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母亲和孩子
一
春暖花开。
这时候,我就想起邻居爷爷家的花草来。
幼时我喜欢到邻居爷爷家去,因为他家种了很多花花草草,在孩子的眼睛里简直就是一座小花园。夏日的正午,大人们躺在吊扇下沉沉午睡,我和邻居哥哥却拿了竹网在门前的太阳花丛边扑蝴蝶。粉红色的太阳花在正午时分开得最热烈,引来的白蝴蝶最多。偶然也飞来一只漂亮的黄蝴蝶,它轻轻巧巧地飞来,不等我们伸出竹竿,又敏捷地飞过花丛,飞到东边的柿子树上去了。若是玩累了,我们便丢下竹网,到屋后去,摘下一朵低矮的一串红,轻轻地拨开花瓣,里面会有亮晶晶的水珠,舔一舔便是甘甜的蜜汁。还有什么好玩的呢?多着呢!比如,带刺的粉红月季、开起来满院芳香的栀子花、一碰就会缩身子的含羞草、身材娇小的木槿花&&
邻居家的奶奶是一个瘦瘦矮矮的老妇人,牙齿已经差不多掉光,不得不装上一口假牙。她喜欢叫我小花狗,在村人的传统里,猫、狗都是很可爱且易养活的动物,可以充当小孩子的小名。我记得某个下午,我坐在门槛旁边的小板凳上看书,午后的阳光温暖惬意地斜铺进屋子。她找了两根黑头绳,拿着一把木梳来给我梳小辫。木梳温柔地在我的头发间走动,她梳得很轻很轻,让人感觉十分舒服,有那么一瞬间我甚至想沉沉睡去。
她家的灶台上放着一只铁罐子,她有时会趁着邻居爷爷不在家的时候搬来一只小板凳,站上去踮着脚去够那只罐子,从里面拿出钱来有时是五角硬币,有时是几元钞票,偷偷摸摸地塞到我手心里:别让你爷爷知道了。
邻居爷爷呢?个子很高,长着一张方方正正的国字脸,年轻时应该很是高大英俊。他看邻居哥哥他的亲孙子的时候目光里满是爱怜;看我的时候,目光里除了慈祥,有时又带着一种敌意来,这种目光让我有些害怕。
邻居爷爷能作很好的画,他家里有许多绘画用的毛笔和颜料。有一天我去玩的时候正赶上他作画,比方桌还大的画布边摆着一只颜料盘,里面有各种颜色,朱红、明黄、草青、天蓝&&它们一股脑地闯进我幼小的瞳孔里。千姿百态、风情万种,我想这是我对颜色的最初概念与印象。
在我的家乡,村人们沿袭前辈的习惯,在堂屋最中间的墙壁上挂一副画,大多是钟馗捉鬼之类。画中的钟馗虽然面目凶恶,却能保佑这家的老小一年平安。为了表示对神灵的尊重,这种画的作者一般都是远近闻名的画师,邻居爷爷就经常作这种画。村人们预先订画,邻居爷爷的画总能让他们满意。到了取画那天,村人付了钱,喜滋滋地将画拿回家去,恭恭敬敬地挂在堂屋里,每日点香虔诚祭拜,心里便是踏实了。
除了作画,邻居爷爷还会写很好的书法、下不错的象棋、制作过年贴在门上的红色门盈,甚至于他家屋子前的门柱都是自己设计的,他的才能总是让平日忙惯了农事的村人们惊叹。现在的我不得不承认,他可以算得上是一个农村艺术家。
二
邻居家的奶奶就是我的奶奶,是我爸爸的母亲,然而邻居家的爷爷却不是我的爷爷。
爸爸五岁时,奶奶抛弃孩子与丈夫,坚持离婚,成了邻居家的女人。说来也不能太过责怪她,当年我的爷爷好吃懒做、脾气暴躁,而邻居爷爷英俊潇洒、又有才能,对她表示出爱意,两相比较之下,她难免分心。
然而我始终认为,狠心离开孩子的母亲是不可原谅的。
奶奶决意离开的时候,爸爸还是一个小孩子,虽然不甚懂得离婚的含义,虽然母亲新的家离他相距不远,甚至可以天天见面,但每晚再不能躺在母亲的怀抱里闻着母亲的芳香入睡,对于他小小的世界来说,无疑是一种坍塌。
我听别人说,当年爸爸抱着奶奶,哭着求他的妈妈不要离开,然而他的妈妈还是毅然决然地走向她的新家了。
金庸的小说《飞狐外传》里写了一个美妇人为了与她的情人在一起,狠心抛弃孩子的故事:
那美妇伸衣袖抹了抹眼泪,突然在女孩脸上深深一吻,眼圈一红,又要流出泪来,终于强行忍住,霍地站起,把女孩交给了苗人凤。那女孩大叫道:妈妈,妈妈,抱抱兰兰。’那美妇背向着她,宛似僵了一般,始终不转过身来。
我想,当年的奶奶和爸爸必然也是这样的吧!孩子哀求着母亲,母亲矛盾万分,最终还是狠下心来追随她的爱情去了。可是,这样的经历,对那孩子日后的人生而言该是怎样一种缺憾!
过了几年,奶奶和邻居爷爷生了一个女孩子,就是我的姑姑。有一天,爸爸带了只有几岁的姑姑在路边玩耍,路人开玩笑地问他:这个小女孩是谁啊?
当时尚是小孩的爸爸一本正经地回答:这是我妈妈的孩子,却倔强地不肯说是自己的妹妹,因为他知道,姑姑的爸爸不是他自己的爸爸。我妈妈的孩子,这里面有着的不止是难过,还有陌生与疏离。
三
我小的时候,班上有一个叫露露的小姑娘。她和我同龄,是一个长得极为清秀可爱的小姑娘,印象中她爱笑,穿着一件非常时髦的黄裙子。她的家离学校最近,只隔一条沙子路。家门口有一条很长很长的河,河上是一座石桥,过了石桥,便是小孩子们最喜欢去的杂货店。
放了学,我有时候会去她家玩。她的妈妈是一个漂亮得有点妖娆的女子,有着美丽的眉眼。有一天老师布置写作文,题目是我最喜欢的人,我看见她在本子上写:我最喜欢我的妈妈,她最漂亮,涂红色的口红,穿高高的高跟鞋。
某一天午后,我们正写作业,她妈妈搬过来一张椅子,坐在门槛后面开始织起毛衣来。她妈妈织毛衣的时候十分轻柔,目光里有种小心翼翼的温柔。邻居妇人过来和她妈妈闲聊,她妈妈便一边织着毛衣一边小声说话,那种柔和的语调让人觉得十分惬意,好像整个人沐浴在阳光里。
那时候,露露的妈妈会经常买很多小零食。孩子们都爱过家家,她便把她的零食贡献出来,做我们煮饭用的菜。她用手轻轻撕开果冻的包装,将果冻倒入小碗里,再拿小刀将它慢慢地切成好几份。她的手真好看啊!白皙滑嫩,小小的十分精致。拿东西的时候小拇指微微翘起,手上便仿佛开了一朵花。
可是有一天,我再去她家,发现她妈妈不见了,她也生了一场大病。
怎么回事呢?我听到村人们背后的议论:露露她妈跟别的男人走了,这娃儿可怎么办!
是啊!露露急得石桥上打滚,哭得昏了过去,她妈还是走了。这女人心也忒狠了!
过了几年,露露开始学会抄作业、和爷爷奶奶闹别扭吵架。她不再像从前一样好脾气,性格变得怪异。
六年级的时候,她又生了一场大病,半年没上课,从此便比我们低了一届。以后我去别的地方上学了,和她的交集越来越少,只是有时侯放假回来听说她爸又娶了一个女人,那女人把原本属于她的房间霸占了,使她不得不搬到爷爷奶奶狭小低矮的屋里;又听说她上完初中便辍学了,找了份理发的工作。
有一天回家,我推着自行车走在石桥上,突然想看看儿时的玩伴,于是停下车,走进她家的院子,却发现门关着。
她洗过的衣服挂在绳子上,被阳光晾晒。她的衣服仍然和小时候一样鲜艳漂亮,让人心生爱怜。可是那天风很大,那些衣服虽然刚开始被晾得整整齐齐,可是不一会又被风吹到绳子的另一端去了,五颜六色的衣服在风里身不由己地飘荡。
去年寒假回家,母亲告诉我:你知道吗?露露生小孩了!
她不是没结婚吗?
是没结婚啊!她在外面找了个男人。那男人都四十多岁了,还没啥工作,整天游手好闲的,靠他姐姐帮衬着过活。
她和那男人现在住她奶奶那屋,小孩也住那屋,她那后娘厉害着呢!
孩子是个男孩,生下来就和她一样,身体不好。前几天小孩得肺炎送城里看了,那边要求住院,家里又没钱,只好晚上回来,白天再去。
我实在难以相信这些话,便去露露家看。一进门,便感觉屋子黑漆漆的,过了好久才适应里面的光线。露露正在看电视,见我来脸上有些不好意思。她的旁边果然有只摇篮,篮里的小男婴睡得正熟。我想和她说些话,却有些尴尬,讪讪地没话说,只好在小孩身上找话题:这孩子长得真像你。
她笑:不像我,像他爸爸。
这时候,孩子突然在睡梦中咳嗽起来,她忙把孩子从摇篮里抱起,轻轻地拍打着孩子的背部,对我轻轻一笑:他病还没好。
我看见她的手上戴了一枚银戒指,可是手掌却十分粗大,十只手指也根根肥硕。整只手泛着病态的紫红色,不像一个二十岁的少女的手,竟好似中年妇女。
不知怎么,我就突然想起了十几年前她那双又白又嫩的小手。
后来,村里有人说,露露把她的小孩卖了,因为养不起。对于这样的传言,我实在接受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