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一支乐曲标题有关的往事
◎ 刘堤洪 (深圳 媒体人)
与几位老友结伴赴约旦旅行,投宿红海之滨亚喀巴小镇的这天下午,入住停当,走向海滩。一众俄罗斯游客在水中游泳嬉戏,或躺在沙滩上沐浴阳光,隐约飘来口哨吹响的旋律。我一时兴起,随口哼唱一段俄罗斯乐曲,意料不到的是,乐曲甫停,沙滩上竟回应一片掌声。我告诉同伴,这支曲子叫《告别斯拉夫女人》,是上个世纪初俄罗斯的经典,为了探寻这个曲名,我们与时光纠缠了将近40年。
往事经年,有如止水,偶然一石触动,渐渐活泛起来。
1970年3月,初中毕业,我应招到洞庭湖边一家新建的纺织厂当工人。不知何年何月,一位专业手风琴手从当时的地区文工团下放到我们车间,甚至居然与我同属一个工段,上下班同进同出。业余时间,集体宿舍不时传来流畅悦耳的手风琴乐曲,在泱泱数千人,几平方公里厂区范围内,不乏业余音乐爱好者,听专业乐手演奏,确实难得一遇。作为门当户对的邻居,工作之余因此增加一些美妙。每逢有人路过窗口,闻曲缓步打听“手风琴”的时候,我心底就会生出一丝文艺里手的感觉,蛮享受的。
工厂生活单调,年轻人热衷取绰号,“手风琴”便是一例,他是文革前“老三届”,比一般青工年长几岁。那时,我在工厂宣传队跑龙套,兼吹小号,算是沾点文艺边,对“手风琴”和他演奏乐曲有一种亲近感。通常,他演奏耳熟的曲子,我等几个文艺青年就边干自己的事,边和着旋律节奏自哼自唱,一旦演奏某支陌生的外国乐曲,“气场”就会把你吸引到手风琴边,侧耳倾听,会有种浑身通透的舒服感。尤其那支以“来发纳”(246)开头且不知名的外国乐曲,旋律时而雄浑凝重,时而悲切低回。前半部节奏豪迈奔放,接着顿挫铿锵,简直百听不厌。作品风格有些类似《卡门序曲》,又有点接近《土耳其进行曲》,但又都不是,每每好奇地向“手风琴”打听曲名,他总是摇摇头。欲求不得,心里被挠得痒痒的,只好自己找台阶下,管它叫什么名,好听就行。
久而久之,我和我们宣传队的乐手们都听熟学会了这首暂名“来法纳”的乐曲,而且带着这只不知名的曲子应对各种演出,迎来送往、节庆汇演、红白喜事等。那时节,只要指挥把手中的筷子一抬,说一声“来法纳”,(与指挥的湘中方言勾兑一下,曲名就变成了“氯化钠”)人人心领神会,操起管弦乐器就正儿八经吹奏起来。每个人都能背谱,以大齐奏的方式演绎起来更是得心应手,神采飞扬。时间长了,“氯化钠”的名称也就约定俗成,相安无事了。
世事沧桑,春秋轮回,上世纪八九十年代,是大开大合的时代。偌大一家纺织厂风光不再,与这首无名乐曲有过交集的人因下海、出国、考学而天南地北,各散五方。关于乐曲标题的故事到此似乎可以告一段落。
不过,七拱八窍的问号在心里放久了,遇到气温适宜,是要发芽的。以我为例,在深圳晤面从事过音乐的同事朋友,我会不厌其烦地把“氯化钠”唱给人家听,咨询打听曲名。结果大抵令人失望。直到2015年初,去京城拜访著名作曲家王西麟先生,事情才现一线转机。王先生年事已高,片刻回忆后,告诉我这首乐曲来自俄罗斯,很可能是沙俄时代的《近卫军之歌》。几十年来,首获权威答案,心中有说不出的快感。这年5月9日,反法西斯战争胜利70周年,莫斯科红场大阅兵,军乐队演奏一支支雄壮昂扬的经典乐曲,耳熟的“246”旋律骤然响起,由于有了获得乐曲标题的庆幸,一曲终了,还沉醉在水落石出的愉悦体验中。
再说另一位有着类似感受的黄先生,他寻找曲名的路径,和我有点“同曲异工”的味道。上世纪80年代初,黄先生移居香港,那时候音像产品铺天盖地,他不辞辛苦,一家家门店打听求购,因为不知乐曲出处,总是无功而返。有几次他索性哼唱曲子,一边写写画画跟店家沟通,弄得店铺伙计一脸茫然、不知所终。捱到1995年,纪念反法西斯战争胜利50周年,香港亚视播放卫国战争纪录片,熟悉而久违的旋律从电视机里传来:一队队苏军战士义无反顾地开赴前线,军乐队在路边吹奏“246”,情形可比燕赵壮士慷慨悲歌。终于搞清乐曲的国籍了!余下来,黄生折回音像店寻找俄罗斯军乐唱片,逐张逐曲审听,最后在一盒管弦乐唱片集中锁定《告别斯拉夫女人》这首乐曲。买到CD唱片,黄先生百感交集,唏嘘感慨20年寻一曲,苍天不负,终于揭开谜底。人同此心,情同此理,他当时想法竟然跟我一样,苦于不晓得“手风琴”的联系方式,无法与人分享执着带来的喜悦。
黄先生和我不约而同地把几十年寻找乐曲标题的过程挂上朋友圈,几经辗转,热心人又把寻找乐曲标题的故事用微信转告身居京城的“手风琴”,回应有点云淡风轻,参禅悟道的意味:“乐曲是当年北京某乐团李先生口授的,他压根没有说过标题,猜想当年,可能善意掩饰也可能不经意忽略”。几十年倏忽而逝,相比之下,谜底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因一分悬念增添的生活雅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