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眼望不到尽头
当木头成为小偷的时候,三哥连死的心都有了。他可以容忍自己的儿子不爱学习,夜不归宿,但无法容忍自己的儿子是个小偷。那一刻,三哥的世界完全黑了下来,他所有的心血,全都白费了。那种锥心蚀骨的痛,让这个45岁的中年投递员,一步迈进老年。
几天工夫,他消瘦了许多,他甚至已经无话可说。他为儿子的偷窃行为感到羞耻,即便是面对自己的亲弟弟,他也为之羞耻,仿佛那是自己的过错。但他的自责其实毫无意义,偷,一旦成为事实,便是一个无法抹杀的污点,一种恶。木头,我的亲侄儿,一个年仅11岁的孩子,小偷这个低俗的恶名,将成为他醒目的标签,让他在这个原本就不属于他的城市里,像一株被丢弃的水草,独自漂泊。
三哥来合肥,99%是因为木头,那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1%,是为了改善自己的生活。这个憨厚老实的乡下男人,原本应该踏上另外一条人生路,但无常的命运和他开了一个致命的玩笑。那一年,三哥要去当兵,政审关和体检关都过了,就在三哥意气风发、准备投笔从戎的前几天,母亲突然就变了卦,母亲说,我不准你走,你要是走了,谁来给我送老?这句话像一盆冷水,一下子就把三哥火热的军营梦浇灭了。三哥思想斗争了好几天,最后,他居然真的没有走。这个决定已经够令我们吃惊的了,更令我们吃惊的决定,其实还在后头。为了让母亲彻底放心,为了能陪着母亲一直到老,三哥主动提出结婚生子,以尽一个人子的最大的孝道。在二十年前的乡下,一个男人一旦结了婚,基本上就是铁板一块,再无挪动的可能。三哥的生活从此清汤寡水地流了下来,像那些乡下的男人一样,在贫瘠的土地上,经营着同样贫瘠的生活。有必要介绍一下我的三嫂――这个大字不识一个的蛮不讲理的乡下女人,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对我的母亲充满了刻骨的仇恨,她拒绝支付母亲的医疗费,她用天下最粗鄙最恶毒的词语当面诅咒我卧病在床的母亲。她仿佛是有理由诅咒的,如果不是当年母亲的阻挠,她的丈夫一定已经走出了小村牌楼。只是她没有想过,假如三哥走出了牌楼,他们这段不幸福的婚姻也就不会有。母亲在改变了三哥命运的同时,其实也改变了三嫂的命运。三嫂当然意识不到这一点,她目光的长度,短到无法丈量,短到让人痛心。她只知道诅咒――诅咒母亲,诅咒三哥,诅咒自己的儿子木头,她还诅咒“猪狗不如的苦日子”,一眼望不到尽头……她觉得她是我们家最大的受害者,因此,她从来没有诅咒过自己。
三哥的牺牲和孝顺成为母亲晚年最大的痛,这种痛,甚至比肉体上的疾病更令她难受。每次说到三哥,尿毒症的母亲都会面容哀戚,每次只要三哥偷偷地送点钱来,母亲总会想方设法、拐弯抹角地透露给我们。母亲毫无掩饰自己对三哥的愧疚和心痛,她说,你三哥是个老实人,他吃我的亏吃得太狠……她说,你三哥要是不翻身,我死都不能闭眼睛……这些话,我不知道母亲有没有对三哥说起过,我也不知道三哥领不领母亲的这份情。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母亲把所有的爱心都给了木头,她对木头的爱,已经到了我无法形容的程度。正是在母亲的坚持和怂恿下,三岁那年,木头和城里的孩子一样,从幼儿园开始发蒙入学。
三哥就这样到了合肥,当过一段时间的饭店厨师,也开过一段时间的大排档和玩具店,最后都不了了之。现在,他是两家报社的投递员。一份是早报,他每天早晨五点钟就要出门,八点钟之前完成所有的投递,风雨无阻,两次不按时完成投递,就有下岗的危险;一份是晚报,投递工作从下午一点半开始,大约要投递到下午五点,风雨无阻,一次不按时完成投递或者投递错误,就有下岗的危险。这是迄今为止,三哥干得最长的两份工作,他卖力而精心地投递,平均每个月可以挣到两千元。在那两支投递员队伍里,三哥是年纪最大的男人,他已经45岁了,这个年纪,其实已经不能再做投递员。然而,在这个物欲横流的省会城市,没有文凭、没有技术的三哥又能做些什么呢?他只能去做一些本地人不愿意去做的苦活、脏活和累活。在城市生活的洪流里,三哥只能寄身社会的最底层,以最辛勤的劳动维持最起码的生存。盛夏的中午,阳光似火,天地间像个大蒸笼,三哥要从一楼爬到六楼。隆冬的清晨,寒风刺骨,呵气成冰,三哥要一个小区一个小区四处奔波……这些年在合肥,三哥吃的那种苦,和先秦的徭役差不多。然而,我根本就帮不了他,甚至无法帮他换一份稍微体面一点的工作。在这个原本就不属于三哥的城市里,挣钱可能不是问题,但钱,却解决不了他的根本问题。一切,只能靠他自己。
他们租居在南郊的一个城中村,三哥、三嫂、木头,一张床,三个人。木头已经11岁了,还和三哥三嫂睡一张床,他也只能这么睡,逼仄的出租房里,逼仄得已经放不下一张茶几或板凳。我无法想象这样的三个人的夜晚,一对在欲望里挣扎的父母,如何避免自己的孩子发现他们的肉体狂欢。我同样无法想象一个11岁的孩子,当他从睡梦中突然醒来,他的惊恐与颤栗,精神与肉体的双重折磨……我相信夜晚已经成了木头最大的噩梦,我甚至认为,这是木头夜不归宿的直接原因――11岁,其实已经懂得男女之事,尤其是现在的孩子,他们普遍早熟,人小鬼大,对大人的世界充满了无限的好奇和兴趣。我清楚地记得自己的11岁,小学五年级,我们几个小伙伴跟在孬子后面,想方设法地骗他脱掉自己的裤子。那个壮硕的孬子,一脱掉裤子就揉搓自己的下身,嘴里喊着一二三四……许多年之后,我把这个场景写进了散文《消失》,文章发表之后,山西的一位中学老师对这个场景提出了批评和质疑,这个场景,他断定来自“拙劣的杜撰”,且“不怀好意”。这位城里长大的老师肯定没有近距离地接触过孬子,他可能也不知道,虚构不是小说的专利,但散文的虚构有最起码的底线。正如我现在写到的三哥三嫂和木头,他们是我的亲人,我虽然不会美化他们的心灵,但也绝不会恶意杜撰。
在城中村里长大的那几个“野孩子”,我都看见过,有几个,还是木头的同班同学。他们和木头一样缺少父母的管教,浑身上下每一寸皮肤,都洋溢着遏制不住的乖张和戾气。盛夏的正午,毒太阳下面,时常可见他们三五成群地在大马路中间来回奔跑。没人知道他们为什么热爱奔跑,在大马路上奔跑,奔跑仿佛是一件必需品,他们的生活一天也不能少。当疲惫的三哥忽然结束一天的投递,发现木头和这帮“野孩子”打成一片的时候,一切都迟了,这个玩性十足的孩子,已经成了一匹脱缰的野马,在不服管教的道路上肆意奔逃。木头,这个受难的孩子,很快就开始了不辞而别、夜不归宿的流浪生活,三哥三嫂满世界疯狂地寻找,结果一无所获。他能去哪里呢?他才11岁啊,那些漫长的城市的夜,没人知道他究竟都在外面干了些什么。三哥的苦难史从此拉开了黑色的序幕,深重的黑色,一眼望不到尽头。木头,这个受难的孩子,他对自己的夜不归宿闭口不谈,他的沉默黑夜一样,一眼望不到尽头。怒火攻心的三哥终于操起家里唯一的板凳,三嫂刚准备阻拦,就听见骨头折断的声音。木头11岁的骨头不堪一击,三嫂说,我还是第一次听见骨折的声音。瘫倒在地的木头居然没有哭(我没有亲见,因此我一直难以相信)!他死死地盯着自己的父亲,眼里燃烧着两小株仇恨的火苗。
这是三哥唯一一次对木头动手。那两小株燃烧的愤怒的火苗,让三哥感到彻骨的寒冷,让三哥的夜晚有了一连串的噩梦。从今往后,我不会再动木头一根毫毛!三哥说,我不敢再对这小子动手。我想笑,然而我笑不出来,面对一个提前老去的父亲,面对一个父亲的无奈与无助,我感到一阵阵心酸。
康复的木头,只是好了骨头,他开始了变本加厉地叛逃。他加大了夜不归宿的频率,他还加深了沉默的长度。最后,他终于把自己变成了小偷!你们不是不给我钱吗?我自己去偷!当三哥决定对木头实施经济制裁的时候,木头开始了公开地反叛。他简直是在挑衅了,不幸的是,这个鬼迷心窍的孩子,他竟然在同伴的挑唆和调教下,屡屡得手!他从家里偷到了家外,从低档的小卖部偷到了人流如织的大超市……这个11岁的鬼迷心窍的孩子,终于在离经叛道的征途上,完成了一次从量变到质变的过程,他完成得如此惊心动魄,如此令我们心惊肉跳。这个11岁的孩子,他肯定不是恶的,但他归于恶。他小小的恶,像一场灾难,让我们全家人无比难过。
三哥被木头彻底击垮了。他无法接受自己的儿子成了一个小偷,他甚至连死的心都有!这个我无比熟悉的乡下汉子,我的亲人,他的世界开始下雪,他在一阵一阵袭来的寒意里语无伦次,浑身上下直打哆嗦。假如我们在牌楼呢?要是在牌楼,木头或许不会偷?没人能够回答三哥的问题,生活是没有“假如”的,能够“假如”的,只是我笔下的这些文字。事实上,我根本就无法解释今天的木头,他的叛逆,他的偷。我只能木然地看着三嫂,她披头散发,声嘶力竭,像一头身受重伤的母兽。
她深长的伤口,我无药可救。那个唯一可以帮她疗伤的人,早已和她形同陌路。
而我的三哥――无计可施的父亲,他在无以复加的绝望里沉陷,他唯一能想到的解脱,就是死。然而死亡,从来就只是灾难,而不是真正的解脱。
孩子是上天恩赐给我们的一件礼物,作为父母,我们其实别无选择。许多日子过去,当我有了自己的孩子,我越发意识到为人父母的神圣职责。一个人的命运,确实是可以被人修改的,很容易修改,而这种修改,时常难以察觉。那次骨折之后,木头在我家里住了一天两夜,我很想和他聊聊天,我努力过了,但没有实现。一天两夜,他说过的话不超过十句,“嗯”过一声之后,很快又归于沉默。他小小的心脏里似乎埋着一个秘密,正是这个秘密,让他离一个11岁孩子的正常生活越来越远。
他怕黑,不敢一个人睡,电视看到深夜,声音响彻。直到看得累了,才倒在沙发上昏沉沉地睡去。电视上的雪花点兀自呼啸,可能也只有如此,他才敢一个人安然入眠。我问他,你平时都这么看电视的吗?他“嗯”了一声。在什么地方看?一段很长时间的沉默之后,他才艰难地挤出两个字:“外面”。我默然。我不想知道“外面”究竟是哪里,就算我想知道,他说出来的可能性也不大。我把一碗汤盛到他跟前,他很响地喝着,片刻就见了底。我又给他盛了一碗,他又喝了个精光。可怜的孩子,这是在小叔的家里啊,他心里明明还想,却不肯主动说出来!这个11岁的孩子,他的心,已经成了一口深不见底的潭。
我不能想象。事实上,我也无法想象。在我36年的人生经验里,小偷应该是走投无路的同义词,他还应该是被动的,卑微的,可这个11岁的孩子,却大张旗鼓引以为荣地投身这一行列,他呼朋引伴,乐此不疲……在他那段水深火热的短暂人生里,一定还隐藏着一些我无法了解的东西。还有那群混迹于城中村的 “野孩子”,他们早已被勒令退学,他们也正好乐得如此,饱食终日,无所事事。除了结伴群殴,玩和偷,以及一大把无法消磨的时光,他们几乎一无所有。这群不安定的社会因子,潜伏在城市的最底层,他们的危险不为人知,与日俱增,却被社会久久忽视。没有人知道他们的父母,他们确切的家庭住址,他们是漂泊着的一群,在这个城市,他们没有档案,当然也没有名字。
因为担心木头,我不止一次劝三哥换个住处,至少要给木头一张自己的床――一个在城里漂泊的人,如果没有一张属于自己的床,将更难找到自己的位置――即便,他还只是个孩子。搬到哪里去呢?三哥不知道搬到哪里,三哥更没有搬家的勇气。我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我在这个城市生活了15年,如果现在突然让我搬家,我同样不知道哪里才是自己的安身地――在漫长得已经没有乡愁的生活里,我其实比木头更容易迷失自己――我和木头的差异,就是我的物质生活相对体面一些(还不至于沦为一个小偷),我还拥有一个相对独立的命运(我为此进行着不懈的战斗),如此而已。
我时常担心着木头,就像担心我自己。