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宋乐星图谱研究]之 三分损益法与音律---潘怀素
1,音、声、律的区别
中国古代音乐家对于音与声以及声与律都有区别,郑康成说:宫、商、角、徴、羽,杂比曰音,单出曰声。上古声自为声,律自为律,可见声、律是不同的。因为律是用以立均的,所以十二律都可以作为宫声。宫为其它四声之纲,有纲则目自张。所以黄钟宫自有它的商、角、徴、羽,不必借声于太、姑、林、南四律。蔡邕在《月令章句》上说:以姑洗为角,以南吕为羽,则微浊也(见刘昭《后汉书.律历志》上注)。可见角、羽自有正声,以姑洗为角,以南吕为羽,不是它的角、羽正声(参考Carl Eitz的《纯正调音列论》)。《淮南天文训》说:徴生宫,宫生商,商生羽,羽生角,角生姑洗,姑洗生应钟,比于正音,故为和。应钟生蕤宾不比正音,故为缪。这一节是足以与蔡氏之说相发明的。就是说:徴、宫、商、羽、角是声,而不是律,是五正声,换而言之,角声要比姑洗高一点,羽声是比南吕要高一点(在Carl Eitz的理论上是低一点的),这是从后文京房律倍四声数中得到了证明,是完全正确的。
由此看来,如何制律,如何定声似乎是两回事,其间就有些问题了。就是从这一点,可见中国乐制与现代西洋音乐理论显然还有不同之点。
2,三分损益是定律的根本法
《史记.律书》所言:宫数八十一,徴数五十四,商数七十二,羽数四十八,角数六十四,这是律数而不是声数。我们根据《律书》这一标题而言,可知这是律数而不是声数。因为三分损益是律吕相生之法,又因为往往有以律为声的标准,故有以律数作声数的说法。
前代乐书,往往声律不辩,说宫声,便又叫它为黄钟声;或商声,便以它为太簇声。这是含糊不清的称法。例如黄钟-均,黄钟自然是这一均的宫声,但黄钟在大吕-均,却是大吕-均的闰声,或变宫,在夹钟-均是它的羽声,在仲吕-均是它的徴声,在夷则-均是它的角声,在无射-均是它的商声。那么,这些闰、羽、徴、角、商,到底应该称为什么声?我们可以大胆地说:除黄钟为宫地八十一,对宫说既是律数,又是声数,但是对其它闰、羽、徴、角、商说,将用什么为它们地声数呢?这里的关键就必须在旋相为宫法与旋声法中去求理解的。
3,管上定律和弦上定律的不同
中国古代定十二律一向是用三分损益法在管上进行的,至西汉末期,京房因为竹声不足以度调,故作准以定数,这是在弦上定律的开端。在我国古书记载上,用数求五声的是以《管子》这部书为最早,大约在纪元前四世纪。用数求十二律的书,以《吕氏春秋》这书为最早,大约在纪元前三世纪。以后如《淮南子》与《史记》这两部书所谈的,大抵是以上面两书为基础的。
但是管子用三分损益法所求得的五声徴调与《史记》的五声宫调有如次的不同之点:
五声徴调: 徴 羽 宫 商 角
108 96 81 72 64
五声宫调: 宫 商 角 徴 羽
81 72 64 54 48
以这两调式看来,仿佛《史记》是以宫为主调。
4,《史记.律书》的生钟分与生钟术
甲,生钟分
《尔雅》称律叫分。郭景纯注说:律管可以分气,才叫做分。韦照、何承天皆以空数为律分,寸、分、厘三管度为律度。
其实,分就是求律立法的通分,所以律也就是率,通分也是率。总之,就是算率,不得作为分厘之分字解释。由于通其分而成律,因律而作管。而钟由律管而生成,如生成黄钟等律分,所以才叫做生钟分。其数如下:
黄钟 子 一分
林钟 丑 三分二
太簇 寅 九分八
南吕 卯 二十七分十六
姑洗 辰 八十一分六十四
应钟 巳 二百四十三分一百二十八
蕤宾 午 七百二十九分五百一十二
大吕 未 二千一百八十七分一千零二十四
夷则 申 六千五百六十一分四千零九十六
夹钟 酉 一万九千六百八十三分八千一百九十二
无射 戌 五万九千零四十九分三万二千七百六十七
仲吕 亥 十七万七千一百四十七分六万五千五百三十六
乙,生钟术
这是由律钟生和钟的方法,犹如律音和声的关系。
但是《史记》-生钟分之后,另有一生钟术(是与徴调较有密切关系)说:以下生者倍其实,三其法,以上生者,四其实,三其法。上九、商八、羽七、角六、宫五、徴九。置一而九三之以为法,实如法得长一寸。凡得九寸,命曰:黄钟之宫,故曰:音始于宫,穷其角。
这一段文字实在是解释生钟分的使用法。
关于“上九、商八、羽七、角六、宫五、徴九”,这一句,《史记》索隐说:此五声之数,亦上生三分益一,下生三分去一,宫下生徴,徴益一上生商,商下生羽,羽益一上生角。然此文似数错,未暇研究也。可见索隐是不曾懂得其真正的意义。其他古代学者,如朱熹,蔡元定等都认为,这是传写之误,无法求其正确的结论。
但是近人的著述如王光祈《中国音乐史》(14页)也不知其所以然地把它作为五音调看,那也是错的。
郑觐文《中国音乐史》(卷二第十六页)谈五音相生说:按陈沣《声律通考》曰:所谓上九、商八、羽七、角六、宫五、徴九者不可解,有解之者亦未敢信以为然云云。殊不知此即五音转调法,并不费解。以五起宫,宫生徴,经六、七、八三音而至九。九即徴,徴生商,经五、六、七三音而至商。商生羽,羽经八、九、五而至角,由六上数,经七、八二音而即至九。各音皆隔三,惟角则隔二,不完全,故曰音穷于角也。又因角不能不转调,故用两个九,其下有图:
郑觐文的见解大致是对的,但是他说不能用数字来证明,又不能举出一个实例,所以他的解释还是不完全的。
王光祈在《中国音乐史》将此生钟分作如此之排列:
表中符号“?”为整音,“?”为半音
王光祈说:左右两边,各有三个“整音”,中间有五个“半音”。亦复井然有序,并
不刺目,有此十二个律,已可应用若干“旋宫之法,何必定将三个半律,降为三个正律,以作成十二“半音”之数?但是果如余之所揣,则实与《史记.律数》一篇所列十二律长度,又不免冲突,因该篇所列大吕长度系由蕤宾上生而得,故也。可见王氏是不理解生钟分与律数不是一回事,是有其不同的意义。因为律数是说明律之次序,而生钟分是说明五声转调的关系。所以说:生钟分的大吕是必须因蕤宾下生而得而不是上生的。
5,李文察对生钟术的看法
下文要介绍李文察的看法,所以必须先作A图,《史记》生钟分,依十二辰的自然顺序,可作如次的一个图:
A图的说明:(1)左旋,即上行的旋相为宫法(内调),(2)右旋,即下行的旋律法(由黄钟宫转大吕闰)(外调),即一律可作为七声的转调法。
黄钟为黄钟均之宫声
黄钟为仲吕均之徴声
黄钟为无射均之商声
黄钟为夹钟均之羽声
黄钟为夷则均之角声
黄钟为大吕均之闰声
黄钟为蕤宾均之变声
《律吕正义》后编(卷117,第7761页)引李文察的看法说:所谓“上九、商八、羽七、角六、宫五、徴九”者是据酉为寸法而言的。例如:
商在寅,自寅数至酉相隔正是八位,所以商下记以八。
羽虽在酉,但它倒衔在卯,自卯数至酉,相隔正是七位,所以羽以下记以七。
角在辰,自辰数至酉,相隔六位,所以角下记以六。
宫在子,自子数至酉,相隔十位,十是二五之数,故宫下记以五。
徴在未,衔在丑,自丑数至酉,相隔九位,故徴下记以九。
因此,李文察说:不问管之长短如何,总以九为标准,黄钟是以寸为标准的九寸。其他管是以分、厘、毫、丝为标准的九寸,因为各管皆以九为标准,所以各管皆可以为宫。
同样,凡商皆八,凡羽皆七,凡角皆六,凡宫皆五。如此便把十二管还相为宫的道理说明白了。
这里值得注意的有三点:
(1)生钟术所谈的仿佛是一种平均律的五声
(2)生钟术的主音是下徴
(3)九之用法:徴九→上九→徴九
宫→闰→宫
以上就律与声的关系及说法举了一些具体的例子,但是并未把声律的关系谈得透彻。
6,周礼大司乐关于声律的记载。
我们现在要看看周礼大司乐的“大师”与“典同”这两条是怎样说的:
(1)大师掌六律六同,以合阴阳之声。其责在求律声之和。
阳声:黄钟、太簇、姑洗、蕤宾、夷则、无射
阴声:大吕、应钟、南吕、函钟、小吕、夹钟
皆文之以五声:宫、商、角、徴、羽。
皆播之以八音:金、石、土、革、丝、木、匏、竹。
(2)典同掌六律六同之和,以辩天地四方阴阳之声,以为乐器。以十有二律为之数度,以十有二声为之齐量,凡和声亦如之。
此外,对于大师这一条,还须要特别注意的是,周乐的六律六同为什么要与雅乐的六律六同有所不同?关于雅颂的不同之处有三点:
a,律名不同:
雅乐: 夹钟 中吕 林钟
颂乐: 环钟 小吕 函钟
b,律序不同:
雅乐以黄钟为首律,以应钟为末律,颂乐则不然。
六律之序:
1 2 3 4 5 6
六律 黄钟 太簇 姑洗 蕤宾 夷则 无射
以黄钟为首,以无射为尾。
1 2 3 4 5 6
六同 大吕 应钟 南吕 函钟 小吕 环钟
以大吕为首,以环钟为尾。
c,雅乐:十二律以黄钟为首,一气又旋(上行)是周旋律。
颂乐:六律右旋(上行),六同左旋(下行),所以颂乐是左右(或上下行)交
旋律
这不同的三点在颂乐中,其意义甚大,这里必须把它指出来,下文还会详细谈到这些问题的。
7,《礼运》的声律解释
再来一看,《礼运》对于大师这一条有是怎样理解的呢?它只说:五声六律十二管还相为宫也。其疏是这样的:十二管更相为宫。以黄钟为始,当其为宫,备有五声;随其上生下生之次,每辰(即子、丑、寅、卯、等)各自为宫,各有五声。如黄钟为一宫,则下生林钟为徴,上生太簇为商,下生南宫为羽,上生姑洗为角。林钟为第二宫,上生太簇为徴,下生南吕为商,上生姑洗为羽,下生林钟为角。太簇为第三宫,南吕为第四宫,姑洗为第五宫,应钟为第六宫,蕤宾为第七宫,大吕为第八宫,夷则为第九宫,夹钟为第十宫,无射为第十一宫,中吕为十二宫。皆以三分损益,隔八相生推之,而递生徴、商、角、羽。是十二宫各有五声,凡六十声,加变宫变徴,则为(左旋则宫逐羽声,右旋则羽逐宫声)八十四声。此十二调旋相为宫之法也。(A图左旋)即雅乐旋法。
其次,以十二调配十二曲,每五调而为一曲。其配之之法,六阴到冲(所谓六阴倒冲,即大吕与林钟、夹钟与南吕、中吕与应钟,互换其位置,B图右旋)。如黄钟为宫,则仲吕为徴,无射为商,夹钟为羽,夷则为角,五调各具七声,合十二曲,凡六十调,共四百二十声,此六十调旋相为宫之法,即颂乐旋法(如B图之右旋)。
8,郑觐文《中国音乐史》对雅颂不分的错误
但是B图如何旋法也还没有解说明白。郑觐文《中国音乐史》卷一末尾说:“雅乐第一均由黄钟起宫为第一旋,而大吕为第二旋,太簇为第三旋,夹钟为第四旋,姑洗为第五旋,仲吕为第六旋,蕤宾为第七旋,林钟为第八旋,夷则为第九旋,南吕为第十旋,无射为第十一旋,应钟为第十二旋。”这样说雅乐的旋法是错误的。
刚刚相反,郑氏不清楚,这才是颂乐的旋法。上面所说:黄钟为第一宫,林钟为第二宫,太簇为第三宫等等,才是雅乐的旋法,这是与西洋音乐转调一样,如:C——B——d——a——e------。
但是颂乐旋宫是半音一转的,以黄钟声为第一宫,它可以转到以大吕声为第二宫,再转到以太簇声为第三宫,同样继续转下去,末尾到了以应钟声为第十二宫,再转就到以黄钟声为第一宫,如是循环无已时,可是颂乐旋宫是有其特点的。
最后关于六律六同的乐制,在八音中不拘任何一种乐器都是可以适用的。
9,中国古代调律和声的法则
其次,典同所掌的职责,是在乐器上去调律和声。
关于这一条,《唐书礼乐志》有这样的解释:声无形而乐有器,古之作乐者惧器失而声亡,多为之法以著之。故始求声者以律,而造律者以黍。自一黍之广,积而为分寸。一黍之多,积而为龠合,一黍之重,积而为铢两。此造律之本也。故为之长短之法而著之于度;为之多少之法,而著之于量;为之轻重之生,而著之于权衡;又总其法,而著之于数,使其分寸、龠合、铢两皆起于黄钟,使得律者可以制度量衡,因度量衡亦可以制律。不幸皆亡,则推其法而制之,用其长短多少轻重以相参考。四者既同,而声必至,声至而后乐可作矣。
10,古代求声律的法则并未失传
所以考声律之至首依乐器,次以算数。
那么,颂乐的旋法是不是已经失传了呢?并未失传,只是一向不了解其所以然之理。为什么呢?因为三分损益之数是往而不反的,在音响上说,即是仲吕是不能再生黄钟的。事实上其所生之音比黄钟要高一点儿。若就雅乐的旋宫法说,其第十二宫(中吕宫)是不可能回到第一宫黄钟宫。若照京房六十律的说法,应该转到以执始第十三宫了。
因为秦火以后,古乐经失传,周礼大司乐是汉文王之时才出现的,也语马不详。所以旋宫之法在士大夫的乐论之中,在庙堂的乐坛上确是失传了的,所以他们奏乐只能用黄钟一均之声了。
但是《唐书礼乐志》说:祖孝孙恢复了八十四调旋宫之法,又是怎么一回事呢?所有的论乐者不局中外古今,都不曾把其间的关键问题搞清楚。一般人似乎以为是律上的问题,若能找到了真黄钟,一切问题都解决了可是他们都没理解,这是律与声之关系上的问题,律只是十二律,声不只五声或七声,而声是无穷无尽的。但在音乐实演上,也是有限的就是十二平均律说,其声也只是十二个半音,但是每个八度的半音,其振动数也不同,可见声同样是为数甚多的。
周乐对于律与声的关系,有其特殊的理论,有其很高明的运声法,这运声法在中国音乐的俗乐中,一直流传下来,到了今日,还是保留在民间俗乐中。魏文侯好新声(俗乐)而怕听庙堂上的雅乐,其原因在此,所谓乐者乐也。音乐的效果好不好,一般是表现在听者的悦耳与不悦耳上,可见这是音响学上的问题,抽象地说,它也是音响数理上问题。所以这问题的关键还是三分损益法在律与声上如何运用的问题。
那么,以下先谈律,次谈声……(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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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怀素(1894~1978),原名潘茳,字思白,昆阳村人。少年有志于学,20多岁即远渡重洋,先后留学日本和德国,获得博士学位。民国10年(1921)6月在日本留学期间,曾参加郭沫若与成仿吾创办的“创造社”,从事文学翻译工作,推动新文化运动。
先后任教于中山大学、北京大学、清华大学、同济大学、中央音乐学院、安徽大学。从德国留学回国后,被蒋介石聘任为黄埔军校的政治教官,1926年参加北伐。潘怀素是中国农工民主党创建人之一,1930年和邓演达在上海组织成立中国国民党临时行动委员会(中国农工民主党前身)。民国24年(1935)“一二九”运动期间,潘怀素是北京大学17位教授联名发起关于抗日救亡宣言人之一。1936年,潘怀素受救国会委派,赴西安游说杨虎城发动西安事变。建国后,任国务院参审。酪爱音乐,在乐律方面有很深造诣。随后发现整理智化寺京音乐,使这一古乐化石重见天日。1953年,辞去政务,致力于乐律研究,成为我国隋唐燕乐和民间乐律研究专家。1957年,翻译出版《敦煌琵琶谱我读研究》一书,为研究敦煌曲谱,提供宝贵资料。他带领学生到福建、广东、陕西等地采访民间音乐,并参考我国历代音乐文献和各国音乐著述,经过30多年努力,终于发掘和整理出中国式的纯正韵——二十三不等分纯正律。“文化大革命”期间,惨遭迫害,夫人被迫自杀,自己到处流浪,仍不忘乐律研究。1978年春,以84岁高龄从温州去北京,因路途劳累,一病不起。在告别人世的最后一刻,手里还紧攥着乐律资料和文稿。潘怀素为我国开创的律学研究新路,在1983年11月北京召开全国首届律学学术讨论会上,获得高度评价。
摘自《南宋乐星图谱研究》潘怀素先生著(吉善居珍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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