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缺失性体验对_小团圆_的影响
文学评论
2010.07
学教育
张爱玲缺失性体验对《小团圆》的影响
张茫茫
(天津师范大学,天津300387)
[摘
要]
张爱玲缺爱的成长历程造成了她孤独自闭的缺失性心理阴影,并深深影响了她的小说创作。
她所写的故事均来自她的生命体验的最深刻最悲凉的部分。自传体小说《小团圆》正是以小说的形式曲折的道出了她充满缺憾的内心苍凉的体验。正如张爱玲,女主人公九莉似一个在荒原般的世界中失落了希望的孤独者,一点一点地沉入巨大的心灵黑洞,摆脱不了缺憾的宿命。
[关键词]
情感缺失;畸变异化;人格障碍
时;在送给胡兰成的照片背后写着
“见了他,她变得很低很低,低到尘埃里,但她心里是喜欢的,从尘埃里开出花来。”[3]人们往往指责张爱玲的爱是糊涂的爱——不在乎胡兰成的政治身份,不顾忌胡兰成已有妻室。但当我们从她的生命缺失体验方面尝试着去理解,便不足为怪了:
张爱玲童年失去了太多的爱。母亲常不在家,父亲常不顾家。爱的极度贫乏状态使她一直处在等待中,她笔下的女性也总是处在孤寂的幻想中。《小团圆》中,九莉“归途明月当头,她不禁一阵空虚。二十二岁了,写爱情故事,但是从来没恋爱过,给人知道不好。”[4]张爱玲或者九莉,她们在精神世界中都是“仰脸向着当头的烈日,我觉得我是赤裸裸地站在天底下”[5]的孤独无助,她们强烈地感觉到危机,渴望救赎,然而她们在无垠黑暗的情感荒原上,许久挣扎却仍是无人救赎的孤独!——九莉她“这些年来硬起心肠自卫惯了”,四围没有人当她是需要关怀的弱者,亲戚朋友看到她早早地名利双收,以为她是头号厉害精明的黑狐狸,自给自足、万无一失,都想借她为自己寻方便之门。可九莉也不过是个凡人,甚至只是一个笨女人,但她不能把真相告诉别人——情愿被人憎骂是无情无义,不可叫人看得一览无遗,更不能被人看不起。九莉是自尊的。被误解抵不过维护自尊的骄傲。没有人来救她,她就自己求生;没有人保护她,她自己保护自己!她必须成为一个强者。
想摧垮她的人那么多,她无论如何要活得无懈可击。
极度的自尊来自于极度的自卑。在《小团圆》中,九莉时时贬损着自己的容貌:
“她这丑小鸭已经不小了,而且丑小鸭没这么高的,丑小鹭就光是丑了”,“‘她就有一样还好,’蕊秋说。在小说里,女主角只有一样美点的时候,水远是眼睛。是海样深、变化万端的眼睛救了她。九莉自己知道没有,但是仍旧抱着万一的希望。‘嗯,哪样好?’竺大太太很服从的说。‘你猜。’竺大太太看了半天。‘耳朵好?’耳朵!谁要耳朵?根本头发遮着看不见。‘不是。’她又有了一线希望。‘那就不知道了。你说吧,是什么?’‘她的头圆。’不是说‘圆颅方趾’吗,她想。还有不圆的?竺大太太摸了摸她的头顶道:‘嗳,圆。’彷佛也有点失望。”“明年校刊上要登毕业生的照片,九莉去照了一张,头发短齐耳朵,照出来像个小鸡”,“九莉的头发不听话,穿楚娣的旧蓝布大褂又太大,‘老鼠披荷叶’似的,自己知道不是她母亲心目中的清丽的少女”,“九莉这两天刚戴上眼镜,很不惯,觉得是驴马戴上了眼罩子,走上了漫漫长途。”
张爱玲把九莉当做自己的影子,九莉少年时期的其貌不扬即是她自己的写照。一个女子对容貌的在乎是本能地超出一切的,哪怕容貌再不堪,也无法在毫无准备之下侃侃而谈自己的容貌丑陋的,更难以承受他人的直接否定,这对自尊心的
张爱玲的生命及创作历程与她的缺失性体验密不可分。心理研究表明,“如果没有对实际的、至少是想象中的幸福的体味和向往,单纯的缺失并不意味着深深的痛苦,甚至可能不为人所知觉,因而最痛苦的人并不是那些一直生活于悲惨的境况的人,而是对幸福有过深切感受,并一直期待着幸福的人”[1],正如美国女诗人狄金森写的:“假如我没有见过太阳/我也许会忍受黑暗/可如今/太阳把我的寂寞照耀得更加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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凉”——与其让人知道了光明的美好却因无法拥有而痛苦,不如让其永远不知光明为何物;爱的缺失之于张爱玲也正如此。
据目前张爱玲的各类传记所揭示的情况来看,母爱、父爱、家庭爱、恋爱,曾经都给过张爱玲片刻温馨,且印象极深,然而又恰如过眼烟云,从不让她真正拥有:
她的母亲虽然不像普通母亲那样温柔可亲,但毕竟也给过她母爱的温存和关怀。
她的父亲尽管染有多种恶习,但他幼年一段时期也是喜欢女儿的,同样具有父女的温情。
弟弟虽然因懦弱而淡漠,但幼时姐弟两人曾有过一起游戏的亲密无间和不言而明的默契。
和姑姑之间虽然有知而不言的尴尬与冲突,但毕竟姑姑对她的保护还算比较真心的。
此外,张爱玲对恋情更有深入肺腑的体验:
与胡兰成的初次相见,她感到真实、炽热、快乐,一坐就五个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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残酷摧毁就好比是当众揭穿一个男性阳痿患者——那是耻辱,是自尊被碾成烂泥再被踏进粪坑中。而张爱玲却能无数次的、看似云淡风轻的说起自己的难看,这其中自尊心由被践踏再到顽强地重组的过程,其屈辱是难以想象的。而贬损她的人不是别人,真是渴望亲近而不得的母亲!从母亲到姑姑到他人,不止一次的有意无意的说起,自尊心被侵吞蚕食到最后彻底地瓦解,耻辱地,充满了恨意。
因而,张爱玲笔下的九莉表面处处留心,但求相安无事,实则处处冷眼旁观着众生世相。她不表态是因为要自保。出于成长中极度的情感缺失所导致的自卑,她的自尊被有意识的压抑着,在内心最隐秘处畸形地膨胀起来。
每一个耻辱,每一次欺骗她都记忆犹新。当自尊心实在承载不起摧残时,创伤便会毁了整个自尊。于是九莉对容貌不再期望,对人不再信任,剩下的,只是对自己“丑”的嘲弄,一种自虐式的、精神胜利式的解构,以及,一颗真正冷血到对自己狠毒的心,在脓血中重组再生。这种对自己的尊严都冷酷戏谑的自尊心,没有人能知道那是源自于一种怎样程度的心寒。常人的狠毒,只对自己不在意者或仇者狠毒,可她却能自残尊严而面不改色。余华1986》中的历史教师只是对自己的身体狠毒,可她却是对自己的心狠毒。九莉是自尊到了不介意自己的尊严的畸变程度,她对别人狠,对自己更狠,于是这种无情便使别人不知怎么再去伤害她。对待邵之雍,九莉是“你若无情我便休”——再怎么爱都可以一刀斩下,再不回头。任自己心痛,任自己孤独。
容貌之于九莉是如此,爱亦是如此。
人人都渴望被照顾被爱,在这一点上人人都脆弱。然而九莉从小就一再的失去爱,失望的次数累积了太多,最后不敢再爱,只好自爱——不交心,一颗心才不会遭到遗弃。
张爱玲的人生经历其实是很可悲的。后娘般的老天将她降生在一个错综复杂的时空里,给了她一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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敏感的眼睛却没有给她一颗抵御伤害的心。复杂的生活环境使她敏感早熟而内省——若要生活太平,与其待别人动手,不如自己先打嘴巴,将本身毁谤的一文不值,别人气平了也就不为难她了;实在遇上委屈求不全的时候,把自己当成别人来骂一下也好——撒气不了别人,就只好动自己了。心理创伤扭曲了他们的心灵,悒郁无处宣泄,于是在精神上自我摧残损毁,把自己当做他者虐待来释放情绪。这其中所历酸悲又有多少人能明白。无情的自省,解剖自己的弱点、缺陷、丑陋,实质上就是变相的自虐与自暴自弃。一方面是爱的极度缺失,另一方面是自虐自弃而得不到抚慰,张爱玲在一重重的压抑中沉淀着的寂寞与孤独随着年龄增大而越发强烈。孤独与寂寞“越是将自尊心研磨得灵敏纤细,她越是不能放过来自外部的对于自尊的哪怕是最细微的伤害。”[6]她把生活中的小事放大三千倍,以怀疑的态度审视之,一切都带上了含沙射影的色彩,明知伤害感受的放大会让自己痛苦,却无法自拔。与日俱增的猜忌和不信任沉淀于内心,使《小团圆》里总是流淌着孤立无援的悲凉幻灭感。
成长时代心灵的阴影让九莉曾一度彻底丧失做人的尊严感。但她从腐烂的创伤中站立起来,一点一点学会了无情。在对待自己时,一方面自尊丧失的屈辱记忆使她自己也厌恶过去弱小的自我,另一方面,唯有以自我否定为动力,才能练就真正刀枪不入的铁石心肠,不为情所伤。站起来才有生存的可能,而快乐却是太奢侈的事。意志力要求她吞下恐惧站立起来,于是她只能从反向极端用自我揭疮的手段来,压制内心的弱小。并非不知道这么做的后果,只是处境没有给她第二种选择。
在对待外物时,九莉怀疑、恐惧,敌视、铁石心肠——世界什么美好都没有给她,她对自己之外的存在充满了不信任并随时处于戒备的、可以一跃而起实行自卫进攻的状态。
在无数次的揭痛中,她逐渐深刻的看透人性,越加不相信温情。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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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对于他人的龌龊就更能准确的
把握并冷酷地曝之于天下,把人性的千疮百孔袒露给尚做着温情梦的无知人群,揭穿全世界的谎言,颠覆一切虚伪,使人们骇然,使自己冷笑——用这种精神上强烈攻势的刺激换取自己一刻的痛快淋漓,可这种乐趣却是莫大的、畸变的乐趣。短暂的快乐过后,余下的只是更大、更无法填补的空洞和狂欢之后的死寂。
实质上,张爱玲和九莉都患有心理学所说的“神经症”。情感缺失的伤痕使她们毕生都在寻找一个可以不必再带着面具的安全踏实的去处,然而又因为无法真正放心的将自己交付,所以她们一生都找不到这样一个去处。所以,张爱玲不仅有着偏执型和分裂型人格障碍,还有着潜在的依赖型人格。
偏执型人格一般有如下症状:1、过分敏感,在没有依据的情况下就预感自己会受到别人的伤害或摧残;2、未经任何证实,就无端怀疑亲友及他人对于自己的忠实;3、从普通的事件中看出对自己的羞辱或威胁的意向;4、对嘲笑和羞辱决不宽恕,嫉妒心强,容易对别人的成绩妒火中烧;5、极端固执,认准的一条路,即使撞到南墙也不会拐弯;6、无端自卑,很容易感到自己受轻视了,而且立即报复;7、对亲友没有情感,冷漠。
分裂型人格一般症状:极端内向,孤僻,回避社交,言行怪异。情绪冷漠、退缩、敏感、羞怯,易沉溺于白日梦。
很显然的,张爱玲潜意识中的这些人格缺陷都在九莉身上折射了出来。成长中父母的否定、拒绝与疏离使她们情感受挫,更导致了她们惶恐爱的剥夺与丧失。情感温暖的不足使他们社会化不足,不适应群体生活,与人格格不入,心理不健全不成熟。
生活给予的种种精神虐待使内心伤痕累累的张爱玲早早的疲惫萎顿了,没有什么是能令她心情振奋会心一笑的了。
然而这时却出现了胡兰成。成熟、有才华、沧桑俊朗中带着落拓不羁,性情温和,激赏她的文字,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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够理解她、懂得安慰她。这样的一个人,在精神世界中一直曲高和寡而孤独着的张爱玲怎能不爱上他?她怎能不将之看作难能可贵的知己?
同样的:九莉一直等待着却没有人回应,所以邵之雍出现时她内心的狂喜是难以想象的,早在他出现之前,她就在等待着他这样一个人的到来了。她与邵之雍的初次相见及相恋不可避免的带有传奇色彩。在她一个人支撑着虚浮的世界时,在她不自觉的流露出感伤与惶恐时,胡兰成在她身旁给了她支持的温暖。胡兰成的爱是她救命的稻草、是情感沙漠中的绿洲。邵之雍的爱对已经失去了太多爱的九莉而言是一时间最大的满足,她本能并且强烈到异乎常人地想要紧紧攥住。缺失性的补偿体验胜过了过去所有的缺失,爱情中的她甚至可能产生只要这一段爱情圆满,便情愿宽恕过去所有伤害的想法,她可以为了这无可替代的温情不管流言蜚语、不管胡兰成是否有家室、更是否有钱、更无论他是否“汉奸”,她已经爱他了,无论如何就是不顾后果不计代价无所顾忌的坦荡的付出,什么理智什么利弊什么后果,统统不不值一提了。所以,无论如何,没到万分绝望的时刻,她是不会轻易住手的。这也正是为什么九莉明知邵之雍用情不专仍心甘情愿不闻不问地做着他的几分之一的原因。
从小父爱的缺失使九莉有着胜过常人的恋父情结,因此她在爱情中寻求的,除了丈夫之外,更多的是被爱的真实和安全感。她在爱上邵之雍时便已将对“男人”的所有期待都放在了他身上:父亲的疼宠,兄长的袒护,弟弟的理解,儿子的亲密,丈夫的温柔,情人的浪漫,朋友的宽容,全加在了他身上。她以为邵之雍是了解她的,对他付出了几乎全部的情感。然而他却对她很快厌弃,这段情缘的结果变成九莉奈何明月照沟渠”——换来的只是辜负与背弃。这于她的打击是过去任何一次经历都不能比拟的,彻底摧毁了她对人世最后的幻想。
强烈的反差,深切体验的缺失
从反面强化了需求,使渴望变得更为强烈。人不得不以转移的方式获得一种代替性的满足。因此缺失性体验比丰富性体验更能激发出创作的心理驱动力。因此张爱玲笔下的九莉同她自己一样,是被无爱压抑的心灵驱使她寄情于写作,写下芸芸众生的孤独,犹豫和幻灭。她们笔下的人们,都是她们自身孤清的剪影。
现象学心理学中有这样的理论:整个人生经验的整体长河中,其自身的意义和价值被不断地变换、生成;另一方面,这种经验溶入生命活动和心理结构的整体后,参与了心理结构的对于新的人生经验和行为方式的规范和建构。”[7]失去正常的家庭生活和童年是张爱玲最初的心理重创,也是她的人生悲剧意识的种子,缺失的阴影又加强和导引了她少年及青年时代的缺失性体验。正是这种互动和加强,形成了张爱玲对爱的缺失以及自卑自弃的永恒性心理意向,构成了她敏感孤独的人格心理,苍凉悲剧的人生艺术观以及小说基调,才有了冷而丽的自传体小说《小团圆》。
《小团圆》中充满了九莉的内心冲突。这些冲突核心化后都是渴望与自尊的冲突。九莉想要努力争取,但童年阴影叫她恐惧被拒绝。九莉有着强烈的自卑心和不安全感,痛恨被人看不起。谁要是让她感到“危险”,她必抢先一步看不起人,抢先扬高下巴冷笑着俯视别人,把威胁者大大的挖苦一番,踩跺成泥巴,末了还要在门槛上擦掉,心底便可以凉快到不得了。这样一来,即使真被人嘲笑了去,那也是她下战书在先,外人便也看不到她心里那一层孤惧恐慌。抢先把所有人都拒之门外,便不会有人有机会把自己拒之门外——用势能的差距换取心理上的平衡感和优越感,从而在现实中得到安全感。刻意的冷漠固执和自恃清高不过是为了避免被划入弱者一类。他们情愿自己所未拥有的事物都是在对之的厌倦或鄙视下自动放弃了的,而不是因为人家的拒绝才得不到的。
九莉或者张爱玲,她们无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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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教育在深深渴望着认同与温情却由于恐
惧失去而一味以冷酷示人。没有人是天生冷漠的。持续不断的自卑感凝结成了冷酷而清高的面具。然而即使是再出神入化的伪装,终究抵挡不住他人伸出温情之手时受宠若惊的感激——九莉们害怕抵制的从不是真诚和温情,她们只是恐惧在追寻时可能受到的侮辱和损害,因此徘徊不前更索性自我封闭。她们走不出的是伤痕记忆的阴霾。
张爱玲说,“为了要证实自己的存在,抓住一点真实的,最基本的东西。”[8]因此在张爱玲,恋爱就只是恋爱,爱情的真谛只在抓住爱时。而身分、地位、背景,则全都浓缩于人的“智慧”判别。她有篇散文说一个小康之家的女儿,生得美,待嫁闺中。在一个春天的晚上她伫立在后门的桃树下,有位年轻人走过来轻轻地说了一声:“噢,你也在这里吗。”两人没有言语,各自地走开了。后来女子远嫁,经历许多事,却常记起春日傍晚这一幕。于千万人之中遇见她所遇见的人,于千万年之中,时间的无涯的荒野里,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刚巧赶上了,也没有别的话可说,惟有轻轻的问一声“噢,你也在这里吗?”因为从来缺乏着爱,所以在张爱玲看来,爱的最高境界也仅限于人海茫茫中的片刻柔情,无法长久,只能在剩余的悠长岁月中不时地独自咀嚼那回忆的余味。她的生存方式甚至于整个生命,都是刻骨而凄凉的。因此她把自己伪装起来,用心灵的高墙隔离自己,以拒绝一切的姿态来保护自己免受新伤,来使自己虚泛的存在变得真实一些。
人们总是不能免于被她高傲清冷的姿态和孤艳面具所震慑,而走不进她心底深处的软弱无助——生活在令人心碎的孤独里,张爱玲原比任何人都善良柔弱。——很多第一印象惹人生厌或者恐怖骇人的事物,他们的本质多恰是相反的——往往这样不融于世的人却正是最纯良的,他们保留了儿童坦荡赤诚的渴望,期盼着温情与爱,他们只是因为得不到而孤僻,只是曾经有过太多的伤痕才拒绝危机四伏的现实,躲在高墙的另一边过着无辜却孤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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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欲将心托明月,“童年时代的某种经验一方面被纳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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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生活,不再敞开心胸接纳世界——人似乎有一种掩盖自身内在期求的倾向。人往往因为软弱而表现得刚强,因为畏惧而表现得鲁莽,因为渴望而故意回避,因为向往而故意冷漠或蔑视。即一种“欲语还休”,“欲迎还拒”的心态。这也正是张爱玲的矛盾:她因自卑而表现的自傲,因脆弱而表现的坚强,因敏感而表现的麻痹,因多情而表现的无情,因渴望而表现的冷漠。
其实,所有他们所刻意维持的距离,指向的都是无法触及的爱的奢望;高墙那边的他们也绝不冷漠残酷或是自私狠毒,而是更多的处在等待又自我封锁的孤独状态,他们原比普通人更加渴望交流,更加没有威胁;他们因为恐惧,所以拒绝,因为孤独,所以伪装;所以,心灵的高墙所代表的也决不是拒绝与屏障,而是祈盼和迎接——“大考的早晨,那惨淡的心情大概只有军队作战前的黎明可以比拟,像‘斯巴达克斯’里奴隶起义的叛军在晨雾中遥望罗马大军摆阵,所有的战争片中最恐怖的一幕,因为完全是等待。”“九莉快三十岁的时候在笔记簿上写道:‘雨声潺潺,像住在溪边。宁愿天天下雨,以为你是因为下雨不来。’”九莉的人生是漫无边际的等待,一直等待有人来真诚的爱她,等待未知的岁月带来无穷的虚妄幻灭感,她在幻灭感中浮浮沉沉,对自己以及希望不断地否定、肯定,再否定,再肯定……。
然而,这些人又是矛盾而煎熬着的。他们既清高决绝的容不下一丝瑕疵,却又迫切的想要抓住所有可能的爱的温情。因此,当危机出现时,情感仍需要理智的征服。
我们不难发现九莉也无时不刻体现着这种纠结的困惑,张爱玲在用九莉的口吻告诉世人世上没有一样感情不是千疮百孔之时,也借此不断地劝说自身:“你看,你看……人间哪有至爱,哪有真情?人间根本就无爱,那你又何必渴望、何必悲伤?就为着那些从未存在过的爱的缺失?”
——因为等待,所以幻想;因为幻想,所以幻灭。
九莉与邵之雍的爱情是她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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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的“高峰体验”。但高峰体验毕竟是短暂的。随着二战胜利,日本兵败,在汪政府中活动的邵之雍开始逃亡生涯。先是在华中有了一个小康小姐,接着又在浙江乡下有了个辛巧玉。尽管如此,开始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九莉还是想要在他身边,哪怕是暂时做着骗着自己知觉的梦。这样的九莉只能从孤独中来,最终回到孤独中去。正如张爱玲与胡兰成,半生情缘不过是成就了一部苍凉的惘然记。
然而九莉看似不愠不火,心情却是刚烈要强的。她开放,可以不计名分的与邵之雍同居,可以微笑着听邵之雍不厌其烦的说小康小姐。她认为双方要互相信任所以她尊重之雍的社交,尽管并不乐意邵之雍周旋在许多女性中间,但依然回应他,只因她怕之雍感到难堪的冷场;即使有之雍不专情的蛛丝马迹,只要他稍做解释,九莉宁愿相信他——盛九莉把邵之雍当知己,而他却把她当一件看腻的收藏品。
其实邵之雍对九莉的理解并不是真正的理解,他的温和包容也不是真的体贴,而是没有耐心去深究。而这对九莉来说是不够的。她要的是一个有资格了解,有资格容忍的男人用全部的爱去体恤她,化解她的心结——虽然她并不曾做错过什么。但显然邵之雍并不是的。在讲述别的女人时他只看见九莉的微笑倾听,为九莉没有妇人的吃醋撒泼而松口气。九莉只有面对自己的时候才能把恐慌、激动与悲伤流露出来。她的心事从不将向邵之雍倾诉,只等悲伤过后,才轻描淡写的说起一些关乎悲伤的事。
终于九莉的平和加快了邵之雍走向其他女子的脚步,一向冷漠傲慢的九莉不得不千里寻夫——她要之雍在她和小康小姐之间作出选择,然而他却以“疯人”的逻辑来回答她:“好的牙齿为什么要拔掉?要选择就是不好”,九莉迟迟才回过味来,原来之雍已经答复了她。
九莉在乡间看戏的体悟以及对邵之雍“疯人的逻辑”的确定,让,终于不再幻想,不再继续留在他身边做一个不明不白的爱人,即使不得不经受痛苦。九
莉的自尊是刚烈的。在可以接受的环境里谨小慎微、百转愁肠;但当被现实激怒时,她却比任何人都无所畏惧,果敢坚决。一旦一刀两断,就绝不纠缠。她爱邵之雍,可她要更多的来爱自己——在这世上她若不为自己着想,便没有人会为她着想了。所以她不牺牲自我等邵之雍回来三美团圆——当断不断反受其乱,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长痛不如短痛。一时痛下的狠心可以免去日后的纠缠不清,所以她宁愿手刃自己的爱情。
九莉对自己的爱是看透人情受尽创伤之后的冷面无情的爱。即使是对自己最后的温暖也毫不手软。既然放手,便绝不痴缠。任自己在煎熬中忘却。她的心事不会告诉别人;她的伤痛,她自己承受。九莉看似谦和,实则却拥有着最伟大的热情,像冰山下的火种。
这不能说不是张爱玲的写照。张爱玲将自己藏得很深,爱的缺失给了她铭心刻骨的伤痛,付出了她一生的心血,个性孤高冷傲如她,不会向任何人诉说。但是透过《小团圆》,我们还是读到了她内心的苦痛
和凄凉。
“铁进入了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