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家长篇连载[故乡](21)]牛老大把老爹揍了一顿
故 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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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丨余松
本文系作者授权东书房独家发布
【1989年】
( 21 )
代志江坐在学校操场边的杨树下,一边抽烟,一边用锤子往小板凳里钉钉子,把松动的一条凳子腿钉紧了,弄完了坐上去试了试,又拿起去年种的一个已经干透了的葫芦,用小锯条想把它锯开做水瓢,在葫芦根儿锯了两下,锯条太细不趁手,直打滑,就扯长了袖子包住一头儿,又锯起来。孙女彩云和几个小孩儿在学校操场上滚着轱辘圈儿追着跑着。
谷雨过后,天气一天比一天热起来,野地里的婆婆丁,小根蒜在尖细的野草间长了出来,铁路边的几丛迎春花在骄阳下格外耀眼。晴朗的天空中飘浮着几朵白得刺眼的云彩,一阵叽叽喳喳的声音从学校后面传过来,原来是一大群家雀儿在半空中追着一只惊慌失措的老鹞子,黑压压地像片阴云。“真是怪事儿!家雀儿竟敢追老鹞子。”大老代疑惑地望着忽左忽右随着鹞鹰不停急速变幻着方向的雀群。
代立新的女儿彩云这些天一直住在奶奶家,早晨吃完饭在学校下面的小树林里和几个孩子玩了一上午,快到中午时才跑回来,弄得浑身都是土,老代婆子拿鸡毛掸子边掸边道:“你这孩子,一个小闺女家的翻跟头打把势的,让你妈知道又该骂你了。”
彩云喝了口水,又从灶台上的饭盆里拿了块糊嘎吧走到院子里,黄狗见了就摇头晃脑地跟着她,她就边吃边掰下一小块儿伸着喂它,结果嘴急的黄狗一口咬在她手上,吓得哇哇哭起来。老代婆子刚把鞋底儿找出来穿上针线,听见哭声就赶紧跑出去。孙女的手背出了两个血点儿,她就一边骂狗一边哄着:“没事儿没事儿,‘摸摸毛吓不着,摸摸耳吓一会儿。’杂种操的,哪天让你爷勒死了咱们吃肉。”
她回到屋子从笸箩里拿过剪子,黄狗冲她摇头晃脑地想讨口吃的。她抓住黄狗的后脖颈子,剪下一撮狗毛,回到屋里放到炕沿上,划了根火柴把狗毛点着,又撕下一块白布条,然后拉过孙女的小手,把烧成灰的狗毛按在上面,用白布条包上:“去玩去吧,等结了嘎巴就好了。”
彩云这才蹦蹦跳跳跑出去,在门口碰到大麻子拎着一个塑料小筐,问:“彩云,你奶奶在家没?”彩云冲屋子喊了一声“奶奶”就往下跑去了。老代婆子见是小姑子来了,赶紧把柜门关上,应声道:“快进来,快进来。”
大麻子把小筐放到炕头儿坐下来,道:“嫂子,家里有鹅蛋没?家里的芦花又趴窝了,刚攒了十个鸡蛋,我寻思着再孵几只鹅。”
“我家的鹅蛋前几天刚让邓文香给拿走了,过几天我再攒几个给你,现在天热,这鹅也懒得慌,三四天才下一个。”老代婆子不愿意把仓房里的十几个鹅蛋白给了小姑子,道。
“我又不是白拿你的,两个鸡蛋换一个。”大麻子撇着嘴道。
“瞅你说的,咱们是实在亲戚,又不是旁人,有了还不先可着妹子你,就几个鹅蛋还什么换不换的,这不是见外了吗!明天我去我妈家,她家也有大鹅,也有公鹅,还连蛋哩,我给你拿几个送家去。”老代婆子脸上挂不住,赶紧说道。院子里的几个大鹅好想听懂了她们的话一样,扑扇着翅膀嘎嘎嘎地边叫边追着跑起来。
搬到后屯的大麻子和大老代、代志河是堂兄妹,和大哥二哥家并不是很亲近,加上代志河原来就眼眶子高,老代婆子又极端吝啬,等老辈的一死,几家来往的就更少了,还不如邻居走得近便。
大麻子的男人牛老板儿原来就在大队养马赶车,是村里唯一的车把式,就是在吃不饱饭的年月也把几匹马养得膘肥体壮、溜光水滑。等到分地了,他就把大队那匹枣红色的骒马留下来,又生了个颜色淡一些的公马驹儿,夏天时,天不亮就牵着两匹马到水库边上去吃头茬草。现在原来的几匹马都被别人换成了力气更大的牛,他却对马情有独钟,仍旧精心打理着村里仅剩的两匹马,天好的时候就牵到水库或者水线里给它们洗个澡。两匹马被侍弄得健硕、漂亮,阳光下散发出缎子般的光泽。
除了这两匹马,他还有三个孩子,老大和老二是村里唯一的龙凤胎,今年已经都20了,大麻子正托人张罗着亲事;老三却是个傻子,今年也18了,什么活儿都不能干,整天拖着大鼻涕在街上傻笑,被这个推一把,那个踢一脚地当乐子。
最不让他省心的是大儿子。牛老大从小就不是个安分的主儿,整天打架斗殴、惹是生非,上初中时就传纸条处对象被人家家长找到学校,险些给开除了,等到了该处对象的时候却没有姑娘愿意招惹他。他初中勉强毕业后,立刻就和一帮社会上的小青年整天混在一起。有一次,他们十来个骚动不安、闲着无聊的小青年,在辉发山上设擂台,把朝阳镇来游玩的七八个人打得哭爹喊娘,下跪求饶。
第二天从朝阳镇来了两卡车手持木棒砍刀的小青年,刘老大他们也不示弱,纠集了百十号人,也是拎着各种家伙,有的还拿着火药枪,要不是有人报了公安,说不定要闹出多大事儿来。
他脾气就像发情期的公马一样暴躁,心里好像总蓄满了火气,沾点儿火星儿就炸,人又有些犯浑,弟弟妹妹都不敢招惹他,村里人对他也都惧而远之。
上次和父亲大吵了一顿后,揣着仅有的一百块钱和东岗子的东子去了沈阳。他在陈玉亮的学校旁边一个工地只干了两天就累得腰酸背疼,不辞而别,逛荡了两天又找了个学校后勤的活儿,做了一个月,看着那些高昂着头拿着书本的大学生就觉得低人一等,觉得陈玉亮似乎也有些不热情,他又不辞而别。他在故宫转悠时,看到边上东华北巷一个陕西拉面馆招服务员,就和老板说想学拉面,正缺人手的老板收他做了学徒,不要学费,也没有工资,不过包吃包住。他觉得这是他人生的一次机会,等学好了自己攒点儿钱开个拉面馆当老板。
五月下旬,因为长春堡一个同学结婚他回来赶礼,听说陈玉亮上个月学校放假时就回来了,他也不好意思见他。他一心想展示一下自己的能耐,上午在街上转悠了一会儿,回家就用一个铝盆熬着偷拿回来的一块看着像白石头一样的东西,他说这是专门做拉面的碱,院子里弥漫着洋碱的那股呛人味儿,等石头熬化了盆底儿都漏了。他用了一些黏糊糊发黄的热碱揉面,在桌子上摔得啪啪山响,那架势还真有几分大师傅挥洒自如的架势。等醒完面,他抻了一锅扁的,一锅细的,吃起来还真有些嚼头儿。大麻子就冲着丈夫直夸儿子有出息,就冲这手艺不愁找个好对象。
正吃着,陈玉亮推着自行车在门口进来,牛老大面子上过不去,赶紧站起来道:“亮子,快来快来,你怎么回来了?”
陈玉亮支好自行车,和大麻子打了个招呼,道:“学校现在都放假了,我也不愿意掺合就自己回来呆几天。听说你回来了,就过来看看。”
“能呆几天啊?”大麻子问。
“说不准,也许十天八天的,明天我去朝阳镇同学家给学校打个电话问问什么时候复课,”他推辞了一下牛老大给他盛的一碗面,拿着筷子吃了一口,“行啊大哥!手艺学成了,啥时候开个饭店啊?”
牛老大见他夸赞自己,又没问不辞而别的事儿,更加高兴,非要去买几瓶啤酒。
“我真不会喝酒,就过来看看,还要去趟长春堡同学家。”陈玉亮极力推辞道,说了几句闲话就骑着车子走了。
下午2点多钟,牛老大睡醒了起来,到园子里挖了两锹土,把家里的农药倒了半瓶在土上拌匀了,院子里到处都是一股呛人的药味儿。大麻子道:“儿子,田里都打过药了,你弄这药做啥?”
“你别管了,有用。”他道。
他骑着自行车来到西边水线旁的水泡子,挽起裤腿,从后座夹子上拿下用塑料布包着的药土,抓起一把向水里洒去,等一包土都洒完了。他涮了涮手,在裤子上擦了擦,坐在水边抽起烟来,眼睛盯着微微摇动的水面。一根烟的功夫,就有十几条小鱼漂上水面,慢慢的,巴掌长的鲫鱼也侧着浮了上来,露出白色的肚皮。他走进水里,用网操子把那些死鱼都捞上来,还有一些泥鳅,装了小半桶。
他把那些泥鳅和小鱼倒在地上,鸡鸭鹅闻到味道直奔过来。弟弟傻二却用棍子撵它们。“你撵它们干啥?”牛老大喝道,从桶里捡了四条大的鲫鱼放到厨房的洗脸盆里,拎着剩下的十来条鱼去找代老三他们喝酒。
太阳刚落山,牛老板儿牵着自己的两匹高头大马从水库那边回来,在村头儿看到儿子和代老三几个裂着怀坐在大柳树那儿喝酒,地上摆着一堆空瓶子,旁边一个用几块砖搭的小灶上放着一个锹头,上面几条鲫鱼发出一股焦糊味儿。他就训斥道:“整天就知道喝酒,连点儿活儿也不知道干。”
已经喝得脸红脖子粗的牛老大霍地站起来用手指着他的鼻子:“你个老犊子管我?你再骂我一遍试试?”
牛老板儿当着大伙儿的面有些下不来台,作势举起鞭子骂道:“怎么的?还反了你个小杂种。”没想到牛老大伸出胳膊就是一拳,正打在毫无防备的老爹的眼眶上,把他打了个趔趄,吓得那匹小公马瞪大了眼睛倒着蹄子往旁边躲着。他跟过去拽住老爹的衣襟儿一伸腿就把他摔了个跟头,把旁边立着的一辆自行车也撞翻了。他好像和仇人狭路相逢一般,不顾代老三他们的阻拦又踢了想起来的老爹几脚,指着代老三他们道:“你们他妈别掺合我家的事儿,不给面子连你们一块儿打。”
几个人面面相觑,露出尴尬的神色,转头望着地上更加尴尬无奈的牛老板儿。等牛老大又坐下来拿了瓶啤酒用牙磕开盖子仰脖痛饮时,才过去把牛老板儿拉起来。牛老板儿又气又羞,简直无地自容,浑身哆嗦着追过去捡起地上的缰绳,一路掉着老泪往北去了。
他把马栓在门口的桩子上,心里气闷得不行。红骒马点了点头,用嘴拱了拱他的胳膊。他突然就像疯了似的抡起鞭子狠狠地给了它一下,吓得大骒马往旁边一挣,瞪大了惊恐的眼睛。他气闷得要爆炸,抡起鞭子一下一下地抽着,仿佛把大骒马当成了大儿子,嘴里不住地骂着,打得大骒马围着桩子绕圈,撞得小公马里倒歪斜地也跟着绕圈儿。
东院儿的代志河媳妇听见大骒马的嘶叫推开门问道:“妹夫,你这是咋了?怎么打起马来了?”
他也不吭声,拎着鞭子回到屋里,坐在炕沿上压着嗓子呜呜地哭起来。大麻子在邓文香家帮着做被子,等听人说儿子把爹打了,扔下针线一路小跑回到家里,牛老大正在院子里坐着抽烟,就骂道:“咋说他都是你爹,哪有儿子打爹的,你怎么下得了手,就不怕遭报应!”
牛老大嘴里喷着酒气道:“我就打了,谁让他不给我面子,以后谁不给我面子就打谁。”
“操你妈的,那你连我也一块打死吧!”大麻子气得浑身哆嗦又无可奈何,进到屋子里看着头朝里倒在炕上的男人,唉声叹气地也不知该说什么好。
从那儿之后,牛老板儿一个礼拜都没出院子,一看镜子里青肿的眼眶心里就恨得想拿把斧子把这个逆子劈了。夜里他起来在大骒马的草料里额外多拌了些饲料,伸手去摸大骒马雪白的鼻梁,大骒马却吓得把头一下子扬起来。他看着它身上的几道鞭痕,轻轻摸着它结实的脖子,心有愧疚地对它说道:“不打你了,不打你了,再也不打你了。”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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