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漂"母亲的乡愁
母亲为了照顾即将出生的孙女而从乡村来到了城市,城市的种种一切给她带来的是各种不适应,高耸的楼房在她严重并不是气派或者洋气的象征,反而是一种束缚。
伴随着城镇化进程,越来越多的年轻人从乡村进入城市,在城市中扎根,成为真真实实的城里人,而他们的父母为了下一代的幸福离开乡土,来到钢铁混凝土的森林之中。这些进城的老年人,被一个时髦的词汇称为“老漂”,相比于年轻人,“老漂”的乡土观念与城市生活的碰撞更为激烈,因为他们的灵魂还在充满泥土芬芳的乡村。
(一)
改革开放三十年中,城乡二元体制之下,城里人比乡下人高人一等,从农村到城市也被视为一种“进化”,就在十几年前,倒卖城市户口还是一桩不小的生意,而现在很多城里人在倒腾农村户口,因为土地在不断升值。这并不意味着城乡之间的等级关系发生了变化,反倒是城市凌驾于农村的又一例证,为了土地升值而获得农村户口的城里人,他们的心理依然是城市人的心态。土地,是农民的命根子,从农村到城市意味着不再“接地气”,钢筋水泥已经阻断了人与泥土之间声息相通的纽带,为了重建这种纽带,带花园的一楼楼房依然能够高价出售,即便采光和防潮有些问题。
土地,寄托着无尽的乡愁,母亲虽然身在城市的高楼中,但她心里装得是几千里路之外的土地,是不是下雨了,是不是播种了,她,依然是生活在城市中的农民。
乡村代表着一种自然秩序,而城市则是一种人造秩序,在乡村中,劳动与生活是一体的,同样,邻居与“同事”也是统一的,由此,乡村中就慢慢成为熟人社会,充满着人情味。反过来看看城市,自上而下的楼房并没有给居住其间的人们提供一个共同的活动空间,更重要的是一座楼中的居民从事各种不同的工作,居住地与工作场所完全分离。城市生活已经将人的不同功能或者身份分割开来,正因如此,“老漂”们,尤其是从乡村到城市的“老漂”们倍感折磨与不适应。
为了缓解“乡愁”,母亲在小区外的一块空地上“开荒”,其实这并不是什么荒地,只是尚未修建的公共用地(用来修建公园)。有自己的菜园既可以吃上安全放心的蔬菜,又能够节省一笔开支。更重要的是,她能够找到一种归属感,几十年来在乡村劳动体系中养成的技能在城市生活中很难施展,而开荒种菜则让母亲如鱼得水,找到归属和认同感。母亲坦言,如果有时间,还可以多开一些荒,种一些玉米,到这个时候,她开荒的目标已经远远不是种点儿菜,而是希望将老家的生活空间在几千里之外“复制”和重建。
对开荒的热衷不仅缓解了母亲的焦虑,也让她淡忘了来城市的初衷,孩子出生之前,她的心思一直在那块刚刚开辟出来的荒地上,就像自己的孩子一样。等到孙女出生了,她的重心从那块荒地转向了与自己有血脉纽带的孩子,但是那块地依然在她心中占据一席之地,孩子睡下时,她还是要挤出时间去侍弄一下“自己的地”。母亲并不明白中国的土地产权已经分成了很多种,她也不知道将来修公园的土地与她乡下的地并不一样,她能够做的就是在这片“荒地”变成公园之前能够多种两茬菜,就像游牧民一样,关注的是土地的使用权,而没有计较所有权。
中国城市人口已经超过农村人口,但是乡村的思维,乡村的理念以及怀念依然萦绕于城市的高楼大厦之间。看看那些带着小花园(菜园)的一楼楼房高价且火热地销售,你就能够明白中国社会依然带着浓郁的乡村气息,而那些楼房多半托关系才能买到,这与乡村气质似乎更相符了。
可以想象,在这场迁徙之中会孕育新的新的文明,也有说不尽的情感撕扯,中国出台的城镇化战略中有一条非常有意思,那就是未来城镇生活要“看得见山水,守得住乡愁”,非常诗意的表达,德国浪漫主义诗人荷尔德林在贫病交加之际写下了“人,诗意地栖居”的诗句。工业化、城镇化已经无可阻挡地将人变成劳动分工体系中的一个环节时,人就无可避免地被抽象化和异化,存在似乎只有通过工作、薪水、消费才能得以体现。人,已经丢失了自己,现代性的批判大抵围绕着这一主题展开,如何捍卫人的整体性。
与城镇化迅猛推进相并行的是,人们对乡村生活的怀念。乡愁,成为难以摆脱的心结,也是乡村与城市二重奏中难以抹掉的曲调。
(二)
从乡村到城市是一场人口迁徙的浪潮,这既是对中国改革开放三十年成就的肯定,也是中国经济可续增长的关键所在。城镇化将越来越多的农民转移到城市,而乡愁也随之进入城市。而乡愁,代表着乡村文化在城市中的嫁接,越来越多的有钱人会选择乡间别墅,或者在城市中重建乡村景观。笔者听闻有一位富豪在一线城市的黄金地带养鸡和种菜,外人看来这才是真正的土豪。“土豪”,曾经让乡村的土地所有者背上了沉重的政治压力,而今天,土豪几乎成为中国人奋斗的目标。不得不说的是,没有城镇化,乡村并不会被神圣化,以至于土豪也不会成为城市生活新目标。
英国著名文化研究者威廉斯看来,乡村与城市之间的关系“仅仅是思想和经验之间的关系,也是租金和利息的关系,与境遇和权势的关系。这是一个更大的关系。”乡村生活是“在场”的,每个人都是鲜活和具体的,而城市则是劳动分工越来越广泛的产物,有血有肉的个人也就被名目繁多的职业分工所掩盖,出门见面首先问对方是“干什么工作”的。
对城市的批判随着工业化的推进而深入,是不是说乡村生活要优于城市呢?越来越多的城里人希望守住一份乡愁,但是并不代表这些城里人愿意回到农村去生活。多数农村连“24小时热水的家”都难以提供,因为农村的基础设施还不足以保证二十四小时有热水供应。因此,中国未来城镇化未必全部是让农村人搬到城市,也包括让乡村获得城市的基础设施和市民待遇,打破城乡之间的壁垒。
城乡之间的分野是好几千年形成的,自从城邦产生之后,城乡就慢慢形成了两个世界,也构成了文明与野蛮的界线。在很长一段历史中,世界是乡村的世界,城市不过是乡村海洋中的孤岛,更重要的是,城市的生存依赖于乡村,通过超经济强制,从农村获得资源。直到工业革命之后,城市成为资本的中心,获得了生存的自主性,城乡之间的关系发生逆转,乡村成为城市的附庸。
工业化打破了乡村的宁静,也将乡村从贫困的泥潭中拯救出来,从乡村到城市的“迁徙”一直成为近代以来各国面临的最重大的变革。自8000多年前农业产生以来,人类就生活在农业时代,而工业革命则是相当晚近,而且是正在发生的故事,相比于农业时代的“文明沉淀”,工业文明还在孕育中。城市的崛起又与资本主义紧密相连,资本的逻辑主导了城市化的进程,通过资本主义这种“以物”为中介的控制关系,城市成功地将乡村的人力、土地等资源吸纳到城市。
城市与乡村是两种截然不同的生存逻辑,城市需要大量的人口聚集进而形成规模效应,没有人口密度的城市就是“鬼城”,而人口密度增加就意味着城市的土地会不断增值,只有高楼才能凭空造地。而钢筋水泥的人造物显然已无乡村田园的影子,根植于几千年农业文明的个体就被关在“鸽子笼”般的楼房之中,田园风光就成了一种奢望。看看城市中的仿建的微型“湖光山色”,就能知道现代城市人在城市与田园之间的撕扯有多严重了。
中国社会正经历一场深刻的革命,那就是城镇化,这不仅是居住空间的转变,也是生活方式、思想观念的颠覆性变革。城镇化已经成为国家级战略,并且是拉动中国经济持续增长的动力,可以预见,在未来十年内,中国将经历一场实实在在地从乡村到城市的大迁徙。
城市是现代人的宿命,田园是永远难以割舍的梦境,乡愁也就成了现代人难以免疫的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