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叶缤纷,霞散成绮
落叶缤纷,霞散成绮
樸素
标签:文化
2013-05-01 11:45 星期三
落叶缤纷,霞散成绮
——读胡文辉《拟管锥编》
不得不说,胡文辉兄很取巧地“偷”来一个书名,《拟管锥编》,戏仿钱锺书的《管锥编》。虽然乃是戏仿,但骨子里不乏作者向《管锥编》的致敬之意吧。毕竟按作者所云:“堆砌了若干条文献,有那么一点《管锥编》的作风。”或许其他人认为有僭越之意,我却觉得十分妥帖。话又说回来,即便僭越,那又如何呢。我自己是喜欢读一点书的,对于学术随笔有所偏好。盖因既说学术,厚重扎实;又有随笔闲谈之味,不枯燥。那些高头讲章的纯学术,反而不被我所喜好。胡文辉在自己的另一本书《书边恩仇录》上如是介绍自己:“学问比作家要好,文章比学者要好。”这简直就是学术随笔的幽默自道。
《拟管锥编》取材甚富,谈人、谈事、谈书、谈风俗、谈历史、谈饮食男女,“杂糅今古,牵涉是非”。其实世间写此类文字者不少,然胡文辉尤为特出,无它,书读得多耳,且能贯通。在他的每篇文章,必定穷追猛打地深挖下去,把意思说到底,意犹未尽之时,还有“补记”。古人笔记,一般着眼于文史资料的梳理。《拟管锥编》的作者于文史资料的引用之外,不脱现代人的生活气息。譬如《古代殉情考》谈到张国荣与梅艳芳主演的电影《胭脂扣》,《盲妓》里,说及章子怡主演的《十面埋伏》,《女人·女人·八》提起香港汪明荃、郑裕玲等的“至八会”,这样写来,没有老学究之气,反见出活泼泼的闲情逸致。
文章之道,谈大者容易空泛,不着实际;谈小一些反而可以看到事物的本来面目,正如庄子云“道在屎溺”。现在的许多论著往往以大取胜,看不到细节,看不到与生活现实相关的联系。只见其空,只见其大,而且还打着正统学术的旗号,仿佛是一尊不可动摇的金佛,其实一纸佛耳。《拟管锥编》剑走偏锋,关注点繁杂多变,各种材料皆在作者的视野,没有什么不可以谈的。譬如说挽联的《中国特色的讣告》,说语言演变的《饮食男女之间》,说吃货的《美食残酷物语》,说殉情的《古代殉情考》,说床上事的《性史》,无不呈现出人文学的想象力,流荡着一种学术规范圈不住的激情和野气。
所谓的“激情和野气”其实就是好看好玩,但好看好玩,却并非道听途说,而是下了大工夫博览众书细心梳理的结果。又或者说,乃是有趣有料的掌故之谈。目光聚焦于近代,但能缩能伸,可以溯及古代、现代,也可以旁涉西洋乃至世界。针对列举的材料,既有博览之上的考订,又有见解通达的议论,仿佛落叶缤纷,霞散成绮。《中国特色的讣告》一文,作者先拈出英美社会的讣告说事,引出中国讣告文学的高峰——挽联。其中有云:“吴恭亨《对联话》‘曾文正挽人联特沈雄,虽小小题目,咸具龙跳虎掷之观。’”此句里,沈雄当是古语,并不常用,窃以为改用沉雄,更符合现代人的阅读习惯。
在《传记与日记》里,由钱锺书那句“自传就是别传”及波兰诗人米沃什的“传记就像贝壳”引申出来,论及传记、年谱、日记皆有不可靠之处。最后写道:“对于历史,我们固然要尽可能接近真相,但殊不必陷于追求绝对真实的偏执之中。认识历史固难,但理解历史中的人,其实更难。对历史的认识之难,归根到底是对人的理解之难。人比历史更难。”确实如此,故尔有人心难测之语。
《曲学阿世》一文,胡文辉写到:“吴晗1946年《论反内战运动》里说到:正统是不存在的,假如有,也只有一些道统论者一厢情愿的虚构,用以伺候新主人,曲学阿世。”当年的吴晗写下这些话时,内心一定充满激情,贯注着对学术独立、思想自由的神圣信奉。谁曾想解放之后的吴晗也开始“伺候新主人,曲学阿世”,对早期所著的《朱元璋传》一改再改,仅为讨领袖欢心而已。历史如此吊诡,让后来者触目心惊。
我们都熟悉清末洋枪队的首领戈登,历史教科书上说他乃是镇压太平天国的刽子手。但在胡文辉的《杀降》,倒是让我看到另一个戈登。苏州杀降,历史确有其事。电影《投名状》取材的便是这一段史实。面对杀降行为,洋人戈登“最为激愤”,甚至与杀降的清军将领程学启(太平军降将)绝交而去。或许,洋人戈登对于弃信杀降,亦是深感耻辱吧。这里面有中西文明的冲突,大概亦关系到人性的冲突吧。
昔年,胡文辉兄撰有《最是文人》,对自由与民主等话题多有阐发,血气淋漓。《拟管锥编》表面上考订文史,参勘故实,但作者内心深处,依旧流淌着知识分子的批判血脉。如《盲妓》一文的最后结语:“呜呼,谁叫你不幸生在中国!”又如《外人眼中的长城》的结语:“中国人自己将长城视作民族荣耀的纪念碑,但别人只觉得它事历史失败的耻辱柱罢了。”皆沉痛剀切,并非仅是闲谈。
《拟管锥编》(胡文辉著·中华书局2012年8月第一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