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只老去的藏獒
我是一只正在老去的藏獒,毛发稀疏,瘦骨嶙峋,耳朵耷拉,脚步蹒跚,视力模糊,更为忧伤的是我没有亲人。每当我摇晃着走到墙根,去晒阳光时,路过的人总是无视我的存在,他们的眼光看着远处,或者匆忙走过,有时,我来不及躲避时,那些人眼光里立时露出鄙夷的神色,用脚一踢,我就倒在面前,或者踢飞出一米开外――这当然要看他们的脚力了,他们的鞋头尖锐地击打在老朽的肋骨上,令我痛入骨髓,这时我难以自禁地发出一声悠长的哀音:“啊噫――”,只感到身子轻巧地飞了出去――如果我还处在青年时,即使腾空飞起来,我也不会发出任何懦弱的声音,我会在空中及时调整自己的姿势,然后稳稳地落到地上,像一座雪峰一样岿然不动,同时早已做好了进攻的准备,而今我已老了,我只能忍辱负重,将屈辱压在心底,任泪水孤独地淌下脸颊,任路上的尘灰喝下我“噗噗……”下落的泪滴。我无限忧伤地望着那些高傲的人离去,他们把冷漠的背影丢给我,令我在漫长的黑夜中梦魇不断。我已经不记得从什么时候开始,人类将我抛弃了,想那古老的岁月里,人类和我们是多么亲密啊,我们像兄弟一般相互关照,像亲人一样相互守护。我的祖辈时常向我们讲起人类与我们族类相伴相携走过无穷时空的史诗――真的,那是称得上史诗呢,那样豪迈壮烈,那样柔情似水,连雪山和河流都忍不住唱起赞颂的歌声,要将我们的故事收藏,讲给年年新生的雨水和花朵,连我的后辈们都听过他们布韵扬音的诗歌和散文哟。当来年的花朵离去时,花朵们也将歌声带入泥土,安详地,自在的,也是孤傲的,而雨水把我们的故事带入溪流汇入江河,或升到载歌载舞的云朵上,带到更为遥远的海洋包围的国度――我们的祖辈曾随铁骑到达过的有各声人种的地方。可是,现今,面对那些冷漠的将我们像一块无用的破布般抛弃的人们,我又能说什么呢?我只能仰望他们高傲的脸庞,甚至还得乞求他们给我一钵温饱的食物,让我蜷在房角或可怜地躲藏到圈养畜群的底楼,在那里,我有时还得不时躲藏少主人无情的飞脚,看见他到来,我赶紧摇晃着身子躲开,嘴里忍不住发出乞怜的声音――我真是讨厌自己这样无耻的哀叹,可是,像是本能反应,那声音总是从嘴里不由自主地溜跑出去。女主人虽然不踢我赶我,可是,那对我熟视无睹甚至于眼前无物的样子也一样令我无比伤心,有时更痛彻心肺。什么时候,我们从人类的视野中淡去了呢?我不知道。我有时诅咒自己早点死去,可是,那样多的回忆却让我最终抑住了自戕的行为。不是我没有胆略,更不是我留恋这可厌的人世,而是,我总是想找到自己的亲人,哪怕是最后的一位。我曾经从一块高崖上纵身跳下,可是我最终又醒了过来,我拖着满身伤痛的身子又回到了村子,过了一年半载我才慢慢恢复过来,直到今天,我身上的两根断肋还时常想冲破皮囊,要到外面的世界里吸气呢,每当阴郁的天气时,它更让我隐隐疼痛;我还从桥上跳进夏日汹涌的河水中,任水流卷裹而去,我还大口大口地喝了许多水进去,可是如同命不该绝似的,当我醒来时,我发现自己蜷身在岸边的沙滩上,不知道在此度过了多少天。人说狗有九条命,我疑心这说法是有道理的。半个月后,我随河而上,终于又回到村子。在村里,遇见的头一个男人是扎西,他见到我冲口而出地竟是这样的话:“噢,这条老狗还没有死。”听了这话,我恨不得想再次撞头而死。我知道他们在等着我死去呢。那些野孩子又闹又叫地追着打我。你没有看见过这样的场景:一群孩子有的扬着手臂甩打石子,有的举着棍子追逐,在满天的尘雾中,一只老狗拖着一条跛腿,一瘸一拐地跑着,拖着长舌,那喘息如雷轰鸣,又像一辆破车,似乎很快就会散架塌落倒地,嘴里不时因为挨着了石块或棍棒而发出阵阵哀音,可是他们仍不放弃,一路追逐又踢又打,几乎令我累昏或要被打死了,好在最后关头,我还是遇到了一位好心的阿婆,她吼叫着将他们驱散了,说我是她家的狗,狠狠地骂那些孩子,阿婆的凶恶相把那些孩子镇住了,他们赶紧逃走。阿婆走到我身边,嘴里说:“可怜的狗。”伏下身子,用手捋顺我头上凌乱的毛发,然后又在自己的裙怀里摸索了半天,才找到一块红糖,将那指头大小的红糖丢给了我。老人说话时,我用感激的眼光看着这位救命恩人,想与她再多一些交流啊!可是,老人似乎很忙,她似乎看不懂我眼里的语言,她很快转身离去了。在河谷黄昏的天光中,我身子蹲坐在后腿上,久久地望着老人越走越远。我想表达我衷心的感激之情啊!然而,直到老人消失于土碉楼的村寨中了,她依然没有回转过身望过我一眼。那一夜,我睡在野外,怀里抱着那块糖睡得很香很长;那一夜,我又一次梦见了母亲,梦见了父亲,也梦到了广阔的草原。我猜测那阿婆怀里揣的那块红糖,肯定是送给自己孙子的。当太阳光暖融融地将我晒醒时,我怀里的那块糖落到了地上。我用心地把它捧起来,我用舌头慢慢地舔着,也把阿婆的恩情一点点地咀嚼回味着,这对我来说是无比美好的新一天的开始啦。当我再次回到老主人的屋子里时,看到许多人抬着老主人下楼来了。啊,我的主人也瘦了老了。人也一样在老朽啊!我对着主人大声地招呼。主人从担架上微微侧过头来看。有人就大声吆喝我。我只得又逃开了。我不知道主人是否看见了我。主人,你是我的亲人,我是你的忠诚守卫啊!什么时候起,我们的黄金时代就结束了呢?�
我再也没有看见我主人的身影了。为了等他回来,我沿着他们离去的路来回跑了无数次,我用嗅觉用心捕捉主人身上散发出的熟悉气息,可是,随着时光流失,有关他的气味越来越淡,最终完全消散在空气中了。我不知道主人去了哪里。那些村里的人一定看见过我鼓荡着所有的英雄老迈之气,在村子周围的路上来回地跑呀跑呀,有时嘴里忍不住吼出一声声愤闷之音。不过,对他们来讲,这也是我留给他们的最后身影吧?从此以后,藏獒种群会在此绝迹吗?天空低沉,白云无情地张开了嘲笑的嘴巴,可是,来吧,一切该怎么结束就怎么结束吧!这个正在来临的世纪已经不再是我们的世纪了。有一天,我又躺在主人藏房前的核桃树下,看见许多人走到主人屋里去了,然后,又来了很多僧人,不久,从屋里传来念经声,那几天,主人屋里来往的人就没有断过,我先前还以为主人病重为他祈福祛灾呢,我也在心底用心为他祈祷,可是,从后来的情形看,主人可能已经走了,他们似乎是在为他办后事呢,但我不愿意相信这个事实。我在寒流袭击的梦里见到主人后禁不住哭泣着跑在他的身边。当我在梦里真实地哭泣着时,瘦弱的肚子上早已狠狠地挨上了一脚,身子也不由自主地飞了出去,落在一堆青柴上,令我疼痛得咬紧了嘴巴。啊,这一脚把我从梦中一下带到了可恶的现实里来了。少主人又跟了过来,嘴里狠狠地咀咒着我。我只得忍着疼痛跛着腿跑开了,从少主人手中飞过来的石头唿哨着擦着我的头皮和身子打在身前身后了。啊,难道我为主人哭泣都不行吗?这是什么世道?难道老了没有多大用了就不顾年轻时的功劳就可以无情地抛弃了吗?我在野地一棵枯干的老树下睡了一觉,第二天才敢回到主人的院子里。为什么少主人深夜就跑出来打我呢?而且是在我哭泣的时候?我终于想明白了:他们是嫌我的哭声不吉利呢。人类真是可笑,他们虽然自认高等,却喜欢不分青红皂白地下断语,我在梦里为主人真实地哭泣与那无缘的哭泣是全然不同的。是的,我们能够敏锐地捕风捉影,对于死神的敏感,我们强过所有的人类。我们能够看见死神来临的身影,所以有时会给主人或村寨传达死亡的讯息,而人类却并不领情,他们往往要打我们,甚至不顾死活呢。当我趁着夜色再度回到院子里时,天上星光下,在村寨上空,我看见了主人的魂灵像一阵风一样离去了。我仰天哭泣起来,主人似乎听到了我的哭声,他像一片云彩似的落到我身上来了,我还感受到他手的抚摸了。主人,你的眼神依然对我充满了爱的光芒,可是却这样宁静而安详,仿佛你早已超脱了,无病无疼了。主人,为何你的身影连一点重量都没有呢?你真的就要远去了吗?天空传来了空灵的声音,你又从我身上飞升起来了,主人啊,你要到哪里,你带上我好吗?可是,一颗流星穿过村庄上空消失在远处了,我的主人向着流星殒落的地方飘袅而去了。主人,为何你不言不语,难道你是真的已经死了吗?我再一次昏沉了过去。不知道我在村庄里毫无生趣地生活了多久,我看见主人屋里的客人都早已走了,主人的屋里变得冷清起来了。可是,我还守护在核桃树下,夜夜还做着与主人在一起的梦。我也老了,身子感到浸骨的寒冷,身上的病痛也越来越多了。我还时常听到少主人与媳妇间的吵闹声,少主人痛打媳妇,儿女吼天喝地地围着他们在哭。主人,你走了,这个家里慈爱的氛围已经消失了。为何你一离去,家里再也没有安宁了呢?主人,我真切地感到自己是老朽了,也绝望了。趁着我的绝望和衰弱,狼群们开始走到村边袭击家畜了。有一次,两只狼竟然跑到村口猛地按住了一头猪,一前一后生生地把它撕裂了;另一次,一头小牛犊在河边的田地,两只狼看见了,渡河而来,上岸后左冲后突地袭击它,幸而一头耕牛见了扬着角儿追打,而几个大人看见了也又呼又闹,它们这才又渡过河离去;村里的老人去捋嫩叶时,他们总能在河岸听见猪崽被狼伏击后吱吱的惨叫声呢,到后来白格村竟然到了老人们在村周围轮流去放牛的地步了。这时候,他们就又想到了我们,议论起我们来。当我在村里缓缓走动时,他们给我投来的眼光里充满了各种复杂的心情。我知道他们已经意识到某种东西不可挽回地流失了,像水,像风一样。而这种流失与村庄的气运风水有关,与人类和人类朋友相关。我已经老了,我是个孤独的老狗,没亲没故,没有后代,也没有家园。我真想用人类的语言对他们说:“你们放出活佛们的袖珍狗,放出那些胆小的看家狗去与狼群搏斗吧。”那一次,当我看见两只狼游过河来时,我猛地从那已废弃的打场下的陡坡上冲下,不料,腿脚不灵,我连栽了几个跟头,把那老骨头差点就丢散在那儿了。当我瘸着腿来到河岸时,两只狼早已到了彼岸,它俩从河对岸发出嘲弄的尖叫声,然后才悻悻离开。我咬紧牙,把这份屈辱不甘地吞进肚子里。�
这一天,我在村口的瓦房外懒懒地晒着阳光。阳光的暖流像血液一般灌注到我的身上,使我做起温暖的梦来。在那梦里,我又看见了雪山,看见了鲜花盛开的广阔草原,看见了主人的帐篷,帐篷里炊烟袅绕而上,升到太阳里去了,那些高大的畜群那些生生不息的畜群哟,像珍珠一般散满了草原,而我像雪山狮子一样跟在畜群身后,不时跑前跑后地围护,跟着我的是我那漂亮的爱人啊,我们的后代――二三只獒崽在帐篷边跑来颠去相互戏嬉着呢。这时,天空中似乎突然飘来一片阴云,同时我还闻到了一股火药味。这时,一声惊天的爆炸声里,我的身体被抛到了半空中,当我飘落到地面时,后腿感到了钻心的火辣辣的疼痛。我看见医生的儿子拍着手欢喜地叫道:“炸到了炸到了,我把它的腿炸飞了。”我起身想跑时,左后腿塌了下去,回头一看,左腿已经从我身上消失了。我的眼里突然涌起了孤独而绝望的泪水。而那孩子却跑去拾我的左腿呢,血肉模糊的它可怜地躺在那暗蓝的木门口呢。我猛然冲了过去,在那孩子的腿上狠狠地咬了一牙,啊,我的牙并不老残,它尖锐地刺进了血肉里,我再一次又感到温暖的血水涌满了我的嘴巴,我又将牙齿拔出,再一次把锋利的牙齿嵌进另一只腿里,血水汹涌地灌注到我的喉咙里来了。当我把牙齿咬向医生儿子娇嫩的手上时,他把我的左腿丢在了地上,哭叫声冲天而起。面对那嫩骨细肉,我突然清醒过来。这时,人们大呼小叫着跑来了,医生还端着一杆枪出现在门口。那以后的情景像一个混乱的梦不甚清晰。我叼着那来自我身上的腿脚,用三只腿跑呀跑呀,一直到把追赶我的人们抛下,还不歇气地跑下去。我要跑回到雪山的怀抱,要跑回到草原的帐篷里,那里才是我的家,也是我最后的归宿。当我从山岗眺望到美丽的草原时,我的眼泪哗哗哗地淌了下来。�
啊,这是我久违的家园故国,是我梦想驰骋的天国啦。我穿过空中交织闪耀的蓝色波纹――医生是个权势极大之人,他一定以为我必然传播狂犬病而对我开始围捕和追杀了吧,那些蓝色的波光不就是他们之间往复交流的讯息么――我颠簸着下了山岗后,便向着像莲花般盛开的雪峰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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