忧患与超越
毫无疑问,小说应该给读者带来新的故事。但是,对一个寻根究底的小说文体的探究者来说,作品叙事形态,亦即作者怎样去讲述故事,似乎更为关键。从讲述层面上看,《卖汗人》《断臂》给我们提供了一个卖汗一个卖手臂的故事。在我们身处的这个菜市场一般,从物质到精神从存在到虚无的角角落落,到处都在声嘶力竭地叫卖的社会里,这样的故事即使说不上多么老套,也并不是特别新奇。然而,当《卖汗人》以情节推进小说叙事的时候,当情节把一个“卖汗人”艰难的“卖汗”过程置于我们面前的时候,当小说的节奏随着半山卖汗的经历,一次次跌宕起伏的时候,连环套般环生的悬念和冲突,演绎出生活一波三折的丰富性、沉重感和破碎不可挽回的结局。当卖汗人的形象和残酷的真相一起矗立在眼前,却让我不得不直面并咀嚼,那已经诉诸具体形式的呼呼作响的疼痛。《断臂》貌似一个金钱与情感孰取孰舍的故事,实则快刀斩乱麻地摆脱了道德与伦理善良与邪恶的是非之辩,径直萃取了阿昌和秀花两位主人公精神中打动人的部分,并在对这部分不厌其烦的展示中,既开掘了人性的复杂,又匠心独运地为存在的困惑赢得些许温情。 百年前,工业文明曾把西方推到这样一个课题面前:人向物质世界攫取、获得物欲满足时,如何防止人性的异化。虽然工业文明和商品化大潮姗姗迟临中国,迟到的大潮立即以锐不可挡之势,迅速涌进城市、乡村,涌进大地和人心的家园。市场经济给乡村提供了广阔的舞台,与此同时,物质生活迅速成为挡不住的诱惑,摆到长期生活在最底层的中国农民面前,席卷乡村在劫难逃地进入金钱和物欲并肩横行的时代。于是,这些曾以最自然最踏实最惬意最舒服最主人公的姿势,世世代代把汗水流进自己土地的人们,怀揣希望和目标,来到别人的工厂、工地“卖汗”。这些只有汗水没有现代竞技能力的卖汗人,在卖掉了主人公的身份卖掉了自由和惬意,卖出了汗水和血水的同时,也卖掉了希望和目标。命中注定,卖汗最终也变得举步维艰。为了卖出自己的汗水,半星忍受心里仇恨的煎熬,甚至甘愿用老婆的肉体换来卖汗的机会。阿昌则用令人发指的手段“卖”去手臂。这些冷峻的叙事中透出的疼痛,几乎颠覆了人们心中最后的一丝温情。面对命运的薄情寡义,他们中的许多人,就是这样开始出卖尊严、人格等等魂魄的灵性,出卖肢体、器官这些赋予肉身以人形的东西。由此导致人格扭曲和人的异化,常常让局内人张惶失措甚至沦为异化的帮凶。我们来不及感叹半星和阿昌他们,含满一腔血泪狡黠的异化过程,也来不及思考和怜悯这异化的表象背后寄寓的所谓劣根性,马上会被比劣根性更残酷的,赖以活命的现实所震动。并随同曾经自安现状深怀期待和信心的半山一起,真切地感受到现实锋芒逼人的气焰和嚣张。当基本的社会伦理秩序和价值标准被颠覆后,所谓人格和尊严、做人基本权利和要求,以及人对自身命运的把握,只能是梦中幻影天方夜谭。对现实的否定和批判,是一切艺术的基本品质,也是文学创作必须持有的基本态度。不唯此,就不能取得对时代所应有的焦灼与困苦的根本观照。从这个意义而言,作品所提供的真实而悲凉的艺术情境具有悲剧美的色彩。 在我们今天的现实生活中,政治、金钱对人性与生命的摧残、扼杀和伤害几乎是一种普遍的现象,对精神家园的持守已经无比艰难。当然,如果能够不为环境和生存所左右,人完全可能在欲望的大潮面前中流抵柱,保持自身的灵性、想象、爱恋、激情和自由,树立自己健全的人格思想和行为标准。然而,人类在找回人生珍贵的内涵时,注定要与坎坷的旅途相伴,因生命的反映自觉或不自觉地受束于物质的箝制,注定要陷于尴尬的境地。对于半山他必需卖出汗水,又无法逢迎马大镇长无法逢迎这个世界。对于小说之外的我们,可能会与另一种境地相遇。这样的相遇没有一点诗意,甚至有些悲凉。在这个前提下,樊专砚依然没有放弃其现实的理想主义倾向,不仅没有把横流的欲望看作摸着石头走向坡岸的必然,也不把“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当作敲响警世之钟的棒槌。因为前者冷静中的认同,将会放纵恶欲对精神家园的践踏,使作品沦丧为粗鄙的同谋者和支持者;后者尽管深沉老到,其实质却是把写作降低为对既成现实的简单复制和全面妥协。无论现实如何糟糕,无论我们的精神家园已被践踏得如何花落叶败,真正意义上关注现实的理想主义者,总能找到一个观照世界和人生的角度,作为自身审度和把握现实的方式,作为帮助和救赎迷途的手段。 与中、长篇小说相比,短篇小说的舞台最小,文本所受限制最多。这个小说家族的“轻骑兵”,经过漫长的文学演进,已经修炼得像一匹识途的老马。要想在这个艺术领域有所成就,得在方寸之地置布万千气象。水壶是半山汗水的源泉之一,手臂是阿昌能够卖汗的工具,有了源泉和工具他们才有汗可卖,才能理直气壮地卖汗,二者的失去带有明显的隐喻。那堆“犹如宝石”的半山的汗水石中的一颗,饱含人间的忿恨向恶人一击,致马大镇长于死地,把半山送到人世边缘,竟鬼使神差地使半星犯罪行为暴露;而阿昌那笔用手臂换来的巨款随风散去,更是充满了象征意味。就是这样,在这指尖之地,樊专砚以不一而足的小说方式作为载体,让文学气象在作品中粉墨登场,布下了他的袖里乾坤。正是有了这些载体,才使小说回荡了一种把直觉塑造成艺术指涉的情状。半山和秀花面对金钱和人格毫不犹豫的取舍态度,面对物化的世界不甘示弱不甘奴化的抗拒和否定,以及阿昌报答情感的态度和方式,都是作者在用祈祷和诗意的方式,找回被物化的文明所吞噬的爱恋和激情,对文明的沙化进行痛苦抗争。尽管这种抗争和拒绝显得那么低萎并有些不自量力,但是一个极具升华品质的载体也由此而生。既让我理解了金钱社会对人性温情的褫夺,永远不能为所欲为。也使庸常客观中的生活和生命,带着温情的力量飞翔起来,复活为具有审美功能的艺术。这肯定就是倾注了现实主义热情的创作态度,其中蕴含的理想主义成分,是艺术的超验还是现实的偏离,这种争辨难分伯仲。但毋庸置疑,表现了一种新的动向,反映了作者对我们这个时代,看似生机勃勃实则欲望猖狂的生存现状的形而上的思考。既显示了精神和意志对苦难超越的悲壮,又赋予了形象以独立人格意识和追求。或者这还是新一代农民心理发展的方向,是他们人格意识中应有的内蕴。创作也由此获得对社会对人生超越性的关怀。 当我知道这两篇作品是作者的处女作时,心里不由产生了一定程度的惊讶。小说的技巧、手法和叙述风格都显得相当成熟,而那种对建设健康向上的精神的关注,对人类共同的道德理想,表现出真挚的向往的态度,更是难能可贵。既缓释了现实无情的冷峻,也对读者实施了一次温情的承诺和抚慰。借助具体人物的处理,笔锋也指向了阻碍、戕害这种精神的龌龊和疽痈,在揭示与鞭挞这些丑恶时,表露了作者鲜明的社会责任感,和对拜金主义的厌恶和唾弃,对人类异化深深的忧患,倾诉了作者胸怀中的慷慨不平之气。但是,由于创作主体的爱憎情感介入太深,作品中大部分人物好恶显得一目了然,影响了对主体人物人性深层的发掘。半山、秀花与其他人之间善恶对位过于明确,超拔的意图有些外显。赵大镇长、半山、半星的结局戏剧化显得突兀,人物命运变化的唐突,影响了叙事中必要的逻辑力量。 祝愿樊专砚在这常写常新活力不息的现实主义土地上,写出更深沉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