨越,何况这是他母亲,一个勇敢、勤劳而坚强的伟大女性。
终于我的姨妈在经受了人世间最后两天深痛的折磨后离开了我们,离开了我的表弟。带着年轻的生命,带着满身的疲惫,当合上眼的那一刹那,多少留恋,多少不舍和多少遗憾都被生生的割断了,形骸还在,却已无力思考;容颜憔悴,却已阴阳两隔。只需要转瞬间,就连这最后的逗留都将无处找寻,只有在梦里、在闲暇后的思念里,在你我的深邃的脑海里,时常会翻起那一页页生动的画卷,沉痛的,你却不知道我们在追念你。
又是一晃,两年过去了,我的表弟终于考上了重点大学,我知道这是相当不简单的,一个从来不知道学习,不追求上进的少年,居然能够放下过去,能够改变人生,是完全翻天覆地的改变。也许这一切来的似乎晚了一些,也许有太多的遗憾,也许付出了太沉重的代价。但是能在悬崖上勒马已经难能可贵,能在泥沼中全身更是可喜可贺。要知道,当我们意识到要去做一些事情的时候,永远不是最晚的时候,
相反,而是最早的时候。
2013/6/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